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肉烂饭
“荷包洋芋, 那是什么?”周砚纾好奇道,“洋芋的多种做法我知道不少,这个我还真没听说过。”
“就是做出来跟小荷包一样, 又酥又脆, 保准你爱吃。”沈南辙笑道,跟他并排走着,一起进了厨房。
“好。”周砚纾也笑了, 他看到砧板上的半只乌鸡, 道,“只做这个的话,会不会有些单调了?”
今天因为那套粉瓷闹出的风波, 那半只乌鸡放到砧板上, 到现在都还没下锅, 虽说现在天气凉爽,但若是放一个晚上的话——
沈南辙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他一摸下巴, 沈吟道:“那我想想……”
“别想了。”周砚纾轻轻拍了一下沈南辙。
“?”沈南辙楞了一下,然后扭过头去看周砚纾,目露不解。
“之前都是你给我做饭…”周砚纾清咳了一声,“跟着你学了那么久, 今天我也给你做一道。”
“诶?”沈南辙听到这话有些受宠若惊, 然后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子期待来,“你打算给我做什么?”
周砚纾慢条斯理地抓了一把米出来, 放到砂锅里面淘洗, 思绪慢慢飘到了很久之前, 他边洗边道:“在我刚开始记事不久的时候……”
对於家的概念,周砚纾一向很模糊。
他很早就离了家, 亲生父母的面貌在他脑海里仅仅是两个模糊的黑影,久远到就算翻动岁月史书,也只能听到翻页的沙沙声,其馀的基本想不起来。
饶是如此,周砚纾也深刻地记得,他们家穷得叮当响,先是他跟着爹娘挨饿,然后渐渐多了很多个弟弟妹妹也一起跟着挨饿,一大家子的贫穷,仿佛一个闭环。
直到有一次,爹和娘吵了一整天的架,他和众多弟弟妹妹就害怕地缩在墙角,眼睁睁看着一屋子的鸡飞狗跳,看了一整天。
到了夜里,他们似乎吵累了,娘亲红着眼眶,咳了几声,声音像败了的枯枝,她再没有了说话的力气,扶着桌子,呜呜地低声哭起来。
爹爹灌了一大碗凉水,然后他那一下子能扛起几百斤重量的精瘦身体,丢了力气一般蜷缩在地上,头埋进黑瘦的臂弯里,风吹稻叶般抽动着。
吵闹声没了,静下来的屋子却多了一种更压抑的声音,几个弟弟妹妹紧紧挨着周砚纾,饿了一整天的肚子不争气地泄出了咕咕声,他们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周砚纾看着娘亲,只觉得下一秒她似乎就要碎掉了,而爹爹那边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周砚纾知道,爹爹在哭,但他作为一个家的顶梁柱,不能让人看见他在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娘亲停止了抽泣,她晃晃悠悠地拉起了周砚纾,用沙哑的声音道:“娘亲做饭给你吃。”
“娘,我不饿。”周砚纾的手往后缩了缩。
娘亲的眼眶肿得像灌满肥肉的腊肠,她勉强扯出一丝笑意,不由分说地拉着周砚纾到堂屋里坐着。
几个弟弟妹妹眨巴着眼睛,也跟着周砚纾到了堂屋里。
爹爹宰了家里唯一一只下蛋的老母鸡,放干了血,丢到锅里炖着。
几个孩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黑皮鸡,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周砚纾也很饿,可他总觉得,这突如其来的甜枣实在有些反常。
娘亲从米缸里舀了一大碗米——那一碗几乎够他们一大家子吃两天,她认真地淘洗了好几遍,然后捞出锅里炖着的鸡,将米倒了进去。
她的动作很慢很慢,像一个母亲依依不舍地与自己的孩子告别。
做完这些之后,娘亲又抓了一把茴香,洗净,放到砧板上切成细碎的小段,甚至还切了几个小米辣。
孩子们的眼睛越睁越大——这么丰盛的饭菜,就算是在过年也见不上。
周砚纾下意识地抓紧了凳角,饥饿感让他心里更加渴求能饱腹一顿。
爹爹又往竈里丢了一把柴火,不一会儿,锅里用鸡汤煮的粥就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响声。
切完了菜,娘亲慢条斯理地将捞出的黑皮鸡身上的肉去了骨,撕成细长的丝,撕完了,就揭开盖子,把它们都丢进粥里煮着。
煮得差不多了,又把细细的茴香段和小米辣加进去,撒了少许盐。
香味飘得满屋子都是,孩子们饿得狠了,吸鼻子的吸气声在周砚纾身边此起彼伏。
白花花的粥点缀着鸡丝丶茴香和小米辣,熬了许久,不似从前清汤寡水,一点颜色都不沾,反而浓稠得能扯出丝来,这一大锅粥才刚放上桌,孩子们便都争先恐后地争着吃。
娘亲见状却有些生气地一拍桌子,喝道:“都别动。”
说完,她拿出家里最大的一只碗,舀了满满当当的一碗,放到周砚纾跟前:“娃啊,今天你先吃,娘煮了一大锅,不够再给你舀。”
几个孩子羡慕嫉妒的眼神都落到了周砚纾身上,周砚纾还是那句话:“娘,我不饿。让弟弟妹妹们先吃吧。”
“你啊,就是太听话了。”娘亲的声音哽咽了起来。
粥煮得很稠,鸡肉也炖得很烂,配上自带一股清香的茴香,都用不上牙齿,含在嘴里就化了。
一整天的饥饿得到了满足,味蕾更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刺激,周砚纾很快就吃完了一大碗。
弟弟妹妹们也都吃得很满足,满满一大锅鸡肉烂饭很快就见了底,周砚纾缓缓放下了筷子,可他浑身上下每一根筋骨都在叫嚣着不够。
娘亲似乎看出了这一点,毫不犹豫地又给他舀了满满一碗。
“娘……”周砚纾犹豫道。
“想吃就吃,这一锅就是专门为你做的。”娘亲说着,捏着帕子偏过了头。
那一天,周砚纾吃了在这个家里最美味的一顿饭,然后带着巨大的满足感,睡了儿时最香甜的一觉。
这一觉他睡得很沈,却隐约传来了娘亲的哭泣声,他暗道自己肯定是在做梦,不以为意地翻了个身。
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这是他在家里吃的最后一顿饭。
沈南辙望着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小泡泡的白米粥,道:“今天咱不吃这个,煮点别的。”
周砚纾失笑:“好了,我已经不在意了。虽然我记不起我家人的面貌,但那次确实是我小时候吃的最好吃的一顿。”
“我知道爹娘肯定也是舍不得的,不然那一锅粥也不会那么好吃……”
沈南辙道:“他们一定也希望你能过上好日子。”
“嗯。”周砚纾道,“我现在有了新的家人,你不会抛弃我了吧?”
——你不会抛弃我了吧?
周砚纾一边说着这话,一遍盖上了砂锅的盖子,啪嗒一声,好像在沈南辙心尖上敲了一下。
他毫不犹豫道:“绝对不会。”
秋天的风很凉,刮来一阵,就仿佛一根冰锥扎进了骨子里,不同於冬天彻骨的寒冷,秋天的凉,是穿透长衫,直入心底的凉。
秋风一刮,就带起一阵落叶,呲呲啦啦一阵响,趴在院里的狗狗,饶是身上裹着一层毛茸茸的毛皮,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瑟缩了一下。
周砚纾却笑了,笑及眼底,狭长的狐狸眼里头一次有了如此明媚的情绪,一下子把人从萧瑟的秋天带到了春天,春风拂面,万物覆苏。
他眨了眨眼,擡起手,勾着小指,孩子气地对沈南辙说道:“拉钩,骗人的是小狗。”
“好。”沈南辙异常认真地勾上了他的小指,甚至带了一丝珍重,指尖相抵,传来一阵秋风都压不住的温暖。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