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到大人手了
知府府衙。
董大人近日来着实有些忙碌。修建商道一事进入前期筹备阶段, 钱三不在身边,所有事情都要他亲力亲为,难免分身乏术。
是夜, 窗外落日熔金, 暮云合璧。
下人站在书房门外,用着恭敬又不乏关切的声音提醒他:“大人,戌时了,您该用晚膳了。”
“嗯。” 他嘴上答应,然而清冷的目光却依然停在公文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起。
下人稍等片刻,又道:“晏小公子在偏堂等您。”
董大人笔尖微微一顿。
穿透窗户缝隙洒进来的残阳消失不见,金色巨日彻底沈入了天际。
董元卿终於放下笔, 不轻不重地揉了揉眉心。
晏宁半小时前就来了。怕影响他工作没敢去打扰他,就一个人站在偏堂门外, 眼巴巴地盼着董元卿出来。
他把煮好的玉米热了又热, 搞得厨房里专门负责知府
大人日常饮食的厨子对他吹胡子瞪眼。
这厨子原本是汴京城董府里的一名厨子,后来董元卿到陎州城出任知府, 董老夫人爱子心切, 再加上董元卿本身也挑食,於是便派他与钱三一齐跟随董元卿到了陎州城。
因为汴京城里人普遍喜爱重口欲的饮食, 尤其以油炸类丶肉类为心头最爱。而董元卿恰恰相反, 偏喜清淡丶清爽的菜肴。所以相比起府里众多厨子, 他最深得董元卿青睐。
不过最近,他觉得自己在董大人心里的地位岌岌可危,恐怕要被人取代了。
——就是眼前这厮, 隔三差五弄来一些不知从哪儿学来的东西做给大人吃,害得大人现在都不爱吃他做的饭菜了!
娘的, 这厮莫不是要来抢他饭碗的?厨子握紧菜刀,又愤愤瞪了晏宁一眼。
晏宁莫名感到脖子一凉。他纳闷地四下张望,心想天还没黑呢,怎么身上突然凉嗖嗖的?
来不及多想,当视线里出现董元卿身影的那一刻,所有事情瞬间被他抛之脑后。
“大人您忙完了?累不累?饿不饿?渴不渴?”
董元卿瞥他一眼,微微挑了下嘴角。在远处时瞧不清,挨近了才发现晏宁脸上东一块西一块,蹭了好几处锅底灰。不过这人一点没发现,依旧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透着股傻乎乎的憨劲儿。
晏宁被他这一笑迷得七荤八素,屁颠颠跟在他身后:“我给大人煮了玉米丶炖了野菇鸡汤,还有一盘凉拌西红柿。大人日理万机勤政为民,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呐……”
董元卿洗完手,从袖中取出一块折叠整齐的手帕,递给晏宁。
“擦擦。”
晏宁:“?”
见他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晏宁下意识用手抹了把脸。
淦,难怪他总觉得刚才下人看他的眼神怪怪的,也不知道提醒一下他!
“多谢大人。” 晏宁接过手帕,宝贝似的捧在手上。黛蓝色的手帕柔软光滑,折角处绣着精致的祥云锦,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他哪舍得用这么好的手帕擦他脏兮兮的脸。可董元卿正看着他……
行叭,擦就擦。
“把大人的手帕弄脏了……”晏宁攥着手帕,说:“我拿回去洗洗,洗干净再还您。”
董元卿没说什么,转身向偏堂走去。
饭桌上已然摆好了碗筷,他一入座,晏宁便殷勤地伺候起来。
“大人先喝汤。”晏宁边鸡汤舀边说:“我这炖的是野菇老鸡汤,从下午一直炖到现在,肉都给炖烂炖软了,您尝尝看味道如何……”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竟炖起了鸡汤?董元卿淡淡的眸色中闪过一丝疑惑。
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汤头来炖,这鸡汤色泽金黄,入口后鲜甜无比,鸡肉与野菇醇厚的味道融为一体,香气十分浓郁,却又不让人感到半点油腻。
一连喝了小半碗汤,董元卿擡眸,正对上晏宁亮晶晶的丶期盼的小眼神。
不等他问,董元卿主动评价道:“味道甚好。”
晏宁高兴极了,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那您再多喝点,不够锅里还有。”
“好。” 董元卿依言又喝了小半碗。
“吃过了不曾?”董大人问。
“没呢……”晏宁笑笑着挠头。
“一起。”董大人又说。
“嗳,多谢大人。”晏宁笑眯眯地答应一声。
要不阿肥总说他是个心机boy呢,这桌上明晃晃摆了两副碗筷,可不就是暗搓搓地提醒董元卿叫他一起吃么。董大人又不傻,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晏宁如愿以偿地在他对面坐下,端起碗喝汤,吃玉米。
“下午我去找张经事,本打算去捐修路银款的……”晏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嘴角控制不住地越翘越高:“哪知张经事告知我,大人已经帮我捐过了……”
——“捐修路银款?” 张经事楞了楞,诧异道:“你昨日不是才捐了么?”
——晏宁满脸茫然:“我昨日捐过了??”
——“是呀。”张经事莫名奇妙,“昨天早上知府大人交予我三百文,说是你捐的。怎的,你莫不是忙昏头忘记了?”
晏宁楞在原地。难以用言语形容他当时的心情,哪怕是现在回想起来,他依然感觉心里像被灌了蜜,甜得他整个人都要融化掉。
“大人大恩大德,小民实在无以为报……思来想去,不如就让小民以身相许罢……”
“咳……”董元卿差点被呛到,“大可不必。”
“小民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会做饭会洗衣,能挣钱会种地……”
董元卿:“真的不必。”
“冬天能给大人暖床夏天能为大人扇风,大人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董大人有些遭不住,“闭嘴。”
“……”晏宁委委屈屈地闭了嘴。
董元卿放下手里的玉米,说道:“那三百文本就是你的。”
晏宁当然知道那三百文是之前他罚自己面壁思过的三百文,可是:“大人罚的钱,怎还能算我的钱?”
董元卿只是告诉他事实,并不打算与他争辩。
晏宁看他不理自己了,表情顿时有些沮丧:“大人您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本官又不好男色。董元卿心想。
不过晏宁也只是沮丧了一下下而已。追大美人的这条路任重道远,这一点小小的打击是没有办法将他击溃的!
他振作起来,重新满血覆活。
“前些日子大人教我写的字我学会了,请大人过目。”他说着从篮子里取出一沓厚厚的纸张,摊开在桌上。
写满「晏宁」二字的白纸很快将半张桌子填满,从字迹上不难看出他的确是下了功夫认真练了的。前面几张写得歪歪扭扭字大如斗,后面越写越熟练,变得工整美观了。
“为了不辜负大人的期望,我每晚都有刻苦练字哦!”他说着骄傲地挺起胸膛,等着接受董元卿的夸奖。
果不其然,董元卿微一颔首,露出几分赞许的神色,莞尔道:“不错,继续努力。”
这下可把晏宁嘚瑟坏了,用过晚膳,他死皮赖脸地缠着董元卿,央着他多教自己写几个字。
当董元卿在书案后坐下时,忍不住开始反思自己。这小子越发没大没小了,竟敢连哄带骗地把自己推搡到书房,自己未免太过纵容於他。
可当他擡起眼,对上晏宁充满爱慕与崇拜的炙热目光时,“不可再这般放纵容忍他”的想法就像秋风打了个旋,只一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罢了,写几个字而已,有何打紧的。
晏宁研好墨,小心翼翼将砚台放到他手边,“大人您请。”
董元卿提笔,问:“写什么。”
“都行,看您心情。” 晏宁倒是想让他写他的名字,不过据他了解古人对自己的姓与名十分看重,是不能随随便便写给别人的。这要求有失礼数,他便没有提。
董元卿不假思索,落笔写下四个字——嬉皮笑脸。
正嬉皮笑脸的晏宁:“………” 感觉有被内涵到。
他装傻:“大人字写得真好……”
董元卿眉心轻轻一挑:“看懂了?”
晏宁:“不懂,嘿嘿嘿……大人再多写几个罢?”
於是董大人又落笔,写下四字——得寸进尺。
晏宁:“…………”他果然在内涵我!
“还写?”董大人问。
“够了够了,多谢大人!”再写下去就到衣冠禽兽丶十恶不赦了吧……
晏宁脸上笑嘻嘻,心里哭唧唧,只能硬着头皮把董元卿写给他的字迹收好。
董元卿放下笔,习惯性揉了揉手腕。这些日子公文批得多,几乎是笔不离手,手腕难免有些酸痛。
“大人手疼?”晏宁眼尖,立刻说道:“我给大人揉揉。”
“不……”
拒绝的话没来得及说完,晏宁的手已经覆了上来。
不知是不是刚才洗过手的缘故,他手掌带着凉意,但晏宁的手却是热的。
感受到彼此掌心的温度,两人心里几乎都是一颤。
董元卿怔住。他活了二十一年,从未与家人以外的人有过这般亲密的接触,即便是他的生母,在他成年后也不会像这样握着他的手了。
“你……放肆。”反应过来后,董元卿顿时冷下脸,想把手抽回。
“大人息怒。”晏宁忙道:“小民的爷爷乃是个郎中,精通舒经活络之术,小民从小耳濡目染也略懂皮毛。您让我试试看,若是按得不舒服您再治我的罪成吗……”
董元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晏宁握着他的手腕,收起不该有的小心思,兢兢业业地给他按摩。
不能再花痴了,这特么要是按不好,大美人估计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董大人的脸说翻就翻,忒可怕了。
按了须臾,晏宁偷偷摸摸瞥了一眼董元卿。见他脸色好像没刚才那么沈了,才开口询问道:“大人舒服些了不曾?”
“行了。”董元卿淡道:“不必再按。”
“喔……”晏宁动作轻柔地放下他的手,觑着他的脸色,胆大包天地想:反正手已经摸了,不如再得寸进尺一些,给他按个肩膀?
“大人肩膀酸不酸?脖子沈不沈?要不要也按按?按肩膀我很拿手的喔!”
董大人板着脸没有出声,一般人见了他这副模样指不定要被吓得屁滚尿流,直呼大人饶命了。
晏宁可不是一般人,他不出声就当他同意了,於是兴高采烈地鲁起袖子,卖力地给他按肩膀。
开玩笑,他给他爷爷按了那么多年,可不是白按的!
沈寂的气氛有些凝滞。
晏宁又开始没话找话,自言自语似的说起来:“修建商道一事进展如何?我瞧前两日贴出来的告示,似乎报名去当劳工的人要比捐款的人多一些……”
他本就是随口问问,也没指望董元卿会回答他。——果然,董元卿也根本没打算搭理他。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节,过完中秋节,地里的玉米得派人去收回来了。入秋之后,山里的动物都开始屯粮过冬,让它们发现玉米能吃那可不得了……”
“我过两日得回趟云涧溪,山里不少药材都能收了,可不能便宜那些小东西……”
“对了,大人收了玉米之后记得把苞叶撕开,然后将玉米棒子一根根挂起来才行,切忌万万不可直接堆放在一起……”
“为何。”董元卿问。
他身后,晏宁无声地咧了咧嘴角,傻乐。
嘿,小样儿,终於肯搭理我啦?小气鬼,摸一下手就生气。
“因为这时玉米还未完全晒干,若是直接堆放的话会发霉生虫,发霉生虫的玉米种子自然是发不了芽的。”
“而且大人若是打算明年将玉米在陎州城广泛种植的话,那么在入冬前就得号召农户们把地整好。除草丶沤肥丶挖渠沟丶水沟等等,这些事儿都得提前做好……一块地肥不肥沃,蓄水排水能力强不强,直接关乎来年的收成好不好……”
“嗯。”董元卿微微点头。垂眸思忖片刻,问道:“你何时有空?”
他突然意识到,想要把玉米种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又或者说,对晏宁很容易,对其他人并不是。
“只要是大人找我,我随时随地都有空!”晏宁大声道。
董元卿:“本官需你协助,将玉米的种植经验与技巧写出来。”
晏宁:“大人是不是想攥写一本玉米种植方法的书册?”
董元卿颔首:“正是。”
“没问题。”晏宁一口答应:“大人准备何时写?”
董元卿略一沈吟:“过完中秋节。”
“成。”说到中秋节,晏宁又道:“钱三爷节前怕是回不来了,大人中秋节呆在府里过么?”
“嗯。”
“不如去小民家里一起过罢。”晏宁盛情邀请他:“我那儿人多,热闹,大家开开心心一起吃个团圆饭,多好呀……”
董元卿不置可否,“到时再说。”
晏宁努起嘴,含糊不清地咕哝:“大人有事吩咐我我随叫随到,我请大人去吃顿饭过个节,大人都不肯……”
瞧瞧这厮多会蹬鼻子上脸,竟还跟他讨价还价起来了。
董元卿斜目,睨他:“怎,本官若是不去,以后就叫不动你了?”
“冤枉,我可不敢有这意思。” 晏宁举手投降道:“我就是想和大人吃个饭过个节,没其它想法。” 他心想,大美人不但小气,还傲娇得很,被摸一下小手都不高兴,他哪还敢惹他生气。
也罢,晏宁打定主意,要是董元卿真不肯去他那儿过节,他就把自家的锅碗瓢盆全搬过来陪他在府里过。哼,反正知府大人的后院门他想进来就进来,换做别人,可没那个资格。
他这么一想,心情顿时又明朗了。於是换个话题,继续与董元卿聊闲天儿。
他说略懂舒经活络之术也不是吹嘘,是真有两下子。被他按了一会儿,董元卿明显感觉到紧绷酸胀的肩膀和脖子轻松舒服了许多。
他有些困了。身体得到放松之后疲惫感也宛如潮水一般涌上来,若不是他脾气好,此时在他身后叭叭叭个没完的晏宁早被扫地出门了。
“大人困了?”晏宁见他半响不出声,停下手里的动作,“那我先回去了,大人您早些歇息。”
“嗯。”董元卿曲起食指抵在眉头揉了揉,起身送他。
“您快去沐浴歇息罢……”晏宁边走边道:“中秋节我一定备好您最爱吃的菜,大人您一定要来啊……”
董元卿置若罔闻。
送到门口,晏宁扒拉在门框边上,含情脉脉地凝望着他:“晚安大人,记得想我,我们梦里再见。”
董元卿:“…………”
董大人的耐心终於告罄,反手一把将门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