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知己
沈择之刚想拒绝, 却被妇人不由分说地拉进了院子里。
才刚迈进去,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 各种各样的目光——或探究, 或玩味,针扎般的都落到了沈择之身上。
沈择之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无措,他下意识捏紧了手指, 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放缓下来。
穿着新衣裳的妇人注意到他的局促, 笑道:“咱家的新居你是第一次来,还这么多人,不太习惯吧?”
她思索了一番, 续道:“小泽今天高兴坏了, 现下不知道上哪应酬去了。不如这样, 我带你去他书房,你在那儿等他。”
沈择之以往常来方同泽家里,与他的娘亲也见过几次, 印象里,这位妇人是个待人和善,十分亲切的人。
他今天不知怎的,明明下定决心要来找自己昔日的知己叙旧, 到了院里却露了怯。
沈择之很想把堆在心里的问题当着方同泽的面问出来, 可亲眼看到他家里的热闹景象,却不想问了。
自己一早就打算好的, 今年秋试他注定会落榜, 这样一来, 最可能中举的就是自己的那位知己。
事情确实如他所想,方同泽中举之后鱼跃龙门, 沈择之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沈择之看着院里觥筹交错的景象,最终还是挥手拒绝道:“大娘,我今天就是来看看,手里头什么也没拿,就不——”
妇人却是打断道:“你别说这些话。我知道你和小泽平日最要好,别管那些什么礼节不礼节的,你只要来了,他肯定高兴。就在他书房里坐一会。”
沈择之张了张口,正琢磨着怎么再次回绝。
妇人擡起手,轻轻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小泽也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他说你可厉害了,如今你却没中,心里头肯定不好受,你俩呀,有什么话就好好说说,若是有什么误会,就趁早解开。”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一股潺潺的暖流流过心间,沈择之闭上了嘴,点了点头。
妇人又轻轻笑了一声,带着沈择之去了书房,还拎了一盏茶水给他:“别急,小泽一会就该来了,到时候你俩好好说说。”
“好。”妇人的话如春天的细雨般浸润心田,沈择之那颗沈重的心安了下来,由衷地向她道了谢,“多谢大娘。”
“客气什么。”
妇人走后,沈择之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后,端着茶杯慢慢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一张上好的紫檀木书案横陈在书房中央,桌上笔墨纸砚都是新的,旁边还堆着大大小小的盒子,光看盒子外表的材质就知道,里头装着的东西一定价值不菲——定是富豪乡绅投其所好,送的文房四宝。
书案后边紧贴着墙,一横二竖立着三架一大二小的书柜,里头密密麻麻塞满了书,顶上都是些精装未拆封的新书;
下面摆着的则全是旧书,不少封皮都有破损,甚至有的还有缺页,虽说缺页的地方都有后来方同泽自己誊抄的补上去,看着却仍是有些突兀。
沈择之放下茶盏,走到书柜面前,擡起手,仔仔细细地摩挲起架子下方摞着的旧书。
方同泽念书极其用功,看起书来不分白天黑夜,沈择之每每去找他,连沈择之什么时候进了他房间都不知,少不得要被沈择之调侃一番。
就算琳琅满目的新书塞满了整个柜子,甚至地上还堆着一小摞未拆封的,陪伴方同泽寒窗苦读的旧书就算书页泛黄,也依旧悉数摆在了最好拿取的位置。
方同泽是个念旧的人,这屋子虽说从里到外都是新的,沈择之却认得出,不光是旧书,他用惯了的旧毛笔丶笔洗丶镇纸就算有了新的,也都没扔,全带了过来。
沈择之念起往昔他和知己互吐心事的情景,顿时有些恼。
自己本就无心功名利禄,知己中举,这样大好的事情,自己怎么能因为那天的遥遥一眼,就心生怀疑,一直郁郁寡欢?
等方同泽回来就好了。
沈择之随意拿起桌上一本书,坐在椅子上翻看起来,方同泽迟迟没有回来,不知不觉间,沈择之困意袭来,趴在桌子上就睡了过去。
“择之?快醒醒。”
不知什么时候,沈择之感觉有人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睁开眼,天已近黄昏,屋内点起了幽幽的烛火,一睁开眼,方同泽那张写满关切的脸紧紧贴在自己跟前。
沈择之用手撑起身子,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懒懒地喊了声:“同泽,你终於回来了。”
“嗯。”方同泽笑意盈盈,拿了帕子,轻轻在沈择之嘴角处擦了一下。
沈择之忙不叠往后一缩,一把夺过方同泽手里的帕子,囫囵在自己嘴角处擦了一把。
“噗。”
方同泽笑意更深了,见沈择之慌张的样子,又抿了唇,憋了回去,道,“这帕子你要是喜欢,就给你了。”
“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不跟你计较。”沈择之擦完了嘴角,一把将帕子丢了回去。
“择之,你能来,我很高兴。”方同泽一擡手,稳稳接住了沈择之扔过来的帕子,“我怕你难过,尤其这段时间,你家里事情多,一直没敢去找你。”
“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咱俩谁跟谁,我才不会因为中不中举这件事跟你生出嫌隙。”真正见到方同泽的时候,沈择之就明白了,之前自己的所有顾虑都是无中生有。
除了那天长街上的遥遥一望,两人一月未见,心里头憋了好多的话,一下子全都说了出来,关系比之前甚至更近了三分。
“择之,来尝尝这壶好酒。”方同泽拎了一壶酒过来,给两人各自倒了一杯,“我这次能中举,纯属祖坟冒青烟,运气好。你可千万别灰心,咱还年轻,三年过后,还有一次秋试。”
沈择之小酌了那杯酒一口,笑道:“同泽,你知道的,我根本无心科举。”
“就算这话你跟我说过很多次,我还是不信。你若无心科举,怎还读了那么多年书?”方同泽今天已喝了不少酒,眼神已有些迷糊,他捏着杯子,没注意到沈择之嘴角隐隐的苦笑,举杯一饮而尽,“真的别难过,今天咱俩好好喝一杯,别的都不去想。”
“好!”沈择之现在是切切实实地为自己的知己高兴,当即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着和方同泽那杯一碰,同样喝了个干净。
“择之,我明年进京参加会试,不管中不中,咱俩以后,恐怕都再难相见了。不知你接下来的三年,可有什么打算?”方同泽问。
沈择之用手杵着下巴,思绪开始飘忽。
沈家世代经商,小的时候一直是过世的爷爷照顾他,他从爷爷嘴里听来了很多故事。
有人穷困潦倒时白吃了他们家一碗米线,一直记在心里,多年后时来运转,不仅还了钱,还常来照顾生意;有人锦衣玉食,却也干着吃白食的事情,他们那时虽家大业大,却不得不战战兢兢,唯恐惹人不快,日后被穿小鞋。
提起为官的人,爷爷脸上满满的不屑和鄙夷,他总是摸着沈择之的脑袋,柔声道:“还是做小老百姓好啊。你长大了,就继承咱家手艺,安安稳稳地过一生。”
沈择之从小就爱捣鼓一些新奇的小玩意——鲁班锁丶孔明锁丶九连环,各类杂文传记,甚至话本都看过不少,他想着,日后不光能做米线,光是卖字画,他也能赚钱养活自己,安稳度日。
沈牧山早早就把沈择之送去了学堂。爷爷并不反对他去读书,还说读书好,手艺人里很少有读过书的,沈家的手艺落到他头上,定是要兴旺发达的。
直到他十二岁那年,爷爷准备把祖传的手艺都教给他,提水丶推磨丶压米线都是些力气活,他满眼好奇地来到石磨面前,却被父亲给拎回了学堂。
“推过磨的手,怎么还握得住笔?”父亲当时是这样说的。
沈择之虽年幼,却能理解父亲的话,用他在学堂里学到的话来解释就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爷爷和父亲为这事吵了整整一天,那天沈择之没有去学堂,也没有碰石磨,也听了整整一天。
“沈牧山,你看看你,考了多少次,连秀才都没中,只能当个半吊子书生,不死了这条心,还想拉我孙儿下水!”
“我小的时候,家里连个教书先生都请不起,全靠我一个人挑灯夜读,等条件好了,年龄大了,人就越不行了,叫我如何能甘心?”
沈择之趴在自己屋里头,昏昏沈沈睡了过去,醒了之后,天黑了,爷爷也妥协了,於是他再也没去过家里的那间米线坊。
“做手艺活累,读书也累,今天你就当好好休息了一天。日后不管你干什么,都要讲究从一而终,要干出名堂来才行。”
那天,爷爷坐在他床边,说了很久的话。
沈择之也从爷爷嘴里,听了一个全新的故事,关於他自己的故事。
“你也别怨你爹,沈家在他读书的时候,家道中落,不得已搬到了镇上来,如今还有一套宅子被人收了去,不敢要回来,他心里啊,一直憋着一口气呢……”
沈择之听得迷迷糊糊,但他隐约知道,不光父亲心里憋着一口气,爷爷心里同样也憋了一口气。
谈起未来打算,沈择之有过很多种想法,他浅浅笑了笑,下定了决心道:“不管怎么样,天大地大,总有我能闯的路。”
“好!”方同泽不知灌了多少杯酒下肚,脑袋昏昏沈沈,道,“我想着我这次不能中,总要为自己找条后路,一次吃米线的时候偶然遇到了同窗,听他讲,镇上私塾在招新的教书先生,忙拉着他好一番问。”
“择之你若是不嫌弃,我就好好跟你介绍介绍,如何?做个教书先生也不错,还不耽误备考。”
“同泽,别喝了,你都醉了。”沈择之知他没听出自己话里的真正含义。
方同泽却嘿嘿一笑,又喝了一杯酒下肚,捏着杯子在他跟前晃了晃,道:“我没醉。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吗。”
沈择之捧起他的脸,问道:“我是谁?”
方同泽眼神有些迷离,用力地闭了闭眼,又凑近看了看,才道:“你是沈择之啊。”
“差点都认不出我来了,还说你没醉。”沈择之拎起酒壶,夺过了方同泽手里的酒杯,“别喝了。”
“嘿,你来说我。你不如先想想你自己吧。”方同泽笑着,又把自己的杯子给抢了回去。
“嗯?”
“你这次落榜,你父亲可着急了,又开始打你们家那间送出去的铺子的主意,听说明天要被拉去县衙问罪呢。”
“你读书时能分出那么多心思去琢磨什么机关奇巧,书画的,可全靠你那父亲拿着分来的家底撑腰。他要是倒了,你还有什么底气在我面前得瑟。”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