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
过桥米线加入新菜单已有了约莫一个月, 这一个月以来,沈南辙又做了一些小改动。
先是按照食客们不同喜好,将里头的各种料分门别类。
爱吃鱼的, 可选择肉类为乌鱼片丶鱼皮丶鱼籽等的清汤乌鱼过桥米线;爱吃鸡的, 也有小料为手撕鸡丝丶鸡片丶凉鸡丶香菇的滋补乌鸡过桥米线供其选择;
按照这样的喜好分类,不仅价格比一开始低了一些,还能投其所好, 让食客们根据自己的口味点单。
除此之外, 也推出了由鸡蛋液丶菊花瓣和各种素菜为料的全素过桥米线。
沈家铺子的祖传手艺沈淀了几代人,本就有些底蕴,在沈南辙的手里推陈出新, 不光留住了老食客, 也吸引了更多的新食客。
久而久之, 过桥米线就成了沈家铺子的招牌。
论起米线,就总能想到过桥米线,晃晃悠悠, 从小镇的四面八方赶到这间坐落在边缘的小食铺子里吃一碗,也不会嫌远。
最早推出的,各式肉类和素菜都有一些的过桥米线,价格虽是最高的, 料也是最多的, 满满当当的一大碗吃下去,直叫人心满意足。
现下已是深秋, 枯黄的叶子落了一地, 凉风稍稍一吹, 便飒飒作响。
天也亮得越来愈晚,以往沈南辙和周砚纾起床时, 天边少说也多少泛着点鱼肚白。
现在倒好,就算洗漱完了,外头仍是一片漆黑,仿佛天上的仙官打泼了墨水;
偶尔能在那一大滩浓墨中窥见一抹亮光——定睛一看,却是昨晚升上来的月亮还高高挂着,压根就没睡醒。
周砚纾自以为小时候过惯了苦日子,早起对他来说不过小事一桩。
可在这间小食铺子里待久了,手上的茧子消了大半,面色红润不少,连带着口味也刁钻了不少,性子也不知不觉地懒散了些。
今日到了时辰,他轻轻一瞥窗外黑压压的天色,拢了拢被子,忍不住想赖一会儿床。
他闭上眼,脑袋里昏昏沈沈的,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他睁开眼,满眼都是一望无际的黑暗,身后似乎还抵着什么东西,针扎似的,硌得慌。
今天的床榻怎么还会扎人。
周砚纾有些恼,他翻了个身,寻了个舒服的角度窝着。
还没窝热乎,就听耳边炸开哐啷一声巨响,房门被人粗鲁地一脚踹开,刺眼的光线霎时间冲了进来,直往他眼皮里钻。
“周砚纾,都什么点了,还在睡!这一个月你就继续睡柴房吧!”
上一次听到这个声音,还是两年前,可周砚纾现在听到还是会忍不住地颤抖。
他下意识地用手撑起身子,掌心按到的不是柔软的床榻,而是干燥的茅草,摊开手心一看,一手全是茅草灰。
他怎么又回到了那间阴冷潮湿的柴房里?
周砚纾蜷缩起身子,用手紧紧攥着棉被,却只抓了一手的茅草灰,还被扎得生疼。
是梦吧?
他实在不想回到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於是他扭过头,紧闭上眼,视死如归地往墙上狠狠撞去。
砰!
周砚纾似乎真的撞到了墙上,他顿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可奇怪的是,痛感迟迟没有传来。
是痛到麻痹了吗?
“砚纾?砚纾——”
有人在喊他,还用手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力道不大,似乎是怕吓着他。
周砚纾猛地睁开眼睛,立马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并没有磕破,才松了一口气。
自己卧室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推开了——似乎这才是刚刚那声响动的来源。
沈南辙一只手里擡着一个簸箩,另一只手停在半空中,站在床边看着自己。
“是做噩梦了吗?”沈南辙的声音很轻。
周砚纾大口喘着粗气,见到沈南辙,那股害怕才渐渐褪去了。
他缓缓松开了紧紧攥着棉被的那只手,整个掌心都被冷汗浸透了。
“没有。”半晌,周砚纾才缓过神来,“现在是什么时辰?”
沈南辙没有回答,只道:“还早,你可以多睡一会儿。”
“不要。”
睡懒觉的人会被关柴房。
这几乎是刻在周砚纾骨子里的记忆,他一把掀开被子,擡脚翻身下床。
“别怕,过去了,现在没人关你柴房。”沈南辙似乎听到了他的梦话。
“我才不怕。”周砚纾在心里哼了一声。
“可是你好像在梦里叫了我的名字。”
“你听错了!”
“我要换衣服了,”周砚纾下了逐客令,“你出去。”
“好吧。”天色很暗,沈南辙似乎浅浅地笑了笑,他拿了帕子,轻轻一抹周砚纾额角,“你出了好多虚汗,真的不再睡一会吗?”
“不睡。”
睡懒觉的人会被关柴房。
沈南辙把那块帕子放到了他手心里:“那就擦擦汗吧。”
啪嗒一声。
房门被轻轻关上,屋里没了沈南辙的影子。
周砚纾站在原地,呆呆看着手里那块帕子,上面似乎还留有一丝沈南辙的温度。
很暖,不是那种火球似的热烈,而是冰雪消融之后冒出来的一截新芽,清新,细嫩,一点一点生长,直到填满他整个心房。
周砚纾穿好衣服,又披了件外衫,推门走出卧室。
锅里水啪嗒啪嗒地沸腾着,热气一股接一股地往外冒,沈南辙在水槽旁洗着菜,狗狗就趴在竈台旁,呼呼睡着,暖和得很。
原来,睡懒觉的人不会被关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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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了晌午饭,李幺儿见半天都没人走进院里,索性拉了条小板凳在一旁坐着。
她一边摸着狗狗毛绒绒的背,一边唉声叹气道:“今天人怎么这么少啊。”
沈南辙捞了一把米线出锅,给最后一位客人送去。
他环顾了一圈,认同道:“确实是,昨天都不是这样的。”
“今天是秋试放榜的日子,人少很正常。”一旁的食客捏着筷子道。
“这么快就放榜了吗?”沈南辙叹道。
不过也是,眨眼间,距离秋试已一月有馀。
“本来我也没怎么关注这事。”食客道,“可今天我邻居家小孩考得不好,直接吵翻了天,一早上都没安静过。”
“有人欢喜,有人忧啊。”
最后一位客人离开之后,门可罗雀的小院再无人问津了。
这几天,天亮得越来越晚,黑得却越来越早。
明明才过了晌午没多久,天色就大有暗下来的势头。
沈南辙对李幺儿道:“眼下也没什么事,趁天黑之前,你就回去吧。”
“好。”李幺儿道,“今天只是因为放榜了才人少,不是沈老板手艺不好。明天生意又会好起来的,沈老板和周大哥就早点休息吧。”
沈南辙并没有因为今天人少灰心,李幺儿反倒先安慰上了,他有些忍俊不禁:“好。那你也早点休息,路上注意安全。”
“好嘞。”
李幺儿笑了笑,朝着院里的两人挥了挥手,便回家去了。
今天一整天都阴着,乌云爬满了整片天空。
沈南辙担心夜里会下雨,便打算先把院子里的桌椅都收到棚子底下,以免被淋湿。
周砚纾见他开始挪桌子,立马知道了他想的什么,也走过来搭了一把手。
一个月的风平浪静,让沈南辙之前隐隐担忧的心安了不少。
可现在秋试放榜了,沈南辙总感觉他太阳穴上总有根筋一直在跳,似乎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他想起陈老伯一个月前说过的话,对着周砚纾问道:“你了解沈老爷子吗?”
周砚纾摇了摇头:“老爷子原本是给你安排了亲事的,可你不喜欢,硬娶了我挡了那门亲事。”
“哦,不对,”周砚纾说着,又改口道,“是他。老爷子不赞成我俩的亲事,也连带着不喜欢我。”
沈南辙点点头:“那我和沈牧山,老爷子更向着谁?”
“老爷子一开始总想着法子让沈牧山学做米线,可他不听。”周砚纾想了想道,“为着这事他俩吵过很多次。他很看重手艺的传承,我想他应该是更向着你的。”
周砚纾转过身去把凳子放到棚子下,小声地问出了心里的疑问:“你该不会是怀疑那份遗嘱吧?”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巨大的响动传来,周砚纾被这声巨响惊得打了一个激灵。
他连忙转过身去:“现在咱们生意这么好,你又不是他,不必纠结太多。”
沈南辙被他搞得有些云里雾里,摊开手,无奈笑道:“那个声音不是从我这发出来的。”
“该死!怎么这个时候马车坏了!看来只能在这歇一晚了。”
外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叫骂声。
周砚纾意识到自己关心则乱,撇过头去道:“好吧。我怕你想不开,毕竟大哥一家当初那么欺负我们。”
“我有什么好想不开的。”沈南辙失笑,“我只是觉得,赵延庭偷图纸那事,是沈牧山在背后拾掇。”
“他有个那么厉害的儿子,以后入仕,哪还用得着惦记我们这间铺子。”周砚纾道,“咱们就安安稳稳过我们的日子,不去管他们。”
“嗯,你说得对。”沈南辙笑了,“但愿我的担心的事不会发生。”
两人一起把桌子凳子都搬到了棚子下,沈南辙拿了钥匙,打算把院子的大门锁上。
可大门才一关上,就被人推开了。
“你们这铺子怎么这么快就关门了?”一位中年男子抵着门道,他身后还站着位妇人,她紧紧揽着自己的女儿。
听声音,那位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就是刚才叫骂着马车坏了的人。
他目光绕过沈南辙,打量起空落落的小院,言语有些轻蔑:“我们方才到一旁的客栈落脚,我女儿挑食,偌大一间客栈,上了菜单,竟没有我女儿爱吃的菜。客栈老板就让我来这儿,结果看样子,你们家似乎今天不营业?”
“今天人少,打算提前关了。”沈南辙道,“不过你们若打算吃饭,再开一会也可以。”
“好。”中年男子拉着自己女儿进了院子,“菜单在哪儿?怎么连张桌椅也没有,是快倒闭了吗?”
中年男子言语苛刻,沈南辙听得有些不大舒坦,但还是耐着性子拿来了菜单。
“怎么全是米线啊?”中年男子嗤笑一声,“我女儿可不爱吃这个。这么大一间铺子,菜品怎么比那间客栈还少?”
“看来,我又得重新找一家饭馆了。”中年男子嘀咕着,打算往外走去。
“您女儿挑食?”沈南辙来劲了,挑眉道。
“是。”中年男子回过头来看他,“你们这难道还有别的菜啊?”
“当然有。”沈南辙道,“就在厨房里。”
“你的意思是?”中年男子有些不解。
“食材都在厨房里。”沈南辙笑了,“就看着食材点吧,只要厨房里有的,想吃什么,不管什么花样,我都能做,保准满意。”
中年男子也来了兴致:“若是不满意呢?”
“不满意,就不收钱。”沈南辙道,“相反,如果满意的话——”
“我就付两倍的钱。”中年男子率先道。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