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榜
天色渐暗, 黑纱一般的夜色笼罩着长街。
一般到了这个点,集市里的铺子陆陆续续关门,小摊的吆喝声渐渐少了, 即将陷入沈睡的长街却因那阵嘈杂而不肯入眠。
“去看看吗?”沈南辙问道。
他们与沈牧山之间虽有嫌隙, 可和他的那个儿子却并没有,况且,就目前来看, 他并不坏。
——虽然是疑问的语气, 言下之意却十分肯定。
“嗯。”周砚纾点头道,“这么大的动静,八成是中举了吧, 咱们虽跟科举八竿子打不着, 去沾沾喜气也可以。”
两人随即向着那地方走去, 他们并没有选择挤到前面,而是就站在那一小圈人的后方。
中举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喜事,可眼前没有人向他们父子俩道贺, 反而是低声议论着什么。
沈牧山一向注重名声,可现在的他脸色铁青,人前装出来的大气儒雅全然消失不见,沈南辙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 看到他脸色这么差。
沈择之站在沈牧山对面, 对比之下他显得平静许多,眼中波澜不惊, 平川般坦然, 漆黑的眼睛仿佛一滩死水, 可那死水之下,又似乎暗藏星光点点。
父子俩就那么面对面站着,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沈牧山问:“我若是不出来找你,你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沈择之不答。
“难怪。”沈牧山冷笑一声,“你一开始就知道的。”
沈择之眼角抽了抽,头微微往下垂了些,仍是不发一言。
“你十六岁中秀才,私塾的所有先生都对你赞不绝口。”
“从小到大,我在你身上耗尽了心力。我给你请了最好的教书先生,为你打点关系,为你铺平了所有的路。我供你吃穿,供你读书,冒着风险背上不孝的罪名,我爹甚至好几次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大逆不道。”
“出了考场那天,你不是还和你同窗高谈阔论吗?那么出色的思路,所有人都以为今年的举人会是你。你明明知道,你怎么不写?”
“今天放榜,一大早的,街坊邻居就来跟我道贺,我也以为你这次八九不离十了。可到晌午,就一个人影也没了,你说你出去看榜,天都快黑了也不回家。”
“沈择之,你怎么对得起我?你如何对得起我?”
良久的沈默。
“……爹,”半晌,沈择之才道,“对不起。”
“现在说对不起有用吗?!”
“沈择之,你知不知道——”沈牧山深吸了一口气,狠狠揪住了沈择之的衣领。
沈择之身量高挑,可此时他却轻得如同鸿毛一般,沈牧山伸手一拽,就把他拽到了自己跟前。
“我们沈家的手艺虽世代传承,可你知不知道,那么大一家子人,几次差点连饭碗都保不住,还有一套大宅子被人占了去,现在都还住着别人!”
“士农工商……士农工商,你就算赚了再多钱又如何?上边的人一句话——”
“爹!”沈择之突然道,“别说了。外边这么多人,不该说的话别说。”
沈牧山额头似有青筋暴起,听到这句话,他虽睁圆了眼,却还是松开了揪着沈择之衣领的手。
父子二人谁都没有再说话,看热闹的人见势头不好,三三两两地散去不少,也有人竖起了耳朵,眯起了眼,打算一窥究竟。
沈南辙看着僵持不下的父子二人,心中的不安感前所未有地加剧。
一旁的周砚纾似乎是察觉到他的不安,抓住了他的手,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中不中举都是他们的家事,我们默默看着就好了。”
“嗯。”不知为什么,沈南辙回握了回去。
沈牧山和沈择之明明是血缘最亲的两个人,他们之间却割裂出一道难以跨越的巨大沟壑,他们站在沟壑两边,一言不发,周围的人也跟着站在悬崖边,对着深不见底的巨渊倒吸冷气。
气氛冷到冰点,静得针落可闻。
可就是在这样的冰点,不远处却十分突兀地传来一阵笑声。
这里越是安静,那笑声就越是刺耳。
“方老爷,恭喜恭喜呀。”
“方老爷,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以后你可千万不要忘了我啊。”
……
沈牧山和沈择之的目光同时朝着那边望过去。
沈南辙和周砚纾也是。
方同泽依旧穿着一袭黑袍,笑得谦和有礼,若不是此刻他被众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这样的一个人,放到人群中丝毫不起眼。
他和煦地笑着,客气地朝着周围乌泱泱的人拱了拱手:“方某能有今日,少不了各位乡亲朋友们平日里的照拂,明日我会在家中设宴,还望各位赏光。”
“方老爷,您这话太擡举我们了,能到你府上吃饭,是您赏脸才是。”
方同泽哈哈大笑一声:“哪里哪里,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家了,各位明天可一定要来。”
“那是自然。”
“方老爷,我送您。”
方同泽转过身,正要离去时,发现了不远处的寂寥之景。
他看到了沈择之。
沈择之也蓦地和他对上眼神。
昔日里无话不谈的同窗知己,才隔了仅仅一月,再见面,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沈择之很想过去找方同泽聊上几句,以他们之间的距离,他稍微走上几步就可以。
可方同泽身旁乌泱泱的人群,仿佛他们之间裂开的天堑。
仅仅是轻飘飘的一瞥,沈择之就转过头去,避开了那道目光。
方同泽面上挂着的笑意陡然加深,随即他也转过头去,在街坊邻居们的簇拥下,一路往家的方向走去。
笑声逐渐远去,早已降至冰点的气氛,被那笑声逼得一降再降。
“路可是你自己选的,你现在的滋味好受吗?”沈牧山哑声道。
沈择之默默捏起了拳头,心里百味杂陈。
“我在就说过,让你不要跟他来往。”
“你考试之前心神不宁,几次三番溜出家门,就是他约你的吧?如今他高中举人,受人景仰,理都不愿再理你了。这滋味好受吗?”
沈牧山的话针扎一般刺进了沈择之心腔。
“不是的。”沈择之一字一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那样是哪样?你还真是个傻子,都这份上了还愿意为他说话——”
“别说了!”沈择之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他丶他现在只是不方便过来跟我说话……我们之间可是无话不谈的。”
“无话不谈?”沈牧山冷笑,“他邀请了那么多人去他家里做客,怎么没有邀请你?”
沈择之眼睛陡然睁大,瞳孔骤缩,进一步攥紧了拳头。
“你该不会还在想,他不邀请你,是怕你尴尬吧?”沈牧山凉道。
似乎被说中了心中所想,名为理智的最后一根弦猛地绷断,沈择之咬紧牙关,拨开人群,冲了出去。
沈牧山见状立马跟了上去。
“逆子!你又想做什么——给我回来!”
围了一小圈的人立马被打散,沈氏父子一走,他们见没热闹可看了,也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沈南辙望着他俩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一旁的周砚纾轻轻拉了拉他的手:“人各有命,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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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沈南辙也以为,今年秋试,沈择之必定会中举的。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之前的不安感一下子加深,今夜一整宿都没怎么睡好觉。
他侧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不知道多久,才渐渐沈入梦乡,醒来时,一睁眼就是明晃晃的天。
他意识到自己睡过头了,囫囵地换上衣服,走出房门。
周砚纾不知什么时候起来的,早已打点好了厨房里的一切。
周砚纾双手抱着簸箩,看他起了,道:“再去睡会儿?”
沈南辙:“……”
沈南辙总觉得这话听着有些似曾相识。
周砚纾见他楞在原地,不由得扑哧笑了一声:“之前你这么逗我的时候,心里头也觉得这么好玩吗?其实我昨晚也没睡好,就索性起来了。”
沈南辙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只得拿过周砚纾手里的簸箩,干巴巴道:“给我吧。”
他拿着簸箩走到院子里,放到棚子上晾晒,随即摸了钥匙出来开门。
大门打开的时候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哐啷一声脆响。
沈南辙侧身看去,只见一个精致的匣子摆在门口。
沈南辙目露疑惑,打开匣子看了一眼——一套成色极好的粉瓷陈列其中。
正是他昨天换给赵延庭的那一套。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人给送回来了。
是夜里被人送回来的?还是今天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