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记食府
“曹家经营着一家食馆, 主卖米线丶面条丶抄手等小吃,也有些炒菜,生意还算不错。”罗轻鸿把事情缓缓说了出来, “我外公曾去那里点过一份抄手。”
“外公特意叮嘱了不能放辣, 姜和蒜也不能有。端上来的时候,也确实是一碗一点辣椒和红油都没的清汤抄手。”
“可问题就在於,他们家抄手的馅里是加了姜的。小二竟然不知道这事, 告诉后厨, 后厨竟也没理会。”
“外公只吃了一口,就发现了里面的问题,当即叫了刚才的小二来理论。”
“可谁知, 他们不光不承认, 还赖我外公, 说这抄手馅料都是提前做好的,凭什么就因他一个人搞特例?到后面甚至越说越夸张,说这抄手人人都吃得, 偏我外公吃不得,就是去故意砸场子的。”
沈南辙在一旁听得咋舌:“如此蛮横无理,他们家食馆是如何开下去的?”
“你往后听便知晓了。”罗轻鸿道,“这事情一闹大, 就有人提议去县衙, 让知县大人评评理。”
“那抄手我外公只吃了一口,虽有不适, 却也不是太严重。谁知那人一听去县衙, 反而来了兴致, 非嚷嚷着要去评评理。”
“我外公当时正奇怪,这事明明他们不占理, 为何这番作态?谁知去了县衙才知道,他们这叫有恃无恐。”
周砚纾听得直皱眉:“难不成,他们和县衙里那帮人沆瀣一气?”
“是了。”罗轻鸿点点头,叹道,“去了县衙,那知县就仿佛一个睁眼瞎,好赖不分,一边倒向那帮姓曹的。反而让他们更加肆无忌惮。”
“甚至借着这处理结果,倒打一耙,说说外公口味刁钻,故意为难人。亲眼见着他们颠倒是非的人不多,愿意站出来说公道话的就更少了,传来传去,早就变样了。”
“外公在他们那吃了亏,可也只能认栽,以后再也不去他们家食馆,甚至都不再去外面吃了。”
沈南辙皱着眉听完,问道:“莫非,是他们家里有人在衙里当官,才能如此横行霸道?”
“你可算问到点子上了。”罗轻鸿道,“他们家还真有人做官,且官至主簿,据说和前任知县大人交情匪浅。”
“难怪他们敢那么嚣张。”沈南辙恍然大悟。
“之前他们嚣张,大夥儿忍着,可前任知县因贪污受贿下狱之后可就不这样惯着了。不少被他们开罪过的人都想去告他们一状,可那曹主簿把事情全往前任知县上推,又拿出厚礼去赔罪,这事也就被压下来了。”
“前不久曹家才往府上送了二十两银子,外公心里头估计还气着,没收,让人退了回去。”罗轻鸿说得口干舌燥,拿出水壶来,喝了一口。
沈南辙琢磨了一阵,问道:“那罗老爷明日要摆的宴席,难道和曹家有关系?”
“确实有些关系。”罗轻鸿解释道,“可外公喜热闹,常邀些亲朋好友来府上小聚,摆宴是常有的事。我思来想去,问题可能还是出在沈老板身上。”
“我身上?”沈南辙听得有些迷糊。
“曹家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知道我外公找来了一位新厨子,惶恐的不得了,又派人来附上赔罪,带的银子甚至比上次的还多十两。”
“他们这么做是?”沈南辙想不明白。
“说实话,我也有些想不明白。”罗轻鸿皱着眉道,“可能是因为之前他们说过我外公品味差,外公说他们家菜不好吃,自己又时常摆宴席宴请好友,旁人少不得拿来作比较。也许他们不想自家的招牌被外公的小厨房给比下去。”
“不过,我大胆地猜测了一下,也有另一种可能——”罗轻鸿神色逐渐严肃,压低了声音道,“曹记食府那座两层高的宅子来路并不干净,现在前任知县倒台,他们不像以前那么嚣张,这么惶恐的原因,很可能是知道了沈老板的身份,觉得我们是想翻旧账。”
“当然,这只是罗某的猜想。他们到底是如何想的,就不知道了。”
“好。”沈南辙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多谢罗公子告诉我这些。”
“不必客气。”罗轻鸿笑道,“我之前还疑惑为何沈老板厨艺如此高超,却没有来县城发展的意思,原是有苦衷的。不知沈老板现在作何打算?”
“光听这些消息,不好作打算,我想先去探探虚实。”沈南辙没把话说满。
“哦?”罗轻鸿挑了挑眉,一副愿闻其详的神情。
“去他们店里点一份餐,听听那儿的人是怎么说的,也许能得到更多消息。”沈南辙道,“届时还请在离曹记食府百步开外的地方让我下车。”
“好。”罗轻鸿当即答应了下来,“还是沈老板考虑得周全。”
*
等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入县城后,高悬的日头往西边挪了挪,正好快到饭点。
“沈老板你下车之后,往左边拐过两个路口,再往前走,就能看到曹记食府了。”罗轻鸿笑道。
沈南辙下车之后,才刚转过身,就感觉到身后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袖子。
扭头一看,周砚纾拽住了自己的衣袖,不让他走,随后也纵身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我跟你一起去。”
“我自己去就好了。”沈南辙失笑,“万一要是有个什么事……”
“不准说丧气话。”周砚纾有些不满道。
“不如这样。”罗轻鸿出来打圆场,“我带你到旁边的一处茶水摊,沈老板在二楼能看到我们。”
“好,那便有劳罗公子。”周砚纾拽着沈南辙衣袖的手又攥得紧了些,然后才松开。
沈南辙挥手与他们二人告别,按照罗轻鸿说的路线走到了曹记食府的跟前。
曹记食府所处的位置极好。
一路走来,两边都是大大小小的食馆,路边还有不少小摊卖些市井杂货,几乎都不带重样的,而这条美食街的中央,那座十分显眼的两层高的楼,就是沈南辙的目的地。
沈南辙擡脚刚迈进去,店小二就热情地迎上来:“这位客人是第一次来吧?想吃些什么?”
沈南辙颔首,问道:“二楼还有位置么?”
小二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沈南辙一番,笑意又深了几分:“有,多着呢!客官请随我来!”
沈南辙跟着小二上了二楼,人比一楼少很多,他挑了个靠窗的位置,馀光一瞥窗外不远处两个熟悉的人影,拿过菜单看了起来。
菜单上的菜品和罗轻鸿描述的大差不差,多是些家常小吃,另有一些小炒,小二也一直在旁边热络地介绍着。
沈南辙点了一碗豆花米线——这道菜看着其貌不扬,却能容易地尝出厨子水准,米线的嚼劲地不地道,豆花口感如何,以及汤的味道正不正等,一尝便知。
小二应了一声便下了楼,沈南辙则竖起了耳朵,听起不远处一桌客人的谈话声来。
那桌人的声音并不小,点了壶黄酒边喝边聊,此时正聊到兴头上。
“今天客人不多,可我刚刚去添酒路过后厨时,却是瞧见里头忙得热火朝天的,甚至还有一大缸子冰块,给一大批食材保鲜,怪得很。”
“你住在邻县,不常过来,我倒是听了一些他们家的闲话……”
“哦?这里面还有什么说法吗?”
“这曹家原本是经商的,攒了些积蓄,曹老爷就给他大儿子买了个小官,可后来不知怎的,竟得了知县大人青睐,节节高升,坐到了主簿的位置。”
后面的话,那人刻意压低了声音,沈南辙仔细听,才听出个大概——前任知县下狱后,曹主簿在衙里如履薄冰,后厨里那些食材,菜单上不少都没有……
菜单上没有,说明不是给客人准备的,既如此,那是给谁准备的?
一大批食材,冰块保鲜——说明他们不是为今天准备的,那是明天?明天可不就是——
沈南辙正飞速思考着,杵在桌子上的手突然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他下意识转过头,就听吧嗒一声,自己随着带着的食盒被撞掉在地上,为罗老爷准备的玫瑰汤圆撒了一地。
罪魁祸首是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他撞了人,却跟个没事人一般,追着前面一只到处蹦哒的小兔子:“白白,白白你别乱跑……”
少年后边还跟着个老者,他语气颇为宠溺,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哎哟,我的小祖宗,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在这儿乱跑。”
“不是我乱跑,是白白不乖。”少年往一张空桌子底下一扑,总算抓到乐那只兔子,抱在怀里,不满地嚷道。
就在这个空当,一个小厮眼疾手快地过来捡起食盒,又将掉了一地的汤圆囫囵塞了进去,递给沈南辙。
那位老者这才看向沈南辙,语气有些敷衍道:“小孩子不懂礼数,不好意思,你这汤圆是什么馅的,不如我让后厨另打包一份?”
说着,他目光朝沈南辙手里的食盒瞟去,正准备招手使唤人,定睛一看,擡起的手在半空一顿,又朝脑袋上一拍,又道:“你这汤圆的馅料瞧着倒是稀奇,我们这店里头没有……”
这老者和少年应该是曹家人,沈南辙不想与他们过多纠缠,把食盒往自己跟前一推,收了起来:“没事,就一盒汤圆,我回去重新包一份就是。”
“这怎么行。”老者这会却摆出了一副愧疚不已的样子,道,“您点的什么?这单就给您免了吧。”
先前点的豆花米线这时端了上来,沈南辙此时听得到了消息,想着吃完就走,也不再推脱,拿了筷子尝了一口。
米线筋骨一般,又拿了勺子舀了一勺豆花,口感不老也不嫩,豆味不是很浓,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汤底和调料,调料放的很足,汤底浓稠,应该是提前用大骨炖上的。
可惜在熬汤前大骨去腥去的并不彻底,败了这汤底的味道。
沈南辙吃了几口,转头一看,那老者竟还立在一旁,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老人家一直站在一旁,可是我吃的这碗米线有什么问题?”
“没事没事,方才那事实在抱歉,不如我一会再让后厨给你打包一份汤圆吧,虽然不是一个馅的。”老者忙不叠摆摆手,又叨叨了几句。
沈南辙觉得他热情过了头,不由生出几分警惕,回绝道:“不必了。”
“可是——”老者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沈南辙直接明了道:“我吃饭不喜欢被人看着,已经免过单就不必再麻烦了。”
老者这才点了点头,走下楼去。
很快,沈南辙碗里的米线就见了底,又一瞥窗外,时候差不多了,在他收了筷子,准备离去的时候,小二却是端了一碗桂圆红枣山药汤过来。
沈南辙诧异:“我没点这个。”
“这碗汤呀,是曹老爷送您的。”小二笑着解释道,“他让我跟您说,不要生少爷的气。”
“曹老爷太客气了,我并没有生气。”沈南辙心里实实在在地升起了一种古怪的感觉——不过就是撞了一下,他们表现得实在太过热情了。
沈南辙擡脚想走,小二这时却是笑呵呵道:“这桂圆红枣山药汤能消食,客官喝完再走吧,不然曹老爷一会该以为您还在生气,定是要把我好一顿骂。”
沈南辙打量了小二一眼,应了下来:“那就请你替我多谢谢他了。”
“应该的,客官您慢慢喝。”
沈南辙只得坐下来,喝了一口,却发现小二竟站在旁边,丝毫没有要走的样子,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顿时达到了顶峰,放下勺子问道:“你不去招呼客人吗?”
小二讪笑几声:“客官您慢慢喝,这汤呀,要细品,才能觉出味道,若是喝完还想喝,我就给您续一碗。”
沈南辙眯起眼睛——这家夥似乎在故意拖延时间,而且眼睛一直盯着自己手里的碗,好像要亲眼看着自己喝下去才放心。
难不成,这汤有问题?
沈南辙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汤碗,顿时留了个心眼,擡起碗作势要喝,右手拇指捏着碗沿往下一按,装作没拿稳的样子,把里头的汤给撒了出来。
“实在不好意思,把这么好的汤给撒了,我下楼去把这碗的账结了吧。”
说着,沈南辙擡脚便想往楼下走去。
小二却是伸出手来往他前面一拦,着急忙慌道:“没事的!曹老爷都说了给您免单的,这帐不用结,我去给您重新端一碗来,您坐在这等着就行了。”
他果然在拖延时间!
越过小二的手,沈南辙看到楼下拐角处,似乎多了两个虎背熊腰的家丁站着,而曹老爷就在旁边,也没有走。
沈南辙记得,自己一开始上楼时,并没有那两个人,这是故意不让自己走吗?自己给罗老爷的宴席上做过玫瑰汤圆,难道他们认出我来了?
曹家行事霸道蛮横,现在这副架势绝对是装出来的,若是莽撞了,对方很可能就会先礼后兵了。
趁着小二匆忙下楼的空当,沈南辙又看了一眼窗外——周砚纾似乎等得有些心焦,捏着茶杯在小摊旁来回踱步。
他们留我在这儿,到底是想做什么?沈南辙想不通,但眼下至少得想个办法把消息传出去。
沈南辙一瞥自己身上的食盒和腰间挂着的钱袋子,当即有了主意。
他将食盒里垫着的一小块白布扯出来,咬破手指,飞速在上面写下几个字,然后拿出几块碎银子用白布包住,来到窗边,周砚纾正好擡头向上看了一眼。
沈南辙晃了晃手里的东西,然后对准了楼下茶水摊,扔下去后又不动声色地坐了回去。
小二正好端着碗走上楼来,看到沈南辙后急忙小跑过来。
“这儿有茅房吗?我现在肚子不大舒服,想去一趟。”沈南辙扯了个由头想下楼。
“这……”小二把碗放到了桌上,自顾自道,“这汤能消食,肚子不舒服的话,喝了也有好处,不如先喝几口,若还是觉得不舒服,我再带您去?”
除了不让走,小二话里话外还都在提让自己喝汤,这汤绝对不能喝。
沈南辙擡起碗仔细地闻了闻,总算发现了问题——这汤明明该是味道偏甜的,却隐约能闻到一丝苦味,而且第二碗这股苦味甚至更盛了一些。
还有人在下面守着,怕不就是等着——
沈南辙轻笑一声,叹道:“这汤好香,你说的那些好处,是真的么?能否仔细讲讲?”
小二一楞,挠了挠了,开始有些生硬地介绍起来。
沈南辙在心里冷笑一声。
拖延时间是吧,那我也拖着不喝。
*
另一边,罗老爷捏着几个异常潦草的红字的白布:“还真是稀奇,曹家备了一大堆食材,却不用来招待客人,他们是要摆宴?”
“还不是今日。若是明日,可不就和我撞了么。”
周砚纾在一旁分析道:“他们先前来送礼,如今又前一天留着南辙,很可能就是要让明天的宴摆不成。”
“后厨这么大阵仗,外面却没听到任何消息说他们要摆宴,如此偷偷摸摸——”罗轻鸿点点头,捏着下巴道,“莫非,他们请的人,和我们撞了?”
“我喜欢热闹,邀请之人众多,倒还真有可能撞。”罗老爷收起那块白布,杵着拐杖站了起来,“他们既不想让人知道,那我就越是要把这事情捅出去。”
“走吧,咱们一起去看看,他们到底想整些什么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