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投罗网
孔辛刚一落座, 在座的众人都露出惊诧的神色，罗老爷却是微微一笑，道：“我就知道, 今天这场宴席, 孔先生定不会缺席。”
说完，罗老爷又笑着看向了邓乡绅：“老邓啊，可见背后不能说人。”
邓乡绅并不计较这些, 他随即也举起自己桌上的杯子, 一饮而尽：“好，那我也自罚一杯。”
“这米酒可真是甜，”孔辛赞了一声, 捏着酒杯, 几乎不经意地缓缓说道, “邓先生说的不错，我先前确实在曹家。”
孔辛话音刚落，刚刚才缓和下来的气氛顿时又开始变得紧绷起来。
捏着筷子的丶举着杯子喝酒的丶和邻座谈天的……不少都停了动作, 目光投向这边，没停的，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席间。
一道道目光，都染上了探究的意味。
孔辛并不在意, 他今日赴宴, 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是为了美食，实则是带了目的来的。
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含蓄的人, 恰巧现在又正是宴席逐渐进入尾声的时候, 所以孔辛此时选择了直入正题：“我接任后不久, 就有不少人到衙里状告过曹主簿，可最后都无疾而终。”
“我虽有心留意过, 却一直苦於没有确切的证据。而就在昨天，曹家的人却干了一件自投罗网的蠢事……”
*
三个时辰前。
孔辛带着曹家昨晚让人送来的东西，身后还跟着自己的一名下属，和几位便衣捕快。
到了曹府附近，孔辛一摆手，示意几人先在外面等候，而自己独身一人走进了曹府。
到现在为止，他仍是有些想不通，曹主簿虽然之前行事乖张，却也十分狡猾，在陈大人倒台之后一直夹紧尾巴，没让他抓到什么太大的错处。
若是私下的宴请已是在红线处游走，那昨晚那突如其来的重礼——甚至不能说是礼，而是明晃晃地给他送牢饭，如此无礼莽撞，根本不是曹主簿那狡诈的作风，说是他的仇家这么做的也不为过。
或者说，是他的家人替他做了这个莽撞的决定，并且没只会他，所以才出现了这样割裂的一件事。
曹家定的时间是在散衙之后，而他称自己外出办案，安排了不少公务给曹主簿，之后则提前赴了约——这无疑是最好查清曹家底细的时机。
若孔辛猜想的不错，曹主簿家人的擅自行动导致了昨晚那件事的割裂，那么他很有可能从中掌握很多直接证据。
可他却不知，他们能做出这样自投罗网的蠢事，少不了沈南辙的从中作梗。
沈南辙知道曹家能蛮横这么些年，全靠那个曹主簿，他绝对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主，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从中撇出去，在曹家的其他人身上下手。
所以他在“叮嘱”曹老爷一些注意事项的时候，明里暗里都流露出了不能让曹主簿知道的意思。
曹家显然对孔辛的提前来临猝不及防。
曹老爷压下心中惊诧，笑着迎了上来。
面上虽不显山露水，可他心里的算盘却已打得响亮。
这样的情况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以往这个时候，都是让自己那个在县衙当差的大儿子来做决定。
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来，就被曹老爷给打消了，一来是因为他人还在县衙，二来——则是那位沈老板的嘱托。
沈南辙不光为罗府布过宴，还在镇上有幸遇到过前往县城接任的孔辛，那时他自己也碰巧遇上了点麻烦事，正是孔辛出面替他解决的。
而当时孔辛为何会出手，旁人都只当他公正不阿，沈南辙却给他透露了一些别的信息……
他们这一个月以来之所以一直战战兢兢，就是因为摸不清这位新任知县的脾性，沈老板提供的信息，对此时的他们来说，无疑是柳暗花明。
而孔辛此时在办公时间出现，不会就是来谈公事的吧？
曹老爷紧张的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甚至有些庆幸自己拉拢了沈南辙，那两箱银子虽然肉疼，却到底花的值当。
他语气自然地问道：“孔大人怎么提前来了？”
可曹老爷却不知道，他以为的那些有用信息，全是沈南辙编的，为的就是把他骗得彻彻底底的。
他已经成为了沈南辙布下的一枚棋子——一枚照着沈南辙挖的坑，自己往火坑里跳的棋子。
孔辛在进来时已经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府内一圈，看到了不少眼熟的食材和菜色，孔辛更加笃定了自己心中所想。
他们私底下没少调查自己啊。
而且看来他们家和那个陈大人其中的龌龊还不少，现在不光把他当成了一路人，还把手伸到他头上来了。
孔辛见曹老爷陡然放松下来的神情，当即顺着他的话，半真半假地往下说：“你们送来的东西，我都仔细看过了，确实有心。”
“只是那封信上的内容，我想详细谈谈。若是这里不方便，可以借一步说话。”
言下之意，就是让曹老爷透更多的底。
“好呀，大人随我来。”曹老爷显然对沈南辙的话深信不疑，带着孔辛进了一间单独的隔间。
却不知，这宅子附近就有孔辛留下来的人手，那间隔间看着虽隐秘，却挨着街边，什么秘密都瞒不住——或者说是他们自己主动列罪状都不为过。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孔辛忍不住勾了一下唇角。
曹老爷跟自己的大儿子比，简直就是一介草包，此时完全沈浸在自己家马上又要平步青云的妄想中，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傻事，孔辛套什么，他便顺着往下说什么。
待他把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说完，便看向孔辛：“多亏您来了，不然陈大人走了，我们都差点找不到主心骨了。”
孔辛应道：“我也多亏了你，不然这事还真不能这么轻易就解决了。”
曹老爷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孔辛却是对着窗户外面一招手：“刚刚那些事情，可都记录下来了？”
话音刚落，窗外一个穿着明黄色衣服的人影立马递了一份招册进来。
他什么时候出现的？！自己明明提前让人探查过，附近并没有什么人的。
曹老爷一时间感觉晴天霹雳。
再迟钝的人，此时也该明白发生什么了。
曹老爷当即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否认了之前自己说的话：“我刚才说的话都是——”
孔辛并没有听他狡辩的耐心：“到底是不是真的，一会就知道了。”
“来人，抄家。”
一早就守在外面的便衣捕快蜂拥而入，曹家偌大的宅邸此时就像汪洋大海上一叶漏了水的小舟，无论怎么挣扎，也摆脱不了被淹没的命运。
“你们怎么敢？！陈大人虽在狱中，可他根基深厚，说不定哪天就会——”曹老爷的神色开始变得狰狞。
“差点忘了说，陈大人前几日已经送斩了，现在可不是在狱中，而是早已身首分离了。”孔辛直接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斩了？怎么会这么快……”曹老爷喃喃自语。
陈大人是他们从前唯一的倚仗，如今这个倚仗完完全全地没了，而一抄家，什么事情都瞒不住。
曹家今天是真的气数尽了，而这些全怪自己，若不是全信了那个人的话——
曹老爷现在才反应过来沈南辙完全就是骗自己的，他甚至和那个姓罗的唱了一出双簧，可现在一切都为时已晚。
看着曹老爷惨白的脸色，孔辛并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你的意思是，你们前段时间还和陈大人有联系，并且衙内还留有和他沆瀣一气的人？”
孔辛的话锐利如寒光凛凛的尖刀，可曹老爷此时跌坐在地上，如同被剔了筋骨的豺狼，已然给不出任何答覆。
不过也没有关系了，抄完家，什么腌臜事都会浮出水面。
“你们丶你们是谁？要做什么？！”
府内传来一声又一声的惊呼，还有少年惊惧的哭喊。
一个少年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似乎知道了曹家正遭遇着一场灭顶之灾，他在曹老爷身旁蹲下身子，拽着他的胳膊哭喊道：“爷爷丶爷爷你怎么了，快把他们都赶出去啊！”
曹老爷目光呆滞，转过头去，面对这个被自己一手宠坏的外孙，此时也没了任何力气再去安慰他。
孔辛冷眼看着这一切。
虽有陈大人的前车之鉴，可抄家的结果还是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多封和陈大人来往的密函，以及和衙内其他大小官员勾结的密函，这些多多少少都在预料之中，让孔辛吃惊的是，就算曹家先前经商，可曹主簿在任仅仅三年，家中竟多出五万两来路不明的银子。
这些东西在孔辛眼里，不光是曹家贪污腐败的罪证，更是无数百姓的血汗。
“曹家收受贿赂，贪污腐败，实在罪大恶极，待一切清点清楚，便全家流放幽州，刻不容缓。”
“幽州？！那地方路途遥远，终日苦寒，去了，绝对是没有活路的啊……”
“大人三思，大人三思啊！我们有老有小，能不能活着走到流放之地都是个问题呀！”
听到孔辛的话，曹家上上下下不少人都流露出了悔恨之色，一时之间，求饶声丶哭叫声此起彼伏。
他们之中多少人是真正后悔的孔辛并不清楚，他只知道，这些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
“事情就是这样。”
孔辛从曹家出来，看了眼天色，便赶来了罗府。
罗老爷之子罗轻鸿曾交给他一份地契，而今天，他也在曹家发现了那张地契所对应的转让证明，上面却只有官印，无人画押。
芝麻再小，也是民脂民膏。
曹家之事牵涉之人众多，其中就有罗老爷，而罗老爷这场宴席上的宾客大多是商人，不少也和这事有牵扯。
若是趁着宴席，把事情都说清楚，他后续的清点便能轻松许多。
孔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糯米酒，环视了席上众人一圈，道：“我孔辛绝不是陈大人丶曹家人那等腐败之辈，抄家所得，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
“我接任时间不长，很多事情，还是在座诸位比较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