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被活活打死了
果然, 钱三没有诓他。
晏宁的确很快就知道了。而且不光是他,整个陎州城的人都知道了。
那是平平无奇的一个中午,日头高悬, 马路被太阳晒得焉焉的, 路上空无一人,只有一条瘦骨嶙峋的野狗趴在路边,有气无力地吐着舌头。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声由远及近,从它身边飞快驶过。
野狗被吓得睁开眼,惊慌地循着声音看去。
那队人马约摸有三十多人,二十名护卫位於两侧,骑的是高婻碸头大马,穿的是铁靴鳞甲, 腰间佩着刀,气派威严。富丽堂皇的马车位於队伍中央, 车旁跟着几名随从, 前头是马夫,后边儿是驮着行李的马匹。
马车很快停在官府大门前。
一侍卫翻身下马, 几个大步走到大门口, 沈声喝道:“钦差大人已到,官府主事速速出来迎接。”
府内, 知府大人董元卿身着绛紫色锦衣官服, 腰系金饰鱼袋, 头戴绣金幞头,英姿笔挺地走在前头,带着黄主簿, 张经事与何典史一同出府恭迎钦差大人到来。
车帘掀起,车内走出一人。此次奉命前来陎州城巡访的不是别人, 正是皇帝的心腹之一——海公公。身为常年伺候於皇帝左右的宦官,皇帝命他出任钦差,足以见得对此次陎州之行的重视。
“微臣(卑职)拜见钦差大人——”
“起来罢,不必多礼。”海公公掸了掸拂尘,笑吟吟道:“久违了,董大人。记得上次一别还是在两年前董大人奉旨出任陎州城知府的时候。不知这两年来,董大人是否别来无恙?皇上可是十分记挂着大人您哪。”
“谢陛下擡爱,微臣一切安好。”董元卿回道。
张经事恭敬道:“大人一路车马劳顿,卑职等人已备好酒菜,敬请大人入府歇息。”
“好好好,咱家这会儿也是饿得饥肠辘辘了,等酒足饭饱之后再同董大人叙叙旧,哈哈。”
这旧怕是叙不起来的,所有人心知肚明。谁不知道董大人少言寡语,性子又冷,说话办事都是一副公事公办毫无私情的态度,这能聊得起来才怪了。
几人一同走进府内,海公公笑道:“进入陎州城地界后咱家就瞧见官道两边的地里都已经种上了玉米,看来今年陎州城的百姓都有口福了。”
“回禀大人。”张经事道:“去年年底时知府大人就已开始筹划此事,并在开春时向所有农户发放了玉米种子并且将玉米的种植方法张贴在公示栏内。直至今年春末,陎州城辖内地界均已全部种上了玉米。”
“如此甚好。皇上对玉米能否广泛栽种一事相当重视,更是对董大人您给予了厚望,特命咱家前来帮助和督促大人。如今看来,以董大人高瞻远瞩因势利导的能力,咱家怕是要提早回京向皇上禀报这一喜讯了。”
&“大人过奖。&“董元卿淡道:“玉米能短时日内在陎州城地界内全面种植,府内官员与官差皆功不可没,卑职不敢贪功。”
“哈哈,董大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泊名利啊。殊不知,皇上最赏识大人的正是这一点。若是大宋官吏人人能与董大人一般坦荡无私恪尽职守,那我大宋必能国泰民安,千秋万代啊。”
“大人所言甚是。”
“卑职谨记大人教诲。”
众人纷纷附和道。
走至府衙内堂,桌上已经摆好了几道家常菜,鸡鸭鱼肉——那是一样都没有,只有几个煎蛋勉强算得上一道荤菜。
董大人一向奉公廉洁,即使是钦差大臣来了也无法破例让他铺张浪费。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海公公的目光落在桌子中央的那一篮带着苞叶丶散发着清香的玉米上。
去年董元卿命钱三拉了两车玉米回京,这玩意自打被尚书大人董学林上贡给皇上,被皇上赐予一句“惊为天人,珍馐不换”的评价之后就成了皇亲国戚们趋之若鹜的抢手货。像他这种身份低微的宦臣自然是无福享用的,只能过过眼瘾,看着皇帝如甘如饴地尽情享用。
“这是……” 海公公按下心头的狂喜,面上装作波澜不惊的模样,施然入座。
“回大人,这便是玉米。”张经事回答。
钱三心想老狐狸你装什么装,天天伺候在皇帝跟前,怎么可能没见过玉米。
你没吃过玉米,还没剥过玉米叶?打死老子都不信。
“据咱家所知,这玉米还未到收成的时候罢?”海公公疑惑道:“那这篮子里的玉米又是从何而来?”
“回禀大人。”钱三回道:“篮子里这几个玉米是卑职在玉米地里摘的。大人有所不知,这玉米好种得很,有土有水就能种活,所以卑职就在府衙后院放耕具的那片地方沿着围墙也种了十来株玉米来玩玩。那十几株玉米种得早,按理说此时应当是能采收了,正好摘来给大人尝尝鲜。”
海公公听完开怀大笑:“哈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看来咱家也是有口福了。”
钱三:“不过卑职一介武夫,对种地的门道是一窍不通。这玉米究竟能不能吃,还是得请行家过来给大人仔细估量一番,以防不测之忧。”
此时此刻,某位种地大行家正在屋里气急败坏地教魏承做功课。
“八百遍了我都说了八百遍了!九加九等於十八,你到底是怎么算出来等於十五的!?那我问你,十加十是多少?”
魏承搔头抓耳,吭哧半响才嗫嚅着说:“那就是……两个十呗。”
晏宁气笑了:“两个十读作廿,写作贰拾。还两个十,你怎不说四个五啊!”
魏承撇撇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二十就二十呗,你那么凶做什么,你凶我我就学得会了吗?”
晏宁掀桌:“老子不教了,你去和阿年一块写!”
魏承很有骨气地拒绝:“不去,我要自己写。”
晏宁:“你写的没一个对的!”
魏承:“那我不管,反正写完就行。”
晏宁:“你,你……”
不行老子忍不住了,先打一顿再说!
“阿宁——”雯娘的喊声让魏承躲过了一场棍棒伺候,“官府的官差来找你,你快出来。”
“哦,这就来。”晏宁深深吸了两口气,指指魏承:“小兔崽子,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前来的官差是赵九,他道:“晏小公子,知府大人请您马上过去一趟。”
“这么着急?可是发生了何事?”晏宁问道。
“是钦差大人来了。”赵九说。
钦差大人?!这个节骨眼上,钦差大人大老远跑来陎州城做什么?难道说……
晏宁瞪圆了眼睛,立刻开始整理仪容。今天恰逢学堂的休沐日,他在家陪两个孩子玩没有下地干活,所有着装……晏宁从上往下打量自己一番——还算体面,见一见钦差是没问题的。
两人快步赶往府衙。
“小民晏宁,拜见钦差大人,拜见知府大人——”晏宁垂着眸正要下跪,听见身前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免礼。”
晏宁嘴角微微一翘:“多谢钦差大人,多谢知府大人。”
海公公端详他几眼,神色有些意外。听董元卿上奏皇上的奏折里不止一次提到过陎州城里有位非常善於耕种的农户,他原以为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粗糙庄稼汉,没想到却是个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少年人。
“不必拘礼。”海公公笑笑,语气里略有一丝丝怀疑,“你就是晏宁?”
“回禀大人,正是。”
“哈哈,董大人对你赞赏有佳,几次三番向皇上进言纳谏,说你学识渊博,胸怀宽广,更有一副矜贫救厄的侠义之心。今日得以一见,晏小公子年纪轻轻就得此盛誉,果然是不可多得的良才啊。”
这海公公和晏宁的刻板印象里那些骄傲持贵丶尖声细气的公公不太一样。他不但能说会笑,态度祥和,连对自己这种不入流的农户都能客客气气的,客套话说起来那真是转瞬上口压根不用打腹稿,让晏宁叹为观止自愧不如。
“承蒙知府大人擡举,小民愧不敢当。”晏宁飞快瞟了董元卿一眼,嘴角止不住往上翘。
他也是机灵,眼角馀光瞥到桌上那一篮玉米,便道:“钦差大人不远千里来到陎州城,小民理当尽地主之谊,邀请大人品尝一番此地种出来的玉米。可惜此时还未到玉米收成之时……”
说到这里,钱三立刻巧妙地接上话:“玉米眼下就有现成的,大人命你过来,便是想叫你看看这玉米能吃了不曾?”
“能为大人效劳小民荣幸之至。”晏宁接过钱三递来的筷子,以筷子剥开玉米苞叶,先是检查一番,然后再每个都稍稍施力按了按。
“禀告大人,这几个玉米都已完全成熟,可以尽情享用了。”
“哦?”海公公好奇询问:“晏小公子有何辨别的法子?”
晏宁笑笑:“辨别的方法非常简单,大人请看,成熟后的玉米颜色是莹润的米黄色,而且玉米粒排列整齐,紧实饱满且充满弹性。这时候的玉米,正是食用的最佳时期。”
海公公听得都饿了,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咱家就不客气了。”
“大人您请慢用。” 晏宁功成身退,磨磨蹭蹭地退到何典史身后站着。
按他平日里“胆大妄为”的作风,他肯定是想站在董大人身后的,但今日顾忌到钦差在,他又不敢那么明目张胆,只好规矩地站何典史后边了。
不过这个位置正好方便他偷看董大人,嘿嘿。董大人极少会有这么一身隆重的着装打扮,官袍的冷肃威严与他冰清玉洁的气质相互碰撞,强烈对比形成的反差感让晏宁心里涌出一股欲罢不能的征服欲,从而克制不住地冒出满脑子危险且羞耻的想法……
淦!现在是想那种事的时候吗?!快住脑啊晏宁!
海公公很快吃完了一根玉米,情不自禁称赞起来,“妙哉妙哉,果真是惊为天人的美味啊。不过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董大人,黄主簿,各位大人不如来一同享用。”
“不必,君子不夺人所好,大人慢用。”董大人淡道。
诸位大人也是毕恭毕敬地推辞。
“哈哈,那咱家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海公公畅快一笑,正打算吃第二根玉米的时候,忽闻外头响起一阵喧哗。
董元卿睨了眼钱三,钱三心领神会,快步走出去查看情况。
片刻后他回来,向董大人禀告:“大人,府外有百姓击鼓鸣冤。”
众人听完心下皆是一惊。
真是触霉头,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钦差大臣到访的时候来击鼓鸣冤?这不是摆明了要下知府大人的脸吗?!
晏宁也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忍不住担心地看了董元卿一眼。
不过董大人面色如常,连眉头都没动一下,起身向海公公行了个礼:“卑职公务在身,失陪。”
“无妨,公事要紧,董大人请自便。”海公公这下也不好再吃玉米了,接过随从递来的布巾擦了擦手,对留下来作陪的众人道:“陎州城的情况咱家颇有了解,董大人一心为民,想为百姓们鞠躬尽瘁,奈何单凭一己之力也是心有馀而力不足啊。诸位同僚既然进了这陎州府衙,那势必是要为董大人排忧解难的,大家一同齐心协力,才能破解陎州城眼下的困境。”
众人齐声道:“是,我等谨记大人教诲。”
海公公起身,甩甩拂尘,笑道:“咱家倒是好奇外头有什么冤情,想去听听,诸位不如一同前往?”
张经事汗颜道:“大人,卑职已为大人备好卧房……”
海公公:“咱家不乏,走罢,出去瞧瞧。”
“咚——咚——咚——”
“青天大人在上,贱民有莫大冤情要告!告那刘家人嚣张跋扈无恶不作……”
之前护卫军的出现就引得不少百姓闻风前来围观,现又遇到有人来击鼓鸣冤,告的还是陎州恶霸刘员外家,这等难得一见的热闹岂容错过。
无所事事的百姓们壮着胆子围上来,平日里冷冷清清的府衙竟出现了门庭若市的景象。
“官府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喧哗!”当差的衙役喝道。
钱三带着两个衙役从府里出来,大声道:“知府大人有令,将告状之人押至大堂审理。”
末了又说:“允许百姓前往旁听。”
看热闹的老百姓们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然后——呜啦啦争先恐后地涌入府中。
这热闹他们是决定看到底了。
惊堂木拍响,衙役分别立於大堂两侧,手持棍杖,齐喊威武。
“堂下所跪何人,状告何事。”董大人问。
被押入堂内的一共两人,一男一女。两人皆是一身农户打扮,女人蓬头垢面,涕泪横流,不住掩面哭泣;男人衣服破皱,像是经历过一番厮打,额头上仍有一大片吓人的血迹。
“回禀大人,贱民牛老二,乃是牛头村的农户,旁边是弟妹牛刘氏。”
“今年开春,官府鼓励农户种植玉米,我和愚弟听从官府号召,也在地里种了四亩有馀的玉米,贱民家的地就在刘家地的下游。”
“今年流年不利遇上了大旱,开春至今滴雨未下,地里的玉米全靠水渠引水浇灌才得以存活。而从前几天起,刘家却派人堵住水渠不准下游的田地引水,我们眼睁睁看着地里的玉米一天比一天干涸,最后不得不去向他们求情。”
“谁知刘家家丁刘强却一口咬死,就是不肯开渠。愚弟气愤不过便与他们争吵起来,不曾想……”牛老二失声痛哭:“不曾想竟被他们活活打死了!”
“贱民兄弟二人自小老实本分从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求大人为贱民讨回一个公道,否则贱民就是死,也死不瞑目啊!”
“刘家人真是坏事做尽,丧尽天良啊。”
“是啊,这都多少年了,要不然刘家怎么号称陎州恶霸……”
“你们说这事儿知府大人敢不敢管?”
“难说,谁不知道刘家后台硬,有大官在汴京城给他们撑腰呢……”
百姓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
“肃静。”董大人拍了拍桌。
声音不大,但威力却很大,堂下瞬间就安静了。
“来人,去刘员外府将刘庆刘强二人押来对峙。”
“是!”钱三带着几个衙役,当即就去往刘府。
刘庆刘二公子这会儿正美酒配佳肴,左拥右抱尽情享乐着呢。
几杯酒下肚,他不光脑子有点迷糊,脾气也愈发嚣张起来。一听知府大人派人来请,心里又是厌烦又是不屑,本来想装醉不去的,但听他爹说中午的时候知府府衙好似又来什么大人物,带了一群护卫气派得很,劝他还是过去看看,免得落人话柄。
刘庆一听当下就呸了一声,心想什么大人物会往这穷乡僻壤的鬼地方来。
他自顾拿乔,硬是磨蹭了两刻钟的功夫才姗姗来迟,现身府衙大堂。
别说在场的官吏官差们,就是看热闹的老百姓们都激愤起来了。
这刘庆根本就是不把知府大人放在眼里啊!再瞧瞧他那鼻孔朝天的跋扈样,真是让人看了都来气!
刘庆站在堂下,压根无惧众人的指点非议,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牛老二两人,敷衍又不耐烦地朝董元卿行了个礼。
“庶民刘庆(刘强)见过知府大人。”
不等董大人应允,刘庆已经直起身来,问道:“不知大人唤我前来所谓何事。”
“大胆刘庆!”钱三喝道:“今有牛头村牛老二一家状告你纵容家丁刘强恶意堵截水渠,之后与牛老三发生口角,争执过后恃强行凶将牛老三活活打死,可有此事?!”
“牛老二牛老三?本公子从未听过这两人。”刘庆扭头问刘强,“你认识?”
“回二公子,今早的确有几个农户来找过我,他们想让咱开渠放水,我没答应,他们就抄家夥先动起手来了……”
“你血口喷人!”牛老二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明明是你们先动的手,老三苦苦求饶你们都不肯放过他!”
“肃静。”董大人再次拍桌。
“刘强,本官问你,尔等为何要堵截水渠。”
“回大人。”刘强道:“员外家在牛头村有五十馀亩地,且都是在上游,牛头村一向以来的规矩就是下游的地要等上游的地浇灌完了才放水到下游,所以压根没有堵截水渠一说,等员外家的地浇灌好了,自然就会放水下去了。”
“你胡说!牛头村从未有过这种荒唐的规矩!再说刘家的地早就浇透了,地里的排水沟都溢出水来,所有村民都看得一清二楚。你们就是故意不放水,想让下游的玉米地全都旱死!”
“你说浇透了就浇透了?我还说这天这么热,地里那点水晒一会儿就干了呢。”
“够了。”董大人冷漠道:“刘强,本官再问你,牛老二状告尔等殴打牛老三致死一事,可否属实。”
刘强狡辩道:“拳脚无眼哪大人,这打起架来一窝蜂的乱成一团,谁知道那牛老三是被打死的还是他自己摔死的。”
“是你们打死的!我亲眼所见!你们围着他拳打脚踢,老三…老三挨不过片刻就咽气了……”牛刘氏伏在地上,哭成泪人,“求大人给民妇做主啊……”
董大人:“刘强,牛刘氏亲眼所见其丈夫被尔等打死,你认还是不认。”
刘强:“庶民只是想教训他一番,并未想过要取他性命,是他自己不经打,与庶民没有干系。”
董大人颔首:“既然如此,那便是认了。黄主簿。”
黄主簿忙不叠出列:“卑职在。”
董大人:“你主管刑狱一职,本官问你,斗殴导致他人致死,所犯何罪。”
“回,回禀大人。斗殴杀人者,无论是以拳脚还是使用武器导致他人致死的,按照大宋律法,主谋当判处绞刑,同谋及参与斗殴者,各杖刑一百。”
“好。”董大人从签筒里取出一支红头签扔下:“本官宣判,主谋刘强殴打牛头村牛老三致死一事罪证确凿,判处绞刑,押入大牢择日行刑;其馀同谋押至堂前,各杖责一百,立即执行。”
“慢着!”刘庆听到这可站不住了,客气也不装了,冷笑道:“董元卿,你跟我搁这儿装什么腔作什么势呢,不过是死了一个贱民而已,你要拿我的家丁来开刀,你让刘家的面子以后往哪儿搁?!”
在偏堂一侧旁听了全程的晏宁在听到刘庆直呼董元卿全名的时候,就知道他完了。
一擡头,正好看见海公公阴沈着脸,眼角时不时跳动,似乎在极力强忍着怒火。
董大人反问:“依你所言,刘家在陎州城内无论犯了何罪都应当赦免?”
“别说在陎州城,就是在通州城甚至是汴京城,谁敢不给我刘家几分薄面。”刘庆狂傲道:“想动我刘家人,先问问我舅舅——工部侍郎吴邙答不答应!”
什么皇上钦点的探花郎,什么吏部尚书的得意爱子,在他眼里通通算个屁!他董元卿真有那么能耐,去年年底还舔着脸去求他们刘家借米救灾?这么能耐怎么不从汴京城一车一车拉粮过来?次次只会拿当尚书的爹来唬人,真本事一点没有,就这样的废物点心比他还不如呢!
刘庆本就看他不爽,经过去年的事儿之后就更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董元卿,本公子真心奉劝你一句。”刘庆狠狠地看着他:“在陎州这地界,你最好安分守己,少给我多管闲事。”
“好啊,好啊,好一个刘公子。”海公公听到这里已是气得浑身发抖,晏宁看准时机,又在一旁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大人您有所不知,这位刘二公子一向这么目中无人。别说知府大人,它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去年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还说出“强龙不压地头蛇,皇帝来了也拿他没办法”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哩,当时的百姓们可都听得清清楚楚呢!”
“拍——!”茶几被拍得重重一响,海公公怒目大喝:“放肆!好一个强龙不压地头蛇,咱家倒是要看看,这条地头蛇到底能不能压!”
一众人等从偏堂走出来。
刘庆看到海公公出现时,表情楞了一下。这身着装打扮且手持拂尘之人,十有八/九应当是皇宫里太监。
可宫里的太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这太监就是他爹所说的,中午时府衙来的那位大人物?
“刘二公子。”海公公皮笑肉不笑,慢条斯理地捋了捋拂尘,说道:“咱家倒是现在才知道,原来吴侍郎在陎州城这地方还有您这么一位“出类拔萃”的好外甥,当真是让咱家大开了眼了。”
刘庆不知其身份,打量他半响,才问了一句:“你是何人?”
要你命的人。晏宁默默在心里接了一句。
“咱家是何人,哈哈。”海公公笑答:“咱家乃皇上派来陎州城巡访的钦差大臣,福海。”
刘庆酒意瞬间清醒了几分,暗道一声“糟了”。
围观的人群里藏着几个刘家的家丁,一看形势不对劲,立刻溜出去回刘家通风报信。
“庶民刘庆,拜见钦差大人。”刘庆脸上瞬间堆满笑容:“钦差大人远道而来,庶民有失远迎,还望大人莫要怪罪。”
“不必劳烦了。”海公公笑道:“不过咱家眼下还真有一事想向刘二公子请教,还请刘二公子为咱家解惑。”
刘庆不知其意,狐疑道:“大人请问。”
海公公缓缓收敛起笑容,眼神逐渐变得冰冷,脸沈色厉得可怕:“你一介庶民,见了知府大人,为何不跪?”
刘庆楞住。
这还能为何?因为他一直就没怎么跪过,习惯了啊!
“高堂之上,你一介庶民,面对四品官员,你凭何不跪!?”
海公公尖利的喝问声犹如从地府爬出来索命的厉鬼,吓得刘庆和刘强“扑通”一声双双跪下。
“大人饶命,庶民方才一时心急忘了行礼,还望大人恕罪。”
“一时心急?急着做什么去?投胎吗?”海公公冷笑一声,问道:“黄主簿,按照我朝律法,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黄主簿擦擦一脑门的冷汗,战战兢兢答道:“回禀大人,“以下犯上”有轻重之分,不知者无罪。若明知故犯,以言语顶撞丶挑衅者,应处以四十棍杖刑。”
海公公:“来人,棍杖伺候!”
“……”衙役们没有应声,踟蹰着看向知府大人。
“一人四十杖,打。”董大人又扔下一根红签。
“是!”衙役们得令,上前押着两人就要往刑凳上绑。
“你们敢!谁敢打我!我舅舅是工部侍郎吴邙!敢伤我一根毫毛,我让你们全吃不了兜着走!!”刘庆挣扎着大喊。
海公公简直被他气笑了:“好一个吴邙!今日就算他吴邙来了,也照打不误!”
两人被绑在凳子上,衙役们忌惮着刘家的势力,也不敢真下狠手打。刘庆更是夸张,那杖棍刚擡起来还没碰到他身上,人就已经夸张地大叫了起来。
“哎哟——哎哟——”
“救命啊,官府衙门仗势欺人啦——哎哟!”
打了几板子之后,这厮反而还越叫越来劲了。
“怎么,一个个都没吃饱?你们这是在行刑呢?还是在给刘二公子挠痒痒呢?”钱三拿过一衙役的棍杖,冷冷道:“都看清楚了,行刑该这么打。”
话音一落,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刘庆猛地发出一声凄惨的喊叫,而绑在他粗厚大腿下的木凳竟然从中折断,裂成了两半。
“看清楚了不曾?没看清我再给你们演示一遍。”
说罢又是“嘭”的一声巨响。
刘二公子这回不叫了,直接抽搐着疼晕了过去。
所有围观的百姓吓得大气不敢出,衙役们一个个脸都白了。
大堂之上,落针可闻。
钱三又问:“都看清了?还是没看清的我可以在他身上示范一下。”
“看清楚了!”衙役们齐声大喊。
一棍……
两棍……
十棍……
棍棍到肉,声声入骨。
起初,刘庆还会哼一哼,打到第三十五棍之后,他连哼都不哼了。
衙役上前探他鼻息,哆嗦一下,颤声道:“大人,犯人刘庆……已经咽气了。”
刘庆,刘二公子,陎州恶霸,就这样被活活打死了。
“嘿。”钱三立马朝围观的百姓们说道:“大家夥都瞧见了,刘庆以下犯上,知府大人只是想惩戒他一番,罚了他四十板子,并未想过要取他性命,是他自己不经打,还没打到四十板就咽气了,与知府大人没有半点干系。”
百姓们面面相觑。
几息之后,人群中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声声喝彩。
“好!死得好!”
“刘庆恶人,作恶多端,死有馀辜!”
“大快人心,死不足惜!死得好!”
“刘强呢?!刘强死了吗?打死他!”
“打死他!打死他!”
刘强到底是比刘庆皮糙肉厚些,尚苟着一口气。
“儿啊,我可怜的儿啊——”刘李氏来迟一步,在家仆的簇拥下哭天喊地的闯入府内。
见堂内满地狼藉的景象,再看看自己儿子倒在地上生死未卜的模样,刘李氏一把扑到刘庆身上就开始嚎啕痛哭。
“刘老夫人。”钱三凉凉道:“节哀,刘二公子已经去了。”
刘李氏听罢两眼一翻,险些晕死过去。
“我可怜的儿啊,你死得好惨啊——”
刘员外老年丧子,也是不堪打击,悲从中来。
“庆儿!我枉死的儿啊——!”他老泪纵横,悲愤欲绝,对远坐在高堂上的董大人怒目而视:“敢问知府大人,我儿刘庆究竟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要受这杖毙之刑?!”
不用董大人回答,黄主簿先道:“刘庆纵容家丁刘强殴打农户牛老三致死,犯下斗殴杀人罪。此罪行刘强已在堂上供认不讳,被知府大人判处绞刑。刘庆为包庇家丁,公然在堂上顶撞丶冒犯知府大人,被大人下令杖责四十板以示惩戒。行刑途中有犯人不堪刑罚之苦一命西去也是常有的事,还请刘员外节哀。”
“笑话,笑话!我儿活生生一条人命说没就没了,就凭你一句“不堪刑罚之苦”就打发了?!我不服!我要大人还我刘家一个公道!”
董大人无动於衷地询问:“黄主簿所言句句属实,你要本官还你什么公道。”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你们官官相护害我儿枉死,我不服,我要上京城告御状!庆儿,你死得冤枉啊——”
“好一番颠倒黑白,搬弄是非的本事。说得这般正义凛然言之凿凿,若不是咱家亲眼目睹,定也会信以为真了。”海公公嘲道。
“刘员外,你莫要一派胡言。”黄主簿严声喝道。他算是看明白了,知府大人和钦差大人今天是铁了心要拿刘家杀鸡儆猴,非常识时务的他想也不想果断加入了讨伐刘家的阵营之中。
“你刘家原来也讲天理也知道有王法?我一个新来的主簿都知道你刘家在陎州城臭名昭着,像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厌恶。这么多年来告你刘家的诉状能摞满一箩筐,你还有脸在官府提王法讲天理?!” 没想到黄主簿一副圆头肥脑不太聪明的样子,骂起人来竟然这么伶牙俐齿?
他一怒之下向董大人主动请缨,“大人,既然刘员外要官府讲王法,那不如让本官将那些诉状和其所犯下的罪行一件一件,一桩一桩地给他捋清楚,让他瞪大眼睛好好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