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皇帝年近三十才第一次做父亲,对这个女儿自然是万分期待,然而这位小公主却是磨磨蹭蹭,将近腊月的时候才出生。
郑皇后正是适合生育的年龄,又有了经验,怀着她不算吃力,这个孩子是在一个下雪的夜里忽然发动,把身侧的圣上都惊得魂不附体,立政殿一时间成了宫中最热闹的所在。
皇帝与东宫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疏离客气,几乎没有同时出现在立政殿里过,但是这一夜郑玉磬生产,皇帝与皇太弟一同等候在侧殿,听着隔间里太医们议论商讨。
元柏不进去除了是儿大避母,也是郑皇后担心他年纪太小,受不住这样带血的残酷场面,至於皇帝,那纯粹是郑玉磬知道了生育孩子确实是一件有些惨烈的事情,担心自己呼痛太过,刺激得萧明稷发疯,连累无辜,把太医署的人都杀了,索性不让他进来。
不过郑玉磬叮嘱他的时候大概是第一阵疼痛已经过去,进入一个相对平缓安逸的时期,安安稳稳地吃东西积蓄体力,有心思和慌乱的皇帝开一开玩笑:“我听人说这怀孕生产不利於男子雄风,三郎要是看得不成事了,那我将来岂不是要和那一箱子东西过一辈子?”
这一对冤家干巴巴地对坐在侧殿里,往常还有学业功课丶朝政军务可以聊一聊,但今夜谁也没有这样的心思,四目相对,一直静默无言。
直到内殿传来一声惨烈的
痛呼,而后没了声息,皇帝才有些沈不住气,倏然起身,走了几步,又踱回来坐下。
音音叫他好生陪着元柏,不许进去分她的心神,要是他乱闯产房,太医们压力倍增,反而是添乱,她也会生气。
元柏坐在萧明稷的对面,他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一旁进贡的金桔,原本鲜亮光洁的外皮被他捏出了几处褶皱。
“女子生产,就这样疼吗?”他主动开口打破平静,看向自己的皇兄,随即苦笑了一声,“是臣弟冒昧了,皇兄也没见识过女子生产的惨烈。”
先贤自然会教诲他母亲生养子女的不易,阿爷也偶尔会提起,母亲当初生下他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因此无论是中宗皇帝自己还是将来长大成人的他,都要知道嗬护她才行,但是对於东宫而言,他还是头一回身临其境地感受这种不易。
“朕怎么不知道,”萧明稷总不能说自己也尝试过那是什么滋味,这对於一个小孩子而言实在是不大好理解,也难以解释,勉强一笑:“皇后现在疼得厉害,当年你阿娘诞下你的时候,也同样是九死一生。”
元柏知道眼前的男人就是叫母亲今日受苦的男子,他静默片刻,“那我阿娘会有危险么?”
“当然不会,”皇帝一口否决了这样不吉利的话,他面色略有些阴沈,口中这样说着,心里到底担心,故作轻松道,“元柏出生的时候你阿娘生了整整一夜
,但最后也是有惊无险,可见吉人自有天相。”
随着这个孩子的日渐长成,萧明稷虽然心里还存了些酸意,但是既然音音把这个孩子托付给了自己,他尽量表现得像是一个慈父。
“话是这样说,但皇兄想来也未必就这般想,”元柏若是对着母亲,还能偶尔像是个孩子一样撒娇,说以后除了这个妹妹再也不要别的孩子,但是在皇帝面前却说不得:“连您自己心里都不安宁,何必再喂我一颗定心丸呢?”
被一个十岁的小孩子说中了心事,皇帝的脸上哪里挂得住,萧明稷咳了一声,“何以见得?”
“没什么,”元柏低头道:“臣弟头一回瞧见皇兄戴佛珠。”
皇帝平常也不是不信,吃素念经也是常有的事情,但是蘌极以后很少将佛珠丶平安符一类挂在身上叫人看见,今日心绪烦闷,才拿出来佩戴把玩,临时抱佛脚,安慰自己一些,聊胜於无。
“皇后是朕第一位妻子,她腹中的孩子也是朕第一个女儿,父母爱子心切,难免会有些失分寸,”皇帝看着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弟弟,忽而失笑:“先帝也说过,元柏是一个孝顺的仁主,与朕不同,想来也是能爱护兄弟姊妹的。”
他亲手或下命令杀死过许多人,但是人总是逃不过这个毛病,自己做不到兄友弟恭,但是却期盼后代能和睦共处。
“先帝血脉共有十子十二女,如今也只有臣弟与圣上
,还有另外两位长公主尚存於世,互相扶持,”元柏起身行礼,他的婴儿肥早早随着抽条的身子消失,逐渐有了几分少年模样,“长兄如父,臣弟能有今日,全凭皇兄与皇后教诲,与公主殿下年纪相近,自当如兄长爱护一生。”
中宗皇帝的儿女子孙很少有活过三十岁的,虽说是中宗自己杀戮过多的报应,可元柏身处宫闱,当然清楚是今上的手段,但是已经兼任太子太傅的秦侍中却举例景帝托孤给栗姬的故事告诫他,对圣人的孩子一定要心存善念,不许表露出一星半点的不喜欢。
而阿娘对这个妹妹也十分喜爱,间接影响了他对姊妹的看法,他小的时候就没有人陪着玩耍,特别想要一个兄弟姐妹,只是阿爷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如今有了,也不会因为那一半不相同的血脉而厌恶这个小婴儿,这话说出来也算得上是真心实意。
皇帝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只是叫万福拿了一碟栗子糕和热牛乳给他吃,自己却眼巴眼望地看着内殿,不言不语。
她在殿内时不时会痛呼几声,但大多数时候是没有声息的,寂静得叫人害怕,他触摸不到她的心跳,也感知不到她的呼吸。
这大概也就是一贯认为多子多福的中宗不愿意再和宠妃生养的根本缘由了。
“圣人,您好歹也吃一点东西,娘娘现在正是虚弱的时候,您要是再出些什么差错,那可怎么得了
?”
万福在一侧有些不忍地劝道:“娘娘不让您进去陪着,自然有娘娘的道理,等咱们小殿下出来以后,您还得进去和娘娘说话,明日臣工们问安贺喜,奴婢们也得有您的谕旨才好出去应对。”
圣人这一副魂不守舍的憔悴模样,早就将“每临大事有静气”丢到不知道哪里去了,没有任何处理国事的心思,明日臣工问安,他也得拿到圣人确切的吩咐才敢出去应对。
月子里的女人不能经受男子的探望,特别是外面天寒地冻,容易带来寒气,皇帝自己就是刀山血海滚出来的,对这些妇人生产的恶血不太在乎,不过东宫却要被这条规矩束缚住,皇后生产之后给他瞧一眼公主也就罢了,剩下的安抚照料还是得他自己亲力亲为。
萧明稷觉得万福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因此也要了些宵夜,还特地吩咐膳房做了些东宫爱吃的饭菜,两人对桌而食,夜雪明烛,即便是味同嚼蜡,两个人也吃得比平日里多了许多。
郑玉磬这一胎相对当初而言顺利了许多,可发动后还是折腾了两三个时辰才完全产下,她完全丧失了平日里的风情与优雅,直到那坠痛感彻底脱离身体,才如释重负地枕在榻上,任凭宫人将口中咬着的柔软巾帕取下。
她口中含了参片,听见乳母和接生婆拍打孩子发出哭声与那些下人道喜,心里安宁了许多,完成了一件大事之后反而有
几分亢奋,睡也睡不着,让人把新出生的女儿抱过来给她看。
帝后的五官端正,只是圣人更偏凌厉一些,但是皇后却艳丽娇美,小公主这时候和她哥哥当年一样红皱,根本看不出来像谁,头顶光秃秃的,只知道咧开嘴哭,眼睛都还没有完全睁开。
萧明稷听闻消息进来的时候欢喜极了,半点君王的威仪都没有,随口免了请安宫人的礼数,直奔妻子而来,见了她安然无恙地枕在榻上,身侧是刚出生的孩子,握了郑玉磬的手,喜悦之情无以言表。
“这一遭真是辛苦音音了,郎君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咱们的孩子……”萧明稷絮絮叨叨地说着,忽然瞥见那红皱的孩子,顿了片刻,“好歹也平安生下来了,音音快睡一会儿,郎君给她喂乳。”
音音的风华绝代自不必说,萧明稷对自己的容貌还是很有几分信心的,他见过满月宴上的元柏,对两人女儿的容貌不可避免地有了期待。
然而……萧明稷看到那像是小老头一样的孩子,连说一句“你身子受创怕风,就不要叫元柏进来,朕抱出去给他瞧一眼就让人送他回去”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秦君宜的儿子就那么聪慧英气,他的女儿却半点没有父母的优点,皇帝来不及嫌弃自己的骨肉以及争风吃醋,只是想着音音万一嫌弃他们的孩子太丑,可怎么办?
郑玉磬现在是又累又疼,不过却睡不着
,她是已经做过母亲的人,对这样的红皱并不在意,看着自己亲自娩出的这个孩子是越发喜爱,虚弱且柔和道:“三郎,元嘉到底是个小女孩,比元柏小时候还爱干净,出来后还不曾叫乳母擦过身,就是这样干干净净。”
一般的孩子刚从母体出来的时候难免会带了些胞宫里的污秽,但是元嘉一出来就是干干净净的,因为皇帝怕孩子个头太大不许她过多进补,这个女孩生起来容易,份量也轻,叫她少遭了许多罪,真是懂事极了。
这样的称赞叫还在斟酌该怎么找补夸赞丶安慰她不要伤心的萧明稷又惊又喜,“音音喜欢她?”
“这是什么话,我自己十月怀胎生的孩子,又这般可爱,自然喜欢,”郑玉磬没有力气去推皇帝一把,只是含嗔道:“怎么做父亲的,还能问出这样的话?”
“朕还怕咱们的孩子生得不合音音的意,”萧明稷被她那一瞥弄得心生柔情,但还是不确定她是真心喜欢这个孩子的容貌还是单纯因为那是自己亲生骨肉才喜欢,小心翼翼问道:“音音觉得这孩子好看?”
叫音音这样一说,他再瞧这个孩子,就觉得眉目清秀多了。
“太小的孩子还没长开,能有多好看,不过大抵也会是个清秀的姑娘,叫我看这孩子倒是随三郎多一些,也就鼻梁有些不好,随了我有些秀气,”郑玉磬仔细分辨了一会儿这孩子到底像谁,问
道:“元柏呢,不是说他也来了吗?”
“还在吃夜宵呢,朕刚陪着他玩了一会儿,”萧明稷这个时候才想起来仍然留在侧殿的皇太弟,但他反应也迅速,“朕让乳母抱着元嘉过去给东宫瞧一眼就差人送他回去,明天放他一日的假,省得精力不济,上课打瞌睡。”
皇帝本意是想自己抱着的,但奈何这小小的一团实在太软,他试了一下,只觉得比山芋还烫手,软软的一小只托在掌心,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不敢再抱。
郑玉磬现下也没有多馀的精力周旋在丈夫和儿子之间,遂点了点头,含笑嘱咐道:“元柏也是孝顺,巴巴守在外边,告诉他身边服侍的人多照应他些,等再过几日我身上干净了就叫他进来探望。”
枕在母亲身边的小婴儿被人抱起来的时候无意识地扭动身子,想要挣脱襁褓,她的离去给父亲腾出来一大片地方,皇帝趁势上了中宫的绣榻,郑玉磬看着乳母将孩子抱走,心满意足地躺在萧明稷的臂弯里。
“人说一男一女凑成一个好字,我现在倒是有了,”郑玉磬阖眼休息道:“反倒是三郎,我怀着元嘉的时候你费尽心思也要叫我把元嘉生下来的,怎么瞧着郎君方才不大喜欢似的。”
“哪里的事情,不过是郎君还没见过新出生的女孩子,叫音音看笑话了,”萧明稷轻轻拍哄着身边的人,从对新生儿的震惊里缓过神来,笑
着道:“就和刚出生的猫仔似的,通体粉红,却不瘦小,音音将她生出来一定吃了不少的苦,以后咱们再也不生了。”
若说不高兴,也是因为他这一夜折腾得心神不宁,内心总是七上八下的,心力交瘁,知道她们母女平安就松了一口气,没有过度高兴的精力。
“音音诞下皇嗣,也是大功一件,孩子先叫乳母带着,你先睡一会儿,等什么时候养足了精神,朕预备叫人在宫里放火树银花,好好热闹一番。”
他的疲倦中有欢喜的温柔,“元嘉万一哭起来吵到你也不好,先叫乳母带着在别处睡,音音只要调养保重自身丶出席公主的满月宴就好,其馀还有朕与乳母。”
郑玉磬想到萧明稷抱孩子的笨拙模样,才记起来刚刚打岔时说的皇帝要喂养自己的女儿,不免失笑:“三郎要是能喂乳,那我可真是高枕无忧了,您有这个本事吗?”
她擡头去看,正好瞧见萧明稷有些恍惚模样,以为是被她说得恼羞成怒,“三郎,我说得哪里不对吗?”
他俯身看着自己苍白的面颊,叫一向美惯了的郑皇后有些不自在,只能叫他转过去,“瞧着我做什么?”
“音音,朕有时候真的很贪心,”萧明稷将手上的佛珠搁在一侧,全心全意搂住她,“原本想着守着你过一辈子就够了,现在又想要元嘉,可是有了元嘉之后,了却一桩心事,实在是太辛苦你了。”
他的欢欣几乎全是来自於她,她冒了天大的风险,生育了他们共同的结晶。
她以为他方才是有些不高兴,其实不是这样的。
他温热的气息落在她的颊侧,稍微有点酥痒,神色却极为认真:“音音,谢谢你。”
谢谢音音肯生下元嘉,也谢谢她肯那样喜欢流淌着他血脉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