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请之人
沈南辙跟着曹老爷走进了二楼的一间隔间。
曹老爷叫身边人都退下, 坐到桌边的椅子上,客气地招呼道:“久仰这位沈老板的大名,其实在罗老爷先前布宴的时候, 就有打算……”
沈南辙并不打算跟他客套, 做出一副十分苦恼的表情:“曹老板,方才罗老爷动了那么大的气——”
眼下曹家准备摆宴的事情已被捅了出来,曹老爷几次想破坏罗家的宴不成, 只得撬了他们的厨子过来。
不为别的, 就是不久前他们打听到消息——他们宴请的贵客喜好美食,尤其对这位沈老板的厨艺大为赞赏。
只要事成的几率能大些……多花些银子也无妨。
曹老爷现在心情大好,还没等沈南辙把话说完, 便打断道:“沈老板放心, 方才我也看到了, 银子的事,曹家绝对少不了你的。”
“既如此,”沈南辙苦恼之色消了些, 淡淡笑道,“那曹老爷就先把定金给了吧。”
“什么?”曹老爷听到“定金”这个词,明显地楞住了。
“之前我给罗府布宴时,都是先付了定金, 之后再谈价钱。”沈南辙不动声色地补充道, “曹老爷愿意出当初三倍的价钱,想必也愿意按照我之前的规矩来吧?”
沈南辙笑得十分真诚——他本来就没报着帮的心思, 他们愿意出价, 那他也当然愿意多捞一笔。
曹老爷闻言暗自捏紧了拳头, 他没想到事情还没办沈南辙就开始提条件。
如此贪婪之辈,等事成之后, 定是要让他吐得连骨头都不剩。
可眼下并不能这么说,曹老爷干笑几声:“也行。”
然后一摆手,叫人擡了两个箱子放到桌上来。
沈南辙打开,瞧见里头满满当当的银子,这才心满意足的点点头:“曹老板放心,明天的宴席,沈某一定尽心尽力。”
“那便好。”曹老爷脸色舒缓了些。
沈南辙收了银子,又问道:“敢问曹老爷宴请之人是谁?在饮食方面有什么喜好,我布宴时好对症下药。”
“此人的身份现在还不便透露。”曹老爷摸着下巴笑得一脸和蔼,“你先跟我来后厨,我详细跟你说说。”
“好。”沈南辙也不急,跟着曹老爷一同去了后厨。
厨房里琳琅满目地摆放着为明日准备的食材。
首先便是各种肉类,其中最多的便是鱼类,有块头极大丶营养丰富的鲤鱼头,也有骨刺透明,煮软后甚至可以连刺也一同食用的鲟鱼,这几条鱼肉质新鲜,像是刚钓起来没多久,用冰块覆在上面保鲜。
其次还有半扇猪肉,剔了最为细嫩的琵琶骨处的瘦肉下来,同样也用冰块覆着保鲜。
除了肉类,还有不少素菜,多数都在餐桌上较为常见,但还有不少其他的吸引了沈南辙的注意——攀枝花丶石榴花丶杜鹃花……
他们,这是要效仿罗老爷当初的那场宴席吗?
曹老爷注意到了沈南辙的目光,笑着解释道:“沈老板当初布的那场宴,可谓惊艳,我们本意是想着能有样学样,投其所好,现在就请沈老板尽情发挥了。”
“好。”沈南辙环顾了那些食材一圈,越看越觉得自己心中的猜想是正确的。
他一开始就觉得曹家偷偷摸摸邀请的这个人,自己八成认识。
根据曹老爷话里的意思,这么多的食材,似乎只为一个人准备,那个人的地位在县城应该不低,并且和罗府丶曹家都有关系。
沈南辙的目光落到了一根钓鱼竿上。
他并没有钓鱼的爱好,对杆子一点也不了解,但就以他门外汉的眼光来看,都能看出这鱼竿材质上佳,一定价值不菲。
随后他的目光又移到了一个精致的梨花木食盒上——这个食盒有两层,第一层的盖子半开着,里头摆放着若干朵杜鹃花。
杜鹃花的做法多样,白灼丶凉拌或是煸炒都可以,这盒子显然也跟那钓鱼竿一样,是准备拿去送人的。
可沈南辙怎么看那个盒子就觉得怎么不对劲。
於是,沈南辙提起那个食盒,拎在手里掂了掂。
好沈。里头放的绝对不全是杜鹃花,在拎起来的一瞬间,第二层里头甚至传来了清脆的撞击声。
沈南辙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银子,先前自己拿起那个装满了银子的小箱子时,也是这么沈,这样的响声。
曹家是因为家里出了个主簿才如此嚣张,而曹主簿是被前任知县陈大人提拔的,而陈大人如此贪污腐败之辈,他跟前的人是如何一步步走上来的,很难不让人多想……
难道,曹家此次摆宴的目的,就是为了行贿。
难怪要如此掩人耳目。
“沈老板为何一直看着那个盒子?”曹老爷自沈南辙开始打量那个食盒开始,眼睛便眯了起来。
沈南辙更加确信这盒子有问题了。
自己如此轻易就发现这么一个有问题的盒子,那么别的问题肯定更多。
沈南辙挑出了里面的两朵粉紫色的杜鹃花,笑道:“紫色的杜鹃花是有毒的,不能食用。我刚刚大老远就看到这里有两朵颜色不太对劲,凑近了才发现,这两朵确实是紫色杜鹃花。”
曹老爷也凑近看了看:“这两个颜色还真是像,这紫色混在红色里面,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他刚刚升起的疑虑顿时放了下去,语气流露出赞赏:“多亏沈老板发现了,不然必得酿成大错。今日采买食材的夥计,该罚。”
“过奖了,我既然收了银子,必然会尽心尽力。”沈南辙笑了笑,话锋一转道,“曹老爷请我,想必宴请的人与我之前布的宴口味差不多,全然找上次那番布置可好?”
“那是自然。沈老板在看到这些食材的时候便应该能想到。”曹老爷道。
沈南辙当即又话锋一转,不动声色道:“那还容我多说一句,罗老爷上次宴席邀请之人众多,可有一人较为特殊,罗老爷当时也是想了别的法子,才让他赴宴。既然口味相同,我虽不知这人在不在受邀之列,却还是……”
曹老爷几乎立马就听出了沈南辙话里有话的那个人,他们此番可不就是奔着那个人去的!
他当即便道:“什么别的法子?”
曹老爷说完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表现得有些太过急切了,於是他又轻咳了几声:“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明天的那场宴能够不出岔子。”
这表现还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南辙在心里暗笑,这家夥果然一钓就上钩了。
看着他急不可耐的样子,沈南辙又可以卖了一下关子:“可我不清楚那人到底是不是……”
“甭管是不是,沈老板但说无妨。”
“好,那我也不卖关子了。”沈南辙神情严肃道,“罗家是商贾之家,罗老爷时常摆宴,也有意要结交那人,他不光送去了请帖,还随了一份重礼,才让那人赴宴。”
重礼?
曹老爷一摸下巴,不由得一喜,他还真没想错,他和陈大人,也不过是一路人。
“那你们当初是如何做的?能否详细说说?”
“当然可以。”沈南辙笑着应道,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曹老爷听得十分认真,显然对此深信不疑。
可曹老爷却不知,上面那些话,全部都是沈南辙瞎编的,根本就没有那回事。
他就是要从曹家这儿捞一笔,还让他们自个儿往火坑里跳。
沈南辙将自己编的那些话添油加醋地给曹老爷描绘了一遍,然后又有模有样丶半真半假地叮嘱他们店里的厨子如何备菜,把曹老爷说得服服帖帖。
甚至在沈南辙说完准备回去的时候,曹老爷还亲自送他到门口,好一番感谢。
沈南辙离开之后,曹老爷立马按照他说的,准备了一份重礼,叫人悄悄送了过去。
*
县衙,三省堂。
一张紫檀木书案上堆放着一摞摞小山似的卷宗,一旁燃着的烛台发出暖黄的光,照亮了这一小片区域,一位身着青色五蟒四爪蟒袍的男子正伏在案前,看着身前堆成小山的卷宗。
“大人,这是曹主簿派人送来的。”有人拿着一个精致的食盒,和若干个小匣子递到官袍男子跟前,恭敬道。
官袍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手里卷宗,头也不擡道:“他们家前几日不是还送了请帖,这回又是什么东西?”
“属下不知道,还请大人过目。”
“先放那吧。”官袍男子道。
这官袍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孔辛。
前任知县陈大人下狱后留了一大堆烂摊子,不光他自个儿,就连他的二把手曹主簿也有不少人落井下石。
孔辛接任一个多月以来,替陈大人收拾了不少烂摊子。
他不是没怀疑过曹主簿,不然也不至於接任一月有馀,一直晾着人家。
孔辛刚从衙门那处理完事情回来,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等他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去看曹家送来的东西时,不由得楞住了。
他在接任前就听过曹家在县上横行霸道的名号,可自他接任的一个多月以来都安分守己,孔辛以为他们这是因为陈大人倒台,兔死狐悲,从此金盆洗手。
却还想到,还没等他去查证,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他们为什么要干这种蠢事?难不成以为自己跟那陈大人是一路人吗?
孔辛打开了那个食盒,然后又看向后面摆着的几个同样精巧的匣子,目光变得深沈起来。
果然,上梁不正,下梁又怎么会正?
光是今天送来的东西,就让他暗暗吃了一惊。
看来曹家不仅贪,还贪得厉害,又是经商起家,靠买官一步步走到现在,欺民霸市之事,肯定也不会少。
“明天那场宴我本来不打感兴趣,现在却是不得不去一趟了。”
孔辛冷哼一声,盖上食盒,厌恶地推到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