风筝
沈南辙做完这些, 又挑了四片巴掌大的芭蕉叶,当作碗,分别放到桌子上。
之后他便出了厨房, 见到沈择之和孔辛两人聊得热络, 不由得笑道:“可别光顾着聊天啊,席上的菜我和砚纾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们的了。”
“你来得巧, 我正打算收呢。”孔辛道。
说着, 孔辛轻车熟路地灭了盆里的木炭,正打算用砖头上搭着的竹条把鱼架着走。
“先别急。”沈南辙递给孔辛一片硕大肥厚的芭蕉叶,“这鱼还没‘入乡随俗’呢。”
“诶, 腌料都已经烤入味了, 还差哪一步?”孔辛疑惑。
沈南辙没有搭话, 而是将那条由香茅草捆着的烤鱼包在了芭蕉叶里。
“跟我来。”
孔辛看到芭蕉叶,便明白了些什么,不由得抱着些期待, 跟着沈南辙进了厨房。
沈择之没下过厨房,对着自己跟前的小火炉捣鼓了半天,里头的火苗仍是迟迟没有熄灭,抱着温好的桂花酒急得焦头烂额。
孔辛意识到那家夥没跟上来, 用馀光轻轻往后一瞟, 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折返回去。
沈择之刚想出声叫沈南辙, 就见孔辛走了过来, 拎起一旁的盖子往小火炉上一盖, 没过多久,里头的火苗就自己熄灭了。
沈择之:“……”
孔辛用手轻轻一拍他的肩膀:“走了, 楞着干嘛。看你挺老实的,可别只会读书,别的事情都一窍不通。”
进了厨房,孔辛总算知道方才沈南辙让那条烤鱼“入乡随俗”,到底是入的什么乡,随的什么俗了。
硕大而肥厚的翠绿芭蕉叶大大小小,形态不一地被人摆放在桌子上,有的整整齐齐地铺展开来,有的托举着各色菜式——
最中央的,是一团光泽鲜艳的糯米饭:深蓝丶绛紫丶朱红丶橙黄,墨绿丶深黑丶纯白——七个颜色,正是七彩糯米饭,仿佛圆圆的彩色太阳。
七彩太阳的周围,由几道颇具景颇风味的菜式众星捧月般环绕着;最底下,咖色的梨木桌子换上了由最肥大的几片芭蕉叶织成的崭新衣装,翠绿的颜色漾入脑海,来自神秘雨林的各种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
沈南辙拿着由芭蕉叶包裹的烤鱼,轻轻放到了七彩太阳附近正好空缺的一角。
菜上齐了,神秘雨林的声音也一下子完整了——雨滴打在芭蕉叶上的啪嗒声丶穿梭绿叶之间的昆虫振翅声……
雨林的最边缘,摆着四片轮廓宛如羽毛的巴掌大的芭蕉叶,远远看去,就像孔雀开屏一般。
孔辛看着眼前的一桌子碧色,不由自主地顿在了原地。
沈择之跟在他身后,抱着温热的酒壶,措不及防地撞了孔辛一下,见孔辛没有反应,不由得侧目朝里头看去,结果和孔辛一样地楞在了原地。
沈南辙失笑:“怎么不进来?”
两人这才如梦初醒,擡脚迈了进去。
沈南辙很自然地在周砚纾身旁坐下,孔辛简直看直了眼,一边夸赞着,一边拉了凳子坐下。
沈择之把酒壶放到桌上,只剩了一个位子,便挨着孔辛坐下了。
沈南辙拿了勺子,先给周砚纾盛了一叶子的糯米饭,才拿起自己跟前的芭蕉叶,给自己舀了一勺子。
“这是碗?”孔辛挑眉道。
“对。”沈南辙刚才便是在做示范,“绿叶宴尤其特殊的做法,也有属於它的特殊吃法。锅丶碗丶盘子都是由叶子充当。”
“当真是身临其境啊。”孔辛赞叹着,拿了筷子,首先夹了一筷子自己钓上来的罗非鱼。
罗非鱼肉质比不上鲤鱼丶草鱼等家鱼细嫩,却刺少,孔辛处理的时候去了鳞,又在鱼身上开了几道口子,浑身上下都涂满了腌料,连肚子也不放过,最后再捆着香茅草炙烤,十分入味,一点腥味都没有。
柠檬舂鸡脚尝起来又酸又辣,泡过冷水的鸡脚脆生生的,舂过之后变得又软又烂,偏又骨肉相连,筋骨都吸满了汁水,柠檬的酸甜,小米辣的辣味,两种契合度极高的滋味杂糅在一起,叫人欲罢不能。
鱼腥草,别名折耳根,单吃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像是雨后刚冒尖的苦笋,又像是沾满了晨露的薄荷——潮湿丶辛辣,又有一股子药膳的清苦味。
舂碎之后,各种调料的味道混了进来,却没有冲散它自身带有的香味,只是在外面裹了一层糖衣,让那股香味深藏起来,在咀嚼最后一口时钻出来,回味无穷。
景颇鬼鸡,不同於任何的鸡丝做法,没有酱油鸡的咸香,没有白切鸡的纯粹,也没有花椒鸡的鲜麻,而是有一种独属於自己的酸辣。
宴席上的每一道菜,都有一种独属於自己的风味,却又能和其他菜的风味完美融合在一起。
席上的每个人都捧着碗大的芭蕉叶,吃得十分尽兴,没过多久,一大桌子的菜便去了一半。
孔辛拎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桂花酒,见身旁沈择之的杯子见了底,便问道:“再来一杯?”
沈择之没喝几杯,却摆摆手回绝道:“不能再喝了。”
孔辛放下酒壶,随意道:“你看起来不像不能喝酒的人啊,怎么就不喝了?”
沈择之知道今天不能贪杯,老实解释道:“我今晚还要回去,我爹要是知道我喝酒,肯定没完没了…”
“老大不小一个小夥子,怎么张口闭口就提你爹。”孔辛道,“中秋节别人都和家人聚在一起,你倒好,偏偏往外跑。你之前过节的时候也这样吗?”
沈择之头脑清醒:“我不问你,你也别问我。”
“好,不说了,吃饭吃饭!”沈择之虽没说,可聊了一番下来,孔辛心里早就有了底——这孩子八成是和家人不和。
说完孔辛话锋一转,又道:“今年中秋,算是我这个孤家寡人,过得最热闹的一次了。”
“实话实说,这也是我过得最热闹的一次中秋。”沈南辙笑道。
周砚纾此时正吃着香甜的糯米饭,听沈南辙这么说,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起来——之前那种沈南辙专门为自己准备的宴席被别人分走的酸味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快感。
这又何尝不是自己度过的最热闹的一次中秋,他面对的不再是冷冰冰的柴房和冷掉的稀粥,而是热腾腾的一大桌子菜,和一个可以一直与之相伴的人。
孔辛哈哈大笑:“沈老板手艺高超,铺子的人气一定极旺,往后呀,一定也会蒸蒸日上!”
席间有说有笑,其乐融融,这样的气氛一直维持到了黄昏时分。
孔辛将白瓷酒壶里最后一滴桂花酒倒进自己杯子:“孔某贪吃,σw.zλ.今天正巧钓了条大鱼,临时起意,来此叨扰,多谢沈老板招待了。”
“孔先生哪里话。”沈南辙道。
“今日,我也算交了一个朋友了,就以我孔辛这个人的名义,不掺和其他任何东西,以后沈老板若遇上麻烦,大可来找我。”孔辛说着,擡起手里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沈择之此时也吃完了,将自己的筷子和酒杯整齐地放好,有些拘谨地冲沈南辙道谢:“谢谢二叔招待。”
几人一起收拾了残局,孔辛拎着酒壶和鱼竿,准备离去,却见沈择之楞在原地,过去拍了他肩膀一下:“楞着做什么,你不想回家吗?”
“我好像忘了什么…”沈择之道。
“该走了。”孔辛劝着,随后压低了声音,附到沈择之耳边,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道,“今儿个是中秋,总该留点儿时间,给他们小两口单独过过。”
沈择之顿时如坐针毡般起了身,对着沈南辙和周砚纾二人道:“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沈南辙有些摸不着头脑,周砚纾却从话里听出了些别样的意味,轻轻地抿了抿唇。
孔辛暗叹这小子榆木脑袋,拉着他就要走:“你别一惊一乍的,走了。”
“等等!我还有礼物要给你们!”沈择之一拍脑袋,想起什么似的道。
“行,那你先叙你的旧。”孔辛放下了抓着他的手,“我去外边等你。你既不想回家,又不想温习,那就跟我四处走走。”
孔辛出去之后,沈择之拿出了一盏风筝——由竹条和纱布条做成,做工严密,比沈南辙自己做的那盏要精美许多,上面还提了几个字,笔锋遒劲,宛若从容挺拔,万古长青的松树——平安喜乐,白头偕老。
“这个是我自己做的,也代表我自己的心意。”
说完这句,沈择之顿了顿,又闭了闭眼,豁出去了似的补充道:“他有的时候做法可能有些偏激,可我知道他也是为了我好,希望二叔能不要跟他计较。”
撂下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沈择之没有任何的解释,就慌不择路地离开了。
周砚纾拿起那盏风筝打量了起来:“他这是?”
“来道歉的。”沈南辙随意道。
沈择之没有提那个“他”说的是谁,沈南辙却听出来了——他指的并不是赵延庭,而是沈牧山。
沈南辙料的没错,真正打这间铺子主意的人不是赵延庭,赵延庭只是被推进油锅里的螳螂,背后的黄雀,是沈牧山。
想到这,沈南辙的心往下沈了沈,却听周砚纾道:“你想不想放风筝?”
“啊?”沈南辙楞了楞。
周砚纾道:“今天刮了风,挺适合放风筝的,而且你之前也答应过我,要陪我放风筝的。”
周砚纾说着,语气慢慢弱了下来,最后几乎快要听不见:“而且,今日你专门为我准备的宴席被人分了去,是不是该补偿我一下,单独陪陪我?”
单独陪陪你?
沈南辙眨了眨眼。
他该不会是幻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