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
明明才隔了一日未见, 沈择之就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霖昭镇到县城不过几十里路程,坐马车两三个时辰便到,若是骑马, 还能更快些, 可沈择之此时却如同一位流离几月,饱经风霜的断肠人。
他眼窝深陷,颧骨高高耸起, 面中却凹陷进去, 像是一宿没合眼,略微肿胀的眼皮盖不住眼里浓浓的疲态。
沈择之推开门,似乎是被突如其来的光亮晃了眼, 见到沈南辙和周砚纾, 只怔了怔, 也不说话。
他一身白衣素缟,头戴一顶尖尖的圆筒孝帽子,静静立在朱红色的大门旁, 白得扎眼。
这副打扮,意味着什么,已经昭然若揭。
“我来收拾爹的东西。”良久,沈择之才开口, 声音像踩上干枯败尽的枝桠般沙哑, “今天他看到娘写给他的和离书,就一头往墙上撞了上去——”
沈择之说完, 就痛苦地闭上了眼, 明明只寥寥几句话, 却仿佛说完了一段长篇大论,令他口干舌燥, 嗓子眼火烧似的干哑。
沈南辙也一时无话,每当张开口想说些什么时,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於是他只伸出右手,搭上了沈择之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
沈择之猛地擡头,混浊的眼珠看向沈南辙,片刻之后又恢覆了清明,瞳孔之中隐隐有微光闪烁——一种极为纯澈,不掺任何杂质的光。
那道光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不像一个身量高挑的青年,而是回到了他的童年时期。
沈择之小的时候很聪明,也很顽皮,他掌握知识和完成功课的速度比寻常孩子快上许多,总能匀出时间到处去撒丫子。
爬树丶掏鸟蛋丶挖春笋丶打马蜂窝……他回到家时,总会遭到父亲的一顿训斥,可他就是屡教不改。
沈牧山后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於是他不再准许沈择之到处乱窜,下学了只能待在家里。
可一个人若是真的想飞,又如何能困得住呢?
即使囿於一方小小的房间里,依然阻止不了沈择之对新事物的好奇,反而让他静下心来,专心琢磨起自己喜好的东西。
十二岁那年他自己做了一盏风筝,看着它在空中翺翔,沈择之也憧憬着变成一盏风筝——去往天上,飞得又高又远。
那天的天空蓝得彻底,沈择之收了风筝,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里,又听到爷爷要教自己做米线,他擡头望天,觉得整片天都能被他收进心里。
可也是那一天,父亲和爷爷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父亲折了他的风筝,打伤了他的腿,将他软禁在家近乎一个月。
那一个月里,他下不了床,也时常推开窗户,看看外面湛蓝的天空。
“就在昨天晚上,我还和他吵了一架。”沈择之嘴唇翕张,喃喃道,“我恨他把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强加到我身上,但他毕竟是我爹……”
“我做错了么?”
在沈择之眼里,他的二叔是一个异常老实的人,他小时候喜欢趴米线坊窗台上看二叔做米线,二叔发现之后也不撵他,偶尔还会冲他笑笑。
沈择之贪玩的时候,总会被沈牧山训斥,可在他二叔那不会,虽然他们鲜少交流,但他心里一直认为二叔是个很好的人。
所以那天他去无可去之时,才会迷迷糊糊地推开了沈南辙铺子的门,才有了后面一系列的事情——直到他发现他心里的二叔早就没有了。
今天的局面,或许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沈南辙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认真想了想,道:“其实很多事情没必要把对错分得那么清楚。你现在后悔吗?”
沈择之神色挣扎,缓缓地眨了眨眼,他脸上还挂着干涸的泪痕,眼皮肿胀,现在眨眼之於他来说是件很费力的事情——片刻后,他彻底想清楚了。
“我不后悔。”沈择之答道。
“不后悔就好。”沈南辙长叹一声,只道,“先进来吧。”
这对父子的关系实在很覆杂。
他们明明是世上血缘最为亲近的人,却仿佛两个极端——一个把功名利禄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却拼了半生什么也不是;一个天资卓绝,却又偏偏最不看重这个。
沈牧山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他身边的亲人,他最在乎的名声,他处心积虑所谋来的家财,都化为了子虚乌有。
不光这些,光是他用粉瓷生出来的诸多事端,就够他死上一遭了。
当朝律法对食品安全的管控极为严苛,光是售卖不新鲜丶变质的食物,便有可能被处以杖刑,若情节严重者,甚至能直接处绞刑,更何况沈牧山本就是蓄意而为之。
而沈牧山所要面对的,更是连同栽赃陷害,故意纵火等数罪并罚……畏罪自杀,或许是他最轻松的死法。
沈牧山的东西一直留在他的屋里,昨日赵方蓉将她的那一半收得干干净净,沈牧山的那半则一点没动。
沈择之点了点头,擡脚进屋,一言不发地收拾起东西。
沈南辙和周砚纾又回到先前下五子棋的房间,明明方才走的时候还兴致正浓,现在面对这盘下了一半的残局,两人都没了继续下的兴致。
“罗轻鸿应该快来了,咱们也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去县城吧。”沈南辙索性收了那盘五子棋。
他将棋盒塞进柜σw.zλ.子里后,顺势擡头看了一眼窗户外边的天空,湛蓝无边,只一眼便能勾出无限遐想,令人心驰神往。
沈择之收拾东西的速度很快,没过多久,便将沈牧山的一些遗物都挪了出来。
他抱着沈重的木箱子,最后看了一眼那间空荡荡的卧房,头也不回地去了自己的房间。
当沈择之收拾好东西准备和沈南辙告别时,发现他们也在收拾东西。
“你们这是?”
“去县城。”沈南辙言简意赅道,“听陈老伯说起,沈家曾经有一处旧宅子在那儿,至今没能要回来。”
“我知道那宅子。”沈择之眼睛一亮,“我小时候常听爷爷念叨,长大后虽没再听到过,但我知道,他心里一直忘不了这件事,这是长在他心上的一个疙瘩。”
说着,沈择之眼里的光又渐渐暗了下去,带着些担忧的问道:“爷爷说那帮子人蛮横不讲理,你贸然前去,会不会……”
“不会。”沈南辙笃定道,却没过多解释,“我此番前去,会先打探清楚情况再做决定。”
“好。”沈择之也没多问,“若是能讨回来,也算了却爷爷的一桩夙愿。我先替沈家谢谢你。”
沈南辙看着沈择之,忍不住问了一个他一直很想问的问题:“你是怎么看出我不是他的?”
沈择之苦笑一声:“在我很小的时候,一次我从树上摔下来,手上被划得都是血,这事我不想让爹知道,因为他知道了我就至少三个月都不能出去玩了。”
“所以我去找了我二叔,我知道他不会告诉我爹。二叔给我包扎了伤口,包扎得特别慢,我那时候不知道他怎么了,直到包扎好后,他终於忍不住,吐了一下午。”
“他晕血的事情,我到现在都还记着。”
难怪,那天晚上沈南辙要给他包扎的时候,沈择之一直把手往后缩。
一切都说得通了。
“他晕血这件事,竟连我也不知道。”周砚纾叹了一声。
“那天以后,我也知道了为什么我每次去你们铺子里,总能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沈择之注视着并肩站在一起的沈南辙和周砚纾。
那种感觉和他父母相处时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能让他奔波於沈默压抑的家里,和自己错认的知己家里时,透一口新鲜气。
“中秋节就在秋试前几天,我心里总忐忑不安,可那天看到你们放风筝,我就彻底坦然了,我只是在做我真正想做的事。”
听到这话,沈南辙眉头一挑,诧异到:“原来那天你也在?”
“和孔先生散心时恰好路过。”沈择之擡头,看向了一望无际的蓝天,“你们放完风筝之后又去放了花灯,你们心中有所愿之事,我亦有自己所求之事。我也有我自己的风筝。”
“听闻知州大人新官上任,对冬季部分地区粮食紧缺的问题很是苦恼,正广召全州上下有识之士谏言献策,真正有才能者,奉为府上客卿。”
“我守完孝就打算前去,若是日后我能有所成,开春三月,也许还能再放一次风筝。”
“好,那就等你好消息了。”
“嗯。”沈择之应了一声,挥手向沈南辙和周砚纾二人告别,这一次,他没有喊二叔,“再见了,沈南辙。”
*
沈择之走后没多久,罗府的马车便摇摇晃晃地停在了沈家宅子面前。
罗轻鸿从马车上下来,见到沈南辙,当即眉开眼笑道:“沈老板,你乔迁新居,可让我好找!”
“罗公子说笑了。”沈南辙打量着罗轻鸿的一身墨色锦袍,长身玉立,整个人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要爽朗得多,也笑道,“许久未见,罗公子也大不相同了。”
“罗某能有这番变化,多亏了当初沈老板。”罗轻鸿微微一笑。
两人客气地寒暄几句,便坐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颠簸着驶出了镇子,他们的话题也逐渐进入了正轨。
罗轻鸿面色变得严肃起来:“沈老板心中提到的沈家旧宅,如今被一户姓曹的人家住着。”
沈南辙也不由得面色一正:“不知罗公子可否详细说说?”
“这家人行事霸道,蛮横不讲理,属实不好招惹。”罗轻鸿皱了皱眉,道,“碰巧的是,他们家曾与我们结过梁子。”
罗府与那帮人不对付?
沈南辙心情一振,这事也许还真的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