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现端倪
“真是好巧。”黑袍青年笑道, “今日有兴致来吃米线,想必是胸有成竹了吧。”
“同泽兄说的哪里话。我自知这次秋试是没多少希望了,在家里郁闷得不行, 我爹看不下去了, 才把我拉出来的。”苦瓜脸青年苦笑道,“要说胸有成竹,同泽兄你才是。”
“这次试题出得有些偏, 说实话, 我心里也没底。”方同泽笑意减了些。
苦瓜青年毫不在意地撇撇嘴,摆手道:“同泽兄一向刻苦,每天都被教书先生捧在嘴边夸。若你都说心里没底, 那我岂不是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侥幸得先生赏识罢了, 先生最看好的学生可不是我。”
没过多久, 方同泽点的过桥米线很快便端上了桌,他当即端起装着鸡蛋液的小圆盘,另一只手拿了筷子, 比划了一圈:“我遥遥就听吃这米线要先‘过桥’,是这样没错吧?”
“对。”苦瓜脸青年连连点头,“我素日里就爱吃米线,这样的吃法还是头一次, 不光新奇, 味道确确实实好吃不少。”
苦瓜脸青年吃得津津有味,一边说着, 一边又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喝:“就说这汤底, 味就浓上不少, 再配上这么多的料……”
方同泽也拿了勺子,凑到嘴边吹着气, 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那日出了考场,我见你和择之兄走在一起…”
“唉,你别说了。那日说来也凑巧,我本来想着考完就回家,可遇到择之兄,就忍不住上去问了几句。”
苦瓜脸青年放下勺子,叹了一口气道,“择之兄不愧是先生一直看好的,他给我捋了一遍思路之后,我就知道我写的跟考题八竿子打不着了。”
“哦?”方同泽将吹得不那么烫的汤汁喝了下去,安慰道,“这次的命题很宽泛,每个人有不同的理解很正常。你也不必妄自菲薄。”
“不一样的。”苦瓜脸青年又恢覆了苦瓜样,“我从前听先生夸择之兄,多少带点嫉妒的情绪,那天听他讲解,我算是明白了,他就是我赶不上的那种人。”
苦瓜脸青年说完,又自嘲地笑了笑:“还得是同泽兄你,才能跟他那样的人成为知己,换做是我,我估计要嫉妒得发疯。”
方同泽眼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暗色,随即面不改色地笑着调侃道:“何止是你,我都嫉妒呢。”
“开什么玩笑。”苦瓜脸青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先生说过了,此次秋闱,最有可能中举的就是你和择之兄了。”
是啊。
霖昭镇六年来就出过两位举人,他和沈择之当中,注定有一位是要落榜的。
方同泽夹了一筷子米线进嘴里,爽滑筋道的米线吃起来味同嚼蜡一般。
苦瓜脸青年夹了一片火腿,对着他问道:“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好吃。”方同泽面上依然挂着不咸不淡的微笑,“你能不能给我说说,择之兄那天是如何解读考题的?”
“同泽兄,你跟他最为要好了,这事你怎么来问我?”苦瓜脸青年诧异道。
“说来惭愧。”方同泽面露苦色,“择之兄的父亲并不希望他与我来往太过频繁,之前我几次想登门拜访择之兄,都被他父亲给拒之门外…”
“我听说过择之兄家教很严,没想到竟还有这回事。”苦瓜脸青年闻言便将那天听到的都娓娓道来。
两位同窗的青年聊得正欢,小院里的热闹气儿也愈来愈浓。
由於过桥米线不便打包,许多在张家客栈歇脚打尖的客商,也循着这股热闹劲儿走进了小院。
“老板,给我一碗过桥米线。”一位围着白色头巾丶五官深邃的西域女商人找了一处地方坐下,用不太熟练的中原话说道。
“好嘞,马上来!”李幺儿忙得脚不沾地,刚从厨房里出来,迅速记下那位客人的位置后,又端了一只海碗往回走去。
一位老者挺直了腰板,杵着拐杖来到了离厨房最近的桌子落座。
沈南辙当即认出了那位老者,笑着招呼道:“陈老伯。”
“几天不见,你们家菜单里的花样倒是越来越多了。”一向板着脸的陈老伯难得露出了笑意,“我这个老头子也想来一碗过桥米线。”
“好,您稍等。”
陈老伯虽古板,为人却刚正不阿,帮过沈南辙不少忙。
李幺儿在厨房里舀了一海碗的浓汤,前脚才给陈老伯端去,后脚沈南辙就忙里偷闲地端着一大盘子的料摆到了陈老伯桌上。
“这样的吃法,当真是既美味,又有新意啊。”
陈老伯一大早就听说了菜单上新的事,抱着期待从自家住处来了这儿,先前对於过桥米线的印象,都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现在亲眼见到了,才彻底领略了其中奥妙。
难怪他隔壁那个老头,平日里除了坐家旁边的小石墩上跟人聊上几句,鲜少出门,嘴馋了想吃米线,也都只叫自己外孙到集市里头去点一份“外卖”,自己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今天陈老伯瞧见那家夥晌午没过就出了家门,没往一旁的小石墩上坐,而是慢悠悠地朝着小镇边上走去,他感觉就跟看见太阳从西边升起一样。
小外孙缠着他捡了几颗好看的石子,陈老伯陪着他玩了一阵,还是按耐不住心里的好奇,杵着拐杖来了沈家的铺子里,点了一碗过桥米线。
一口下去,糯叽叽的米香味结合着高汤的鲜香,在唇齿间蔓延开,陈老伯觉得,今天他见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也算不得什么了。
先前这间铺子在沈家二小子手里差点开不下去,大小子又不愿意继承手艺,那段日子可把沈老爷子给急坏了,找他诉过好几次苦,嘴皮子都快说破了。
陈老伯跟沈老爷子是挚交,听了也只能干着急,最多也就只能宽慰沈老爷子几句。
俗话说的好,船到桥头自然直。
沈家的二小子之前一直固执己见,祖传的菜单在他手上几年没有一个新花样,紧接着又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挺不过来,却因祸得福,菌子丶野菜丶鲜花……各种新奇又好吃的新花样,让倒闭过一次的铺子起死回生,生意还愈来愈好。
陈老伯看着院子里的热闹情景,不由得也为自己已故的挚交高兴。
他一边吃着米线,一边和沈南辙闲聊:“你想开了就好。”
沈南辙此时捞了一把米线盛到碗里,听到这话,捏着筷子的右手不由得顿了顿。
沈南辙琢磨了一下,他应该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只得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你生病的时候,老爷子可替你着急了,他本来身体就不好了,这么一操心,身体就垮了……”陈老伯叹息了一声。
对於素未谋面的沈老爷子,他名义上的父亲,沈南辙很陌生,看着陈老伯难受的样子,只能安慰道:“事到如今,只能节哀顺变了。”
“你倒是看得开。”陈老伯道,“不过也对,沈老爷子生前那么看重你,还差点和他的大小子翻脸,结果到头来只把那间下雨还漏水的米线坊留给你,你心里多少有点郁结也正常。”
沈老爷子曾经差点和沈牧山翻脸?
沈南辙眉头一挑。
这些事情他还未曾知晓。
沈牧山作为嫡子,按套路来说,老爷子应该更偏心些。可听陈老伯的意思,原主才是被偏心的那个。
老爷子看重祖传的米线手艺,他和沈牧山吵翻的理由只可能有一个;在他即将撒手人寰的时候,改立一份将家财几乎都分给沈牧山的遗嘱的理由,同样也只可能有一个。
沈南辙想起初来乍到时铺子的寒酸之景,心里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小心答道:“怪我,之前不争气,好好的铺子在我手里倒闭了,爹走的时候怎能不寒心。”
陈老伯问道:“你不怨他?”
“不怨。”沈南辙道,“如今铺子的生意这样好,爹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好孩子。”陈老伯道,“一开始的时候我也怀疑过,依照他的性子,后事他定是早早就想好了的,结果临时改了遗嘱……不然也轮不到大小子拿着遗嘱借题发挥,跟你闹分家。”
陈老伯又道:“罢了,那怎么说也是你们的家事,我不该掺和。”
沈南辙刚穿来的时候,最要紧的就是让家里倒闭的铺子恢覆生机,好让他后面不至於饿死,却没细究他穿来之前的那些弯弯绕绕。
沈南辙不动声色道:“您的意思是,那份遗嘱,我爹临时修改过?”
“我想着也是这样…”陈老伯思索了一番,最终还是摆了摆手,“不过他那性子,也说不准。”
陈老伯在镇上算得上是最了解他那素未谋面的父亲的人了,沈南辙暗自留了个心眼。
“如今生意越来越好,这么好的日子,老伯就别说这丧气话了。”沈南辙见好就收,笑道,“毕竟人总要向前看呐。”
“说的也是。”陈老伯直接端起海碗喝了一口汤,“我今天来就是奔着吃米线来的,不扯那些!”
沈南辙这厢和陈老伯聊了几句,陈老伯吃完了米线走了,那厢方同泽还和自己同窗聊着,碗里的米线还剩大半没吃。
“同泽兄,我听择之兄讲完这些,对他就只剩下佩服了。”苦瓜脸青年砸吧着嘴道。
“这样的思路,我也佩服。”方同泽笑道,“镇上三年才能出一个举人,看来我方某今年也注定是要落榜了。”
“你这话我可不信,同泽兄那么厉害,没准今年咱们镇就出了两个举人呢。”苦瓜脸青年自嘲道,“不像我,该考虑着去找些营生了。”
“听说镇里的私塾在招新的教书先生,我打算去试一试。”方同泽道。
“同泽兄,你怎么跟我想一块去了,我昨天刚去问过先生。”苦瓜脸青年吃完米线,放下了筷子。
“哦?”方同泽眉头一挑,“我记得咱俩正好顺路。今天难得碰见,又这么投缘,不如一路回去?”
“好啊。”苦瓜脸青年想都没想便答应了下来,馀光看到方同泽碗里的米线,道,“同泽兄,你还剩好多没吃完呢,就走了吗?”
“说来惭愧,我在家里已经用过午饭,听到街坊们讲这过桥米线,就忍不住想来吃一碗。”方同泽找李幺儿要了个盒子打包,起身道,“我寻思左右不过一碗米线,应该吃得下,来这儿才知道是高估我自己了。”
苦瓜脸青年闻言哈哈笑道:“那同泽兄下次吃米线可得留着点儿肚子了。”
两人说着,一路走出了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