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建昭三年,皇帝有了第一个孩子,虽说是女儿,也足够叫朝野欢喜,起码帝后在生养方面并没有任何问题,那么皇帝将来有嫡子是迟早的事情。
今上册封她为朝阳公主,倍加宠爱,几乎将这位掌上明珠当作太子一样对待,对郑皇后更是关怀备至。
然而建昭四年,圣人蘌驾亲征,任郑皇后为监国,逐突厥新汗於北,使其退七百里,建昭五年还朝,一直到建昭七年,后宫一直没有新生儿出生。
这不免叫那些期待嫡子的大臣们十分忧虑,圣人已经年过而立,而皇后实际上也是将近三十岁的人了,再生育一个孩子是愈发不易。
随国公杨寿私下不无忧虑地同尚书右仆射张瑾瑜议论道:“也不知道圣人喜欢她什么,这样的狐媚子坐上了皇后的位置,只给圣上生了一位朝阳公主,后来就没了动静。”
张瑾瑜对此也不无忧虑:“普天之下,哪有天子在前殿议政,公主在后殿玩耍的道理?”
皇帝不止一次地将公主从立政殿或是紫宸殿抱过来,若说和先帝当年将皇太弟抱到紫宸殿书房玩耍,借机让宰辅们瞧出将来东宫位置的归属,大臣们只当看不见也就罢了,议事的大殿后面是公主的游乐场,那成什么话?
虽然朝阳公主玉雪可爱,但是皇帝总也应该有自己的儿孙才对。
不过臣下私下议论纷纷,但是圣人却满不在乎,也没有纳妃妾的打算,他
眼瞧着皇太弟满了十三岁,就将监国的重任放在了他的身上,在皇后的帮助丶圣人的默许下,东宫周围已经有了自己的信臣与将领,尽管皇太弟还年幼,可是身边人还是能帮着处理事务的。
郑玉磬对皇帝与皇太弟这样“兄友弟恭”也十分欣慰,她逐渐参与到前朝政务中来,但是也不算是多么贪恋,国家的重担一点一点地从皇帝手中过渡到下一任身上,他们夫妻二人也乐得清闲,与朝阳一块玩乐相伴的时间就多了许多。
在朝阳的印象里,阿爷对她一向是有求必应的,除了晚上不能和阿娘在一块睡,剩下的没有什么不成,就是要阿爷天子冠上的珠玉阿爷也不会吝啬。
她一个月只有三四天能和爷娘枕在一张榻上,其馀就是多一日也没有了,阿爷说女大避父,但是夫妻晚上在一起又是一件十分理直气壮的事情,因此只能她从三个人之中退出去,到自己的侧殿去就寝。
阿娘则是一个纤弱柔质的女子,温和端庄,却又不失威严,对皇太弟十分和善,据她的乳母说,皇后是一位对待下人十分宽容的主子,也是唯一能镇住圣人的女子。
从前没有她的时候,下面都在悄悄传,圣人万一生气,那就想方设法寻皇后帮忙,有皇后在,圣人便不会过分苛责,而如今又添了一位她,前朝的大臣们时不时会惹阿爷生气,但是只要有她在,阿爷总是会
被逗得很开心,对於一些不大过分的事情也会放过去。
至於东宫,待她就更好了,虽然元柏哥哥是中宗皇帝的儿子,可是爷娘都让她和皇太弟兄妹相称,皇室近亲血脉本来就不多,他们两个最是亲近,元柏哥哥并不嫌弃她幼稚,直到东宫正式步入朝堂之前,他们都玩得很好。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瞧得出来阿爷对元柏哥哥并不算是太喜欢,可有些时候还是会把她交给皇太弟,然后就和阿娘一起消失不见了。
就像用过晚膳的时分似的,阿爷和阿娘会哄她睡着,然后第二天醒来,陪在自己身边的就是乳母了,她跑出来的时候有时会撞到阿爷,他这个时候也是不许自己往内殿去的。
不过朝阳到底是个小孩子,阿爷越不叫她做什么,她偏偏要做,一日阿爷午膳提起要将她送到东宫去,他和阿娘一块去看书划船,还说要和阿娘摘一点新鲜的莲蓬给她吃。
阿娘迟疑了片刻,就红着脸同意了,但是她却留了个心眼,等爷娘走后就闹了脾气,不肯到元柏哥哥的东宫里去,叫人和她一块去捉迷藏,扑蝴蝶。
帝后离去的方向她只记得一点点,但是阿爷最喜欢藏书阁的位置她还是知晓的,那幽深的书柜,是身材矮小之人最合适藏身的地方。
她倒是想知道知道,藏书阁里到底有什么好东西,阿爷总这么喜欢拉着阿娘过去,却很少带她去,说是怕
她四处乱动,用蜡烛把书点着了。
就是现在,那爷娘所在的阁子也被人守住不许进,她只能偷偷进另外一个相近的房间躲藏。
朝阳在藏书阁里睡了好长的时间也没有被人找到,直到阿娘的低泣声传来,才把已经枕了两本《论语》睡着的她惊醒过来。
这隔间隔声的效果不算太好,她以为是宫人乳母找不到她,急急忙忙过来禀告皇后,稍微有些心虚,害怕阿娘揍她,阿爷又不敢拦着,不敢出去见父母,但是她又仔细听了听,那面除了阿爷熟悉的声调,并无第三个人在场。
阿爷一定是把阿娘气哭了,朝阳心里这样想,小小的心忽然愤慨起来,但是又觉得奇怪,她一直好奇父母为什么总是躲开她,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往常阿爷一向是将阿娘的话当作圣旨,千依百顺得很,偷偷亲阿娘脸颊的次数比正大光明亲她的还要多,但是今日却像是变了性子,阿娘哭得嗓子都哑了,娇娇地唤他“郎君”求饶,阿爷还在不停地打她,越发得狠。
阿爷打她的时候声音都没有这么响过的,训斥都不会这么大声,但是他凶阿娘的时候却叫人害怕得紧,还说要把阿娘捆起来。
她一向还是和阿娘待在一起的时间最多,也希望阿娘能陪她夜里睡着,只是总被阿爷阻挠,没想到是要来欺负母亲的,她听阿娘哭了一会儿便觉得伤心坏了,仿佛是知道了天
大的秘密,也不顾忌阿爷会不会发现,一个人哭着跑出去了。
陪伴公主的小宫人们怎么也找不着殿下,有些慌得眼圈都红了,差点要跑去去告诉枕珠姑姑,见公主哭着跑回来,虽然害怕被训,但头颅总是保住了的,一个劲地哄公主高兴,陪着她做游戏也无济於事。
今上与郑皇后从太液池泛舟回来的时候面上明显精神焕发了许多,皇帝笑吟吟地挽住自己妻子的手,进殿唤元嘉,自从有了这个精灵古怪的小孩子,他和音音都没办法在自己的宫殿里完全尽兴,总要避嫌才行。
皇帝精力充沛,因此偶尔也会从这样平凡琐碎的日子里抽出一点空闲,给日子带来一些别样的乐趣,带皇后出宫纵马,或是太液泛舟,将这个时候稍显麻烦的朝阳公主送到东宫去,让他们兄妹多呆在一起。
美其名曰增加兄妹之情,但实际如何,也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音音显然也喜欢这样,今日在藏书阁里处理完正经事,由着他扮做侍卫凶悍了一回,在熏过艾草丶用青纱罩住的画舫里,那贝齿衔着一截锦缎,已经恢覆纤细的腰肢又在他眼前款款摆动,他枕在画舫中享受,感受着莲花深处的静谧安好,听取身侧湖水潺潺之声,仿佛人间仙境。
两人在略有些摇晃的画舫里消磨了几乎半个下午,音音现在面容上还有几分馀媚与疲累,她后期那样累,有几回不留神
,竟然是将他全部容纳了的。
萧明稷一下午皆是满心欢喜,最后还带了些莲蓬回来剥给女儿吃,但是见到元嘉气鼓鼓地不肯理他,一时间和郑玉磬两个人都摸不着头脑。
两个人以为是出去得太久,光顾着自己尽兴游玩,叫女儿伤心了,可偏偏元嘉又要母亲来抱,只是不要他。
哄来哄去,元嘉始终不肯说明夫妻两个到底是哪一步得罪了这个祖宗,最终还是皇帝退了一步,许她每月可以多在内殿宿三夜,而且自己还要回紫宸殿去,才莫名其妙地把这个小祖宗哄好。
皇帝一贯是十分疼爱自己这个女儿的,忽然被嫌弃在妻子之外,夜里入睡时难免就多了几分罕见的敏感与愁思,过了三日重新留宿在立政殿的时候依旧能叫身侧的音音发现。
“哥哥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小别胜新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怎么同我在一处就叫你这样为难?”郑玉磬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萧明稷这般矫情,含笑调侃道:“不就是元嘉亲近我多些,瞧你那股醋酸劲,怎么又摆到脸上来了?”
“音音一贯是受人喜欢的那一个,怎么知道朕心里的不痛快,”皇帝在那里不快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以后得少叫元嘉往东宫去,宇文家的那个孩子入不得宫,就常往东宫里去寻元嘉玩,元柏每日就知道看那些折子,怎么也不留神看着他妹妹些?”
宇文高朗与新夫人生的
是个儿子,皇帝出於看重他,这个新生儿一落地就赐了六品的虚衔儿,偶尔也叫这些孩子往宫里来走走,那个小子机灵得很,因此萧明稷还很遗憾他这么一个年龄适宜的人,不是一个能做公主伴读的女孩。
谁知道前些时日退朝,宇文高朗神神秘秘地留了下来,他还以为是什么军情奏折,后来说起,居然是他想要和皇帝结个儿女亲家,想求圣人准婚。
尽管萧明稷知晓宇文高朗这些年还有些粗人作风,面上说了再议,实际上几乎被自己昔日看重的臣子气得几乎仰倒,琢磨寻个合适的时候打他一顿。
结果没几日元嘉就不理他了,皇帝留宿紫宸殿的第二日,就寻几个武将出去演武了。
“三郎不喜欢宇文将军的儿子做乘龙快婿吗,”郑玉磬这个年纪对男女之事瞧得明白了,失口笑道:“不正因为是粗人,才叫郎君用着放心吗?”
元嘉是公主,从小喜欢她的男孩子也不在少数,当然这样的喜欢和亲近只是儿童天性外加对公主的敬畏,她知道,但是不会干涉。
“所以朕前两日不痛快,在演武场比拳脚时打了他一顿,高朗心粗,想来也不会计较,”论起最近不顺心且有关元嘉的事,萧明稷也只想起来这么一件,因此就认定了是这个:“什么女婿不女婿的,这么小一个孩子,知道什么叫做喜欢,朕的女儿,又不怕多留几年。”
皇帝枕在妻
子身前,嗅着她幽幽发香,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孩子真是随你,从小便叫朕不省心了。”
“谁说我不叫人省心了?”郑玉磬斜瞥了他一眼:“我一个小女子,不常出门,贞静守礼,要不省心还是数郎君不省心呢!”
两人互相笑着推卸了一番责任,人却搂在一处躺着了。
“我瞧郎君也不过是杞人忧天,小孩子哪来许多烦恼,一阵好一阵坏的,元嘉说耶耶总是欺负我这个做母亲的,可不关别人的事,说不得过上几日,又说我欺负您了,想睡到紫宸殿去,三郎到时可别乘人之危,专往伤口上撒盐和我炫耀。”
依照元嘉幼儿活泼的性子,三天两头惹皇后生气,郑玉磬吓唬要揍她一次也并非罕见,到那时元嘉自然就要寻找新的靠山来庇护自己,萧明稷听了也稍微好了一些,但压着妻子克制来了一回之后,还是有些嘴硬。
“生这么一个孩子做什么,心思比大臣还难猜,多亏以后是再也不要儿女了的,否则朕也要累死的。”
这样的嫌弃只持续了一个晚上,其实元嘉已经完完全全忘记了阿爷待阿娘不好的事情,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弄明白,那样的生气很快就被阿娘陪她在一起三日的喜悦冲淡,最后忘记这一番退让到底是怎么来的。
她后来也有些想夜里讲故事的父亲,第二日偷偷溜进寝殿,趁着爷娘起来用早膳的时候扑过来在阿娘
的怀里滚了一周,也雨露均沾地在皇帝怀里滚了一回,皇帝便喜欢得不得了,将宇文家郎君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带着女儿又往紫宸殿去了。
朝阳完全不知道阿爷和阿娘的头脑里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爷娘的心思太覆杂,那些什么驸马都尉丶长大成婚的事情都是在以后呢。
她现在心里想的只有宣政殿后面那宽阔的游乐场和阿爷答应叫她偷偷骑的小马驹,以及阿娘亲手做的小面点,还有东宫里元柏哥哥给她的糖人。
至於那些别的,就不关元嘉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