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风筝
周砚纾手里拿着风筝, 低头仔细打量着,像是在刻意回避沈南辙的目光:“你去还是不去?”
沈南辙楞了一刻,立马回过神来道:“去, 当然去!”
沈南辙心莫名其妙地揪了起来, 瞟了一眼窗外天色:“天才刚刚黑,应该够我们在外面玩好一阵子。”
然后又低头整理起自己衣物——衣领好像有点皱,抹一抹;袖口好像有点乱, 拉一拉;糟了, 衣摆末处什么时候沾上了竈灰?
一小股莫名的恼火没来由地涌上心头,沈南辙觉得它来得实在没道理——之前又不是没一起出去过,这次他怎么会这么紧张?
倒像是第一次跟人约会似的。
忽地, 他听到一声嘎吱的响动, 从自己卧室的方向传来——周砚纾不知什么时候去了他房里。
他将沈择之送的风筝塞到沈南辙手里, 自己则拿着沈南辙做的那个风筝。
沈南辙做的风筝十分粗糙,仔细些看还能看到竹条和纸粘合的地方压出的乳白色浆糊,和被囫囵塞到自己手里的这只相比起来, 显得更加粗制滥造了。
只听周砚纾说:“那盏风筝题了字,寓意好;做工也精巧得多,给你。”
而后他拢了拢衣袖,把沈南辙做的那盏风筝往自己怀里收了收:“这把纸糊的太糙了, 我就自己留着了。”
从周砚纾说要和他一起放风筝的时候, 沈南辙的心就一直有些飘忽不定。
听到这话,没细想, 下意识就顺势说道:“那既然我手里这把更好的话, 还是给你吧。”
说完, 就见周砚纾抿了抿唇,脸色似乎还沈了沈。
接着自己的袖口就被拉起, 不由分说地被拉着走了出去。
周砚纾的语气听起来兴致不高,可却把自己的袖子攥得很紧:“走了。”
“汪汪!”
一道清脆的声音想起,狗狗察觉到他们,摇着尾巴跑了过来,跟在沈南辙身后。
脑海里响起了周砚纾对自己说过的话——“是不是该补偿我一下,单独陪陪我?”
沈南辙琢磨了一下,回过头去,停住脚步的一瞬间,拉着他袖子的那股力量也跟着停了一停,然后松开了。
沈南辙如愿以偿地蹲下身子,他轻轻揉了揉狗狗毛茸茸的小脑袋,轻声道:“乖,今天就留你在这儿看着院子了。”
狗狗乖巧地蹭了蹭沈南辙的掌心,低低地呜咽了几声,前掌落地,顺势趴在地上,没有再跟上来。
等沈南辙站起身来,周砚纾仍是一言不发,却又拉起了他的袖子。
沈南辙想了想,张开手,抓住了周砚纾那只一直拉着他袖子的手,一握,仿佛捏了块正在融化的小冰锥,很凉。
天色渐渐黑了,两边紧挨着的屋子一户接着一户地亮起了灯,昏黄的光里装着不少影影绰绰的人影,可街上却人影寂寥,踩过落叶的嘎吱声都显得极为突兀。
不时有凉风嬉戏般从身边刮过,两人就这么拉着走了一阵,捏着的小冰锥渐渐化了,取而代之的是枯木逢春的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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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上的铺子都关着门,偶有点着灯的,也都和家人聚在一起,并不出来,可越往郊外走,人烟反而渐渐多了。
星星点点的灯光浮现眼前——纸鸢丶木雕丶香囊丶竹蜻蜓,售卖各种小玩意的小摊在郊外的草地上架起,牵着小孩的一家三口丶依偎在一起的一对鸳鸯丶拉着风筝线奔跑的青年……
各式各样的人影穿梭在昏黄的烛火之间,不时还有人声传来:叫卖声丶嬉闹声丶欢笑声……络绎不绝。
青绿色的草地被涌动着的人间烟火气披上了一件暖色的外衣,一条小河顺着这件外衣潺潺流过,不由得也沾上了些许温暖的颜色,远处是一望无际丶层层叠叠的高山,云层之下游动着零星几个小黑点——那是被人们高高放起的风筝。
才刚一踏上这一片浸润着暖光的草地,一阵风就迎面吹了过来——不知是不是这里烟火气旺盛的缘故,秋风都带了些许温度。
沈南辙迎着风将周砚纾手里的风筝高高架起:“你拉进风筝线,一会我喊三二一,我俩一起迎着风跑,然后我一松手,风筝就会飞起来了。”
周砚纾攥紧了手里的风筝线,点了点头:“好。”
“三。”
“二。”
“一!”
沈南辙话音刚落,两人就一起迎着风奔跑了起来。
那些在灯火间穿梭的人声一下子就远去了,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这一阵风刮得比来时的还要猛烈,打在脸上却不觉得疼,也不冷,反而像有人轻轻地抚摸。
“我松手了。”
沈南辙放开了手里的风筝,那盏风筝虽是纸糊的,此时却仿佛凭空长出了一双羽翼丰满的翅膀,雄鹰一般,向着高处的云霄直冲而去。
他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同周砚纾一起,继续向前奔去。
周砚纾仰起头,望着那盏风筝与风共舞,与山为伴,高过了一盏五彩斑斓的风筝,在云层下转了一圈,又越过了一盏拉着尾线的方形风筝,在高空中肆意遨游。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放松和快活过。
再也不用担心碗洗得不干净,会饿肚子;再也不用担心茶煮得烫了些,会被关在柴房里一晚上……
周砚纾嘴角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不知为何,他想悄悄看一眼沈南辙。
於是他缓缓地转过头去,发现沈南辙也在看自己。
他陈潭一般漆黑的眼眶里映着自己,笑容璀璨;而他自己也勾着唇角,眼里漾满了笑意。
乍一看,那双眼睛里全心全意地只装了一个人。
一阵有一阵的风吹来,风筝在空中高高飘起,不用助跑也能自由翺翔了。
周砚纾停住了脚步,刚才跑得太急,他嘴里还止不住地喘着气。
沈南辙拉着周砚纾攥着风筝线的手,一起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那盏展翅高飞的风筝。
忽地又刮了一阵风过来,天上的风筝似乎又往上窜了一截,卷得衣袂上下翻动,也惹得游人阵阵惊呼。
“诶!我的风筝!”
身后响起一阵惊呼,紧接着响起了一对一前一后的脚步声,正朝着沈南辙这边赶来。
一盏燕子似的彩色风筝横冲直撞地冲了过来,越过了沈南辙那盏后,依然一股脑地往前冲,却扯着沈南辙那盏也急速往前冲了一截。
在呼啸而过的风中,两盏风筝的线胡乱缠在了一起,那两盏风筝也一前一后地打转,仿佛在暗自较量。
“实在对不住,我太着急了——”
身后传来了一道气喘吁吁的声音,银铃般清丽,听起来十分熟悉。
沈南辙和周砚纾站起身,双双回头看去。
“子秋?”周砚纾诧异道。
“呀!”看清两人是谁后,张子秋也一惊,“原来是你们!真是好巧,怎么你们也来放风筝了?”
随后白云深也跟了过来:“子秋,你跑慢些,不然风筝会——”
张子秋回过头去,扯了扯手里的风筝线,天上两盏风筝打架似的转了转。
他对着白云深道:“已经缠在一起了。”
白云深:“……”
秋天的风来势汹汹,几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绕在一起的风筝线给解开。
两盏刚打过一架的风筝又和好了,各自在空中遨游。
几人都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此时的张子秋看起来和平日里安静乖巧的样子不太一样,活泼了许多,甚至透着些许张扬。
张子秋从兜里拿出了两个云腿月饼,十分自然地递给了白云深:“喏,给你的。”
“我去医馆里找你的时候,你还在忙着配药,配完了也不知道吃饭,我不拉着你出来逛逛,你是不是打算待在医馆里发霉?”
白云深接过,攥在手里,轻轻地笑了笑,道:“多谢。”
张子秋歪着头问:“只有这个吗?”
“嗯?”白云深偏过头,似乎有些不解,又似乎是没反应过来。
张子秋擡起手,掌心朝上,指尖对着白云深,轻微地勾了勾,问道:“我的呢?”
白云深沈默了一阵,像是被人看穿了一般,缴械投降地拿出了两个雪白的酥皮饼,递给了他。
酥皮饼不是别的,正是张子秋爱吃的鲜花饼——那天白云深买走的最后两个。
难怪那天有人想跟他分一个,一向好说话的白云深却没答应。
“我就知道你会给我买。”张子秋清脆地笑了一声,仿佛胜券在握的军师。
“卖花灯了——”
一个提着小篮子的小女孩在不远处叫卖着,路过他们身边时,十分眼尖地停了下来。
小女孩拎着篮子,里头装着粉色的纸折荷花灯,笑盈盈道:“大哥哥,买个花灯吧。把愿望写在上面,然后去河边放了,不管什么愿望都会实现的哦。”
沈南辙听得有些心动,却先偏过头去问周砚纾:“你想放吗?”
小女孩立马补充道:“大哥哥,这个很灵的,你不买,那给你心上人买一个吧,你可以为他许一个愿哦。”
心上人?
听到这个词,沈南辙心尖倏地一烫,他下意识地去看周砚纾,发现周砚纾偏过头去,像是刻意躲避他的视线。
小女孩知道自己说对了,想继续添一把火。
周砚纾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率先开口道:“我买了。要两盏。”
语气难掩慌乱,像是怕她继续这么说似的。
小女孩笑开了花,眼疾手快地拿了两盏花灯递给他,然后又看向了旁边的两位大哥哥。
还没等她开口,张子秋就道:“我也要两盏。”
“好嘞!两位大哥哥长长久久!”小女孩见他一点也不含糊,祝福的吉利话张口就来。
拿了花灯,几人便收了风筝,踱步来了河边。
小女孩今天生意应该不错,河边零零散散分布着放花灯的人,承载着一个又一个美好愿望的荷花灯闪着星星点点的烛光,顺着流水飘向远方,仿佛散落凡间的星辰。
张子秋捏着笔,飞快地写下了自己的愿望,迫不及待地往河里头放了去:“据说花灯飘得越远,就会越灵验。我的一定是最远的。”
放完花灯,看着它在河里飘了一会儿,张子秋又站起身,凑到白云深身边,道:“你磨磨唧唧地写什么呢?”
白云深却是往后避了一避:“若是被人看到了,就不灵验了。”
张子秋扫兴地撇了撇嘴:“你就算藏着不让我看,我也知道你写的是什么。”
“那你说说,我写的是什么?”
“你写的和我写的一样。”
白云深擡头,深深看他一眼:“若是不一样呢?”
张子秋毫不避讳地直直迎着他的目光:“那就是我看错人了。”
明明暗暗的烛光里,白云深勾了勾唇,蹲下身去,将花灯放到河面上:“你没看错人,我写的和你一样。”
张子秋站在白云深身后,这个角度,他若是走上前几步,就能看清花灯上写的小字。
可他没有,他站在白云深身后,毫不掩饰地笑了一声。
沈南辙捏着笔,看着手里小巧的花灯,迟迟没有下笔。
若说愿望,无非就是岁岁平安这些字眼。
可他脑海里慕地划过卖花灯小女孩祝福的话语——长长久久。
他想,除去这些寻常的祝福,他还有一点私心。
可是他不知道周砚纾是不是这么想的。
於是沈南辙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花灯,几次提笔,却始终没有落墨。
周砚纾放好了花灯,见沈南辙还楞在原地,不由得上前拍了拍他:“写好了吗?”
沈南辙闻言扭过头去,望着周砚纾那双好看的狐狸眼,他试图从这双眼睛里捕捉到他想要的情绪。
周砚纾往前迈了一步,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越凑越近,沈南辙没来由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想起周砚纾跟自己坦白的那天,他们之间的距离也是这么近。
“马上就好了。”沈南辙道。
然后他慌不择路地提起笔,只写了四个小字——岁岁平安。
他再一次藏起了自己的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