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后吐真言
“我说什么?”
“要我说, 他要是光明正大地打那间送出去的铺子的主意,我还敬他至少行事磊落。可他偏偏遮遮掩掩,既要名声, 又想两头都顾, 结果到头来,哪哪都不讨好。”
方同泽手里抱着酒壶,任由沈择之捧着自己的脸, 看到沈择之眼中升起怒意, 还略带嘲讽地勾了勾唇角。
沈择之手指发力,把方同泽拉得距自己更近几分,浓郁不散的酒气扑鼻而来。
“你看着我, 再给我说一遍。”沈择之抵在方同泽颧骨和下颚的指节泛起冷冽的白色。
方同泽直直地盯着沈择之, 墨汁般漆黑的眸里映出沈择之近在咫尺的面容, 他不急不徐道:“我说——”
“你父亲就是个小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卑鄙, 下作!不过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然怎么做一家人呢?你和他一样虚伪,你和他就是一路人。”
“今年你落榜,我可高兴了。教书先生把你捧在手心里夸, 你却成天在我面前说你无心功名, 跟我扯什么人生理想,你这样的人, 让我恶心。”
“你说我虚伪?”沈择之咬紧了牙关, 屈起的指节隐隐开始发抖, “方同泽,你买的旧书有缺页, 我都拿完整的给你誊抄了补上。”
“去年冬天你生了一场大病,高烧整夜不退,一早上没来学堂,你父母天没亮就下地干活,没人发现你生了病,是我中午带着饭盒来探望你,才发现你躺在榻上早已烧迷糊了,嗓子哑得叫不出声,是我把你背到了白大夫的医馆里。”
“还有一次,有个生在阔绰乡绅之家的同窗丢了一只上好的狼毫笔,迟迟查不出罪魁祸首,就把火气撒在你身上,诬赖你是小偷,当时你百口莫辩,连教书先生都差点将你撵出学堂。”
“别说了——”方同泽似乎想起了什么,痛苦地闭上眼,神色挣扎,似乎有一把无形的刀割开了他的皮肉。
“这件事你应该没忘吧?你怎么敢忘呢?”沈择之声音带着冷意,“是我在先生面前据理力争,大费周章总算查出是谁偷的狼毫。你洗清了冤屈,那个同窗却是在大夥儿面前丢了脸,因此对我怀恨在心,后面那段时间没少整我。”
“闭嘴!”
“闭嘴?”沈择之冷笑一声,撩起袖子,露出一截红白相间的手臂,一大块狰狞的猩红疤盘踞其上,“你以为那事那么容易消停的吗?”
“那人你招惹不起,你远远避开,我不怪你。他后来路上遇到我,见田间空空荡荡,除了路边烧着甘草的火堆,就我和他两个人,他一把将我往那火堆里推过去。我忍着左手被烧伤的剧痛,把那孙子狠狠打了一顿,这事才算完的。”
“方同泽,你给我睁开眼睛看看。”
方同泽睁开了眼睛,被烧伤的旧伤疤掉了些颜色,在方同泽眼里却依旧如染了新鲜的血一般艳红,像一块烧得极烫的铁,狠狠烙在他眼里。
怔神盯了半晌,方同泽嘴边才喃喃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方同泽,我是把你当兄弟,才这么对你。”
沈择之松开了捧着方同泽脸的手,顺势将他狠狠往后一推,方同泽如同毫无知觉的木偶一般直直半躺在了地上。
半晌,方同泽将手里酒壶往旁边矮柜一放,在慢慢撑起身子地站起来,手臂晃晃荡荡,堪堪悬挂在身上。
他擡起头,重新对上沈择之沈水般的眼神,惨然一笑:“你把我当兄弟?”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你生来不愁吃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连读书的钱都是从一家人牙缝里省出来的,我拼了命地读书,每日战战兢兢,先生训我一句我都要反思上无数遍。”
“你十六岁中秀才,冠着天才的名号。我大你三岁,早你三年入学堂,可那又怎么样呢?我就是把书读烂,也没能让先生像对待你那样,高看我一眼。”
“我处心积虑地接近你,想从你身上沾沾天才的光,学到点什么,可你张口闭口那些虚无缥缈的人生志向,对我拼死都想考取的功名利禄嗤之以鼻。沈择之,你从小就捧着暖炉生活,没挨过冻,没受过饿,你如何能理解,我的羡慕,我的挣扎,我的苦痛?”
沈择之睁大了眼,嘴角隐隐抽动,问道:“可是不管我们年龄几何,家世怎样,我们交的是心,只要坦诚相待——”
“不可能的。”方同泽道,“我们这样的人,注定交不到心。”
方同泽说着,扯过沈择之左臂,怔怔看着上面狰狞的伤疤:“你还真是个傻子。”
看了一阵,方同泽又将沈择之的手一把甩开,大笑几声道:“你嘴里口口声声说的交心的话,在我听来如受凌迟一般。”
方同泽缓缓朝沈择之站定的方向走去,一字一顿道:“沈择之,你就是个畜生。”
“啪!”
沈择之擡手,狠狠甩了方同泽一耳光。
一掌下去,方同泽面上顿时浮起疹子一般的红色,他身形一晃,一把扶住旁边的桌子,才堪堪站稳。
沈择之仿佛用尽了浑身所有的力气:“清醒了吗?”
方同泽沈默了半晌,才哑然失笑:“今日说好要跟你好好聊上一番。没想到灌了不知道多少壶酒下肚,倒真把心里头憋着的话全说出来了。”
沈择之拎起桌上立着的酒壶,仰起头喝了一大口。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头气血上涌的缘故,不久前和方同泽还在把酒言欢时,不觉烈的酒,顺着食管灌下去,活像吞了一把火柴似的,烧得嗓子火辣辣的疼。
沈择之擡起袖子一抹嘴巴,“砰”地把酒壶往桌上一放,就径直走出了方同泽的书房。
“同窗多年,是我看错人了。方同泽,以后我俩各走各的路,谁也不认识谁。”
“不送。”方同泽满不在乎地笑着,眼里是前所未有的清醒,“来日我改换门庭,自然跟你不是一路人,现下,你还是先去操心你的家事吧。”
沈择之捏紧了拳头,手腕处似有青筋暴起。
入了夜的院子不覆白日热闹,白色的院墙上高高挂着几盏大红灯笼,暗红的灯光下,两个丫鬟穿梭在桌椅之间,收拾宴席过后的残局。
“夫人,您把碗留给我们收拾就好了,您不用干这些活的。”不远处,一个丫鬟拿过了一位穿着新衣的妇人手里的碗。
妇人手里摞着的一叠碗被人拿了去,有些手足无措地在原地站了一会,一扭头,见到从方同泽书房里出来的沈择之,便笑着走了过来。
她热情地寒暄道:“这么晚了,不如就在我们这儿住一晚,明儿个再回去吧?”
沈择之张了张口,灌了不少酒的喉咙仍是干得发哑:“多谢大娘美意,我家里还有事,就不多留了。”
“那好,你就早点回去。”妇人便没再挽留,送了沈择之出来,“小泽跟你好好聊过了吧,今晚这么聊上一遭,把心里头的话都说出来,定是什么误会都解开了。”
沈择之苦笑。
妇人在院子门口停下:“就送你到了,慢走,路上小心些啊。”
“好。”
沈择之走过很多次从方同泽家到自己家的路,这一次,周围闪过的景象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不光景象,就连方同泽都变得陌生。
或许,自己才是陌生的那个。他根本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知己。
一阵无力感涌了上来,沈择之脚步渐渐虚浮,他用力往前走了几步,突然眼前一黑,径直朝前面倒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失重让沈择之在猛地摔下去的一瞬间恢覆了清醒,他立马抓住了旁边的什么东西,才没有倒下。
现在去哪?回家吗?
娘亲昨日就跟着舅子去了县衙,至於父亲——沈择之现在不太想考虑这个问题。
他思索了一番,恍然发现,普天之下,有无数条他设想过的,能闯的路,却没有一个他能称之为家的容身之所。
不知不觉间,他又踏入了那间,无意之间给过他温暖的米线铺子。
院子里趴着的狗狗见院子里来了人,忙汪汪叫了一声,发现是沈择之之后,顿时摇着尾巴,乖巧地跟在他身后。
“有人来了吗?”
沈南辙和周砚纾此时正坐在桌子旁,点着一盏昏黄的灯,桌上简简单单摆了两个菜,盘子旁边又摆着两只用过的碗,显然刚吃过晚饭的样子。
昏黄的灯光映出沈择之晦暗不明的神情,周砚纾关切问道:“择之,怎么突然来了?吃过晚饭了吗?”
沈择之勉强扯出一个笑,拉了条凳子过来坐下,撒谎道:“吃过了。”
他歪着头看向桌上那盏摇曳的烛火,想着,在自己家里可少有这么祥和的气氛。
爷爷在的时候,父亲和爷爷经常隔三岔五地吵个不停;爷爷走了,父亲忙里忙外,又盯着他,逼他读书,让他对回家这个词无比抵触。
之前他不想回家,还能跑去方同泽那里。
现在——
沈择之在心里沈沈叹了口气。
於是,沈择之忍不住贪图了一会儿这里的祥和,目不转睛地盯着烛火,三个人就坐在桌子旁,相顾无言了一阵。
沈南辙看穿了他的谎话,也不戳破,只道:“没吃饱吧?桌上的菜都是下午现做的,我给你热一热?”
“不用了,二叔。”沈择之收回了一直盯着烛火的目光,摇了摇头道,“我就是就是——”
话还没说完,沈南辙本想擡起装着粥的砂锅,端到厨房里去热一热,却看到了沈择之手上已经干涸的血。
“你手怎么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