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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3 章

咸宁十五年,二月十二,花朝节。

锦乐宫张贵妃忙碌操劳了一日,才刚打发自己的儿女们回去,紫宸殿便差人送来了东西,内侍监说,圣人今夜预备留宿锦乐宫。

对於这样的荣宠,张贵妃高兴是高兴,但也不会太意外,圣人与她育有一双儿女,其中明徽公主在圣人十二个公主之中最是受宠,而她还抚养了早年丧母的东宫,以及她身边婢女何氏所生的皇三子萧明稷,就说是地位压倒六宫也不为过。

圣人早年的后妃里,孝慈皇后之下,就属她尊贵,蔺华妃与王惠妃即便是出身高贵,但总也不会在花朝节截胡。

皇帝是用过了晚膳才过来的,今上已经是三十又六的年纪了,但是眉目英挺,不怒自威,他上次到锦乐宫来还是一个月前,见了张贵妃不过是一番客气寒暄,温言垂问,

“圣人忙於政事,已经许久没到妾这里来了,怎么今日想起来看妾身来了?”

张贵妃为圣上奉了一盏茶,温存道:“再过一个月就该是姐姐的生忌了,妾正想请示圣人该如何操办,没想到您就过来了。”

圣上将孝慈皇后每年的生辰与薨逝祭祀都看得很重,而张贵妃也一向热衷操办,不似一般的人走茶凉,反而十分真情实意。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是做惯了这些事的,朕看着也放心,将安排写下来送到紫宸殿去,显德会拿给朕瞧的。”圣上淡淡道:“说

起来太子也快要行加冠之礼了,几个皇子更是过了年纪,朕想着索性操办一次选秀,正好一道都办了,叫几个孩子选合自己心意的女郎。”

圣上的几位皇子都尚未婚娶,张贵妃正思忖是不是圣人在这件事上不怎么上心,须得自己这个执掌六宫的贵妃提醒,没想到圣人自己便说了,面上含了欢喜,口中却还有些犹豫。

“这怎么好,那些秀女都是供圣人挑选的,哪有朝廷大选,叫皇子们挑来挑去?”

张贵妃面上带了些自责道:“圣人近来进内廷的次数越发少了,宫里更是许久不曾听到婴儿哭啼,可见是宫里没有合心意的女子,妾这回用心选几位佳人,侍奉君上可好?”

圣上说是这样说,又有哪个皇子的生母是会叫儿子自己挑选正妃的,这个时候不用来结交臣子世族,实在是可惜了,自然皇帝也不可能真的一个人不留,她也得和东宫通一通声气,留几位东宫出身丶且受过教导的美人伺候圣上。

“算了,年年选秀也不过如此,朕今年躲个清净,叫孩子们选些自己合意的就是了,”圣上与张贵妃说笑,然而面上浅淡,瞧不出真心实意的欢喜,“江南向来出美人,叫花鸟使去遴选一批,也不必拘泥於长安这些贵女。”

张贵妃应了一声是,怅然道:“妾总还觉得自己是刚进东宫的时候呢,可是一转眼儿女都这样大了,就连□□为姐姐

种下的枇杷树,也已经结了好多回果子。”

圣上不置可否,只是在张贵妃提到枇杷树的时候稍微有些动容,将茶盏撂下,道了一句:“安置吧。”

“那咱们三殿下的婚事……”张贵妃亲自为圣上宽衣解带,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圣人将这孩子派到江南办差,我这个做养母的终究隔了一层,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不敢随意就定下来,不知道三郎在江南那边怎么样了,可真叫人忧心。”

皇帝的眉头微蹙,显德在一侧略觉得有些不对,暗道了一声不妙,圣上以三殿下为钦差,令其视察江南,实际上就是去查东宫受贿的,张贵妃与太子素来亲密,这个时候问起三殿下,可真不算什么好时机。

果不其然,圣上淡淡道:“你是三郎的养母,生恩不如养恩,何必自谦,他的婚姻大事,你定就是了。”

张贵妃知道圣上是不喜欢三殿下的,她有自己的亲生儿子,倒也不算怎么在意,只当这等芙蓉帐暖的时刻圣人不愿意提及三殿下,含笑道:“妾家里兄长递了一封信进来,说是有几位正当妙龄的娘子想要送进宫来,妾原本想着圣人没有选秀的意思……”

她话音未落,圣上却已经打断了身侧美人的话:“朕今日批阅奏折已经乏了,这些话改日再说罢。”

他近些时日总是睡不安稳,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不自觉惦记着锦乐宫,总想着

过来看一看,只是今日虽然留宿,但心里却总是空落落的,倒不似原先那般迫切思念,反而对这间熟悉的宫殿和它的主人隐隐有几分厌恶。

其实嫔妃们还是如从前一般娇艳明媚,讨好恭维天子,千娇百媚,却也没什么不同,或许只是他年纪大了,也在后宫上面冷淡了不少。

张贵妃楞了楞,应了一声是,圣上虽说看重她,但已经许久没有同她躺到一张榻上了,改日再议,不知道要改到哪一天了。

她进到浴间里去沐浴梳洗,圣上自己持了一卷书在读,过了良久她从浴池里出来,榻上天子的呼吸已经平稳了下来,再没有旁的动作。

张贵妃悄悄将几乎滑落肩头的薄纱拉回来,寂静中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心里略有些发酸,嘲弄自己自作多情,她这个年纪,皇帝待她剩下的也就只有敬重了,君臣尊卑多过男女情分,留宿也就是留宿而已,没有旁的旖旎心思。

不过天子本性凉薄,也只是对孝慈皇后才稍微有些情意,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这些无用的风月,有自然好,没有也就罢了。

她朦朦胧胧地正要入睡,却被身侧天子的一声梦呓惊醒,忽然被人温柔揽住拍哄,面色惊愕不已,身子直直地定在原处,一动不动。

第二日圣驾从锦乐宫离去,掌事宫女绿腰进来伺候贵妃梳洗,却见铜镜里的贵妃平添了几分憔悴,还不待她询问,张贵妃

已经开口吩咐。

“圣人近来宠幸了什么女子,我好瞧着留人,再给太子和阿兄各去一封信,好歹三郎在我膝下,他的婚事,做舅舅和兄长的也该上心。”

张贵妃嘴角略有一丝讥讽的笑意,恹恹道:“也不知道咱们这位三殿下现在是查到哪一步了,他是急於表功,可惜江南富户世族,背靠储君,他一个在圣人面前都排不上脸的皇子,能翻出什么浪来?”

绿腰听了应是,贵妃娘娘一向是不关心圣人宠幸一两个女子的,宫中近来并没有哪位宫人或者嫔妃骤然蒙宠,圣人就是宠幸了,也就是图个新鲜,转头丢在脑后,不知道贵妃想做些什么。

“娘娘身居高位,管这些做什么,”绿腰宽慰道:“圣人一向是最在乎您的,刚才圣驾走的时候,内侍监还亲自过来同奴婢说,等锦乐宫的枇杷熟了,叫人送到紫宸殿一盘。”

“圣人这哪里是看重我,分明是看重先皇后,那枇杷树还是给姐姐种下的,”张贵妃讽刺地笑了笑,忽然脸便冷下去了,“去查一查,宫里有哪几个名字里带音这个字的宫人和嫔妃。”

昨夜皇帝躺在她的身侧,圣上平素是个再冷硬不过的男子,同她在一起时素来规规矩矩,可是梦中睡得昏沈,朦胧间却十分温存,隔了不知道多少年,重新揽住了自己的腰身。

只是那略有些含糊的话语里,唤的却并非是她或者孝慈皇后的闺

名,而是另外一个从未听过姓名的女子。

圣人唤她“音音”,那说不尽的缱绻,即便是在梦中,也是再温柔小意不过了。

她掌管内廷,所有的事情都堆在了一起难免心头烦闷,面色不虞:“太子私下更看重赵家,哥哥就舍不得将他的女儿嫁给三皇子了,真是短视得紧!”

……

帝国中心的长安城里,圣人一道诏书,便会有无数的内侍担任花鸟使,下江南采选搜罗美人,然而遥隔千里的诸暨,一直到了四五月份对宫中贵人的旨意尚且一无所知。

郑玉磬披着那桃花刺绣的披帛坐在钦差住处游廊旁边,她前些时日坐在寺庙里哭泣,今日竟是重蹈覆辙了。

枕珠和万福远远站着,不敢靠近。

万福看着殿下和郑家的娘子闹得这样不愉快,有心上前劝一劝,殿下心里明明就是喜欢郑娘子的,但是却不懂得怎么和女郎相处。

女孩子总愿意听几句软和的话,殿下自己便是吃软不吃硬的,结果对待郑娘子,却又不懂得变通,她不过是问一句慕容家后来的事情,殿下便变了神色,说她不该问这些的。

郑玉磬哭了好一会儿,美貌一直是她无往不利的兵器,她从前认识的男子虽然不如这位长安来的三殿下,但在当地也算得上是权贵人家,对她也个个都是温和客气,哪像他似的,说翻脸便翻脸了。

要放在旁人身上,她哭了一会儿自然会有人哄劝,给一

个台阶的,可是三殿下就坐在那里写他呈送给皇帝的折子,一眼也不瞧她。

没人给这个台阶,依着她的性子,早就酸了脸子,转身告退就走,可是偏偏她招惹的人物又是一个不允许她这般肆意妄为的,今日甩了脸,明日再想和好恐怕还得她低声下气,更不能走的。

可是理智如此,心里只要想一想这份气,就更添了一分难过,因此坐在那里,哭得更可怜了。

萧明稷端坐在一侧,将已经查实的罪证亲自写了密折递上去,这些事情本来是有书记一类人做的,但她这样呜呜咽咽地低泣,搅得他心都乱了,也没办法叫人进来写,看见她这样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只得一边写着,一边等她把这份委屈哭完。

他对待女子没什么经验,其实音音和小孩子差不多,小孩子受了委屈,没人管的话哭一会儿也就算了,越管越麻烦的。

但是等他快要写完了,音音还坐在那里掩面而泣,不见停歇的意思,实在是有些忍不得,将手中的笔搁了去瞧她,声音比平时待下属稍微柔和了些,却有少许的不自然。

“音音,别哭了好不好,咱们见一面也不容易的,你哪里来的这许多委屈和眼泪,叫你舅舅见了,只怕以为是你被贼人欺辱了。”

他从袖中抽出巾帕给郑玉磬擦脸,果然那眼睛一圈都已经被她擦红了,“哭了这么久,一会儿别背过气去。”

她哭并不是

那种嚎啕,更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却又畏惧自己,发出极小声的抽泣,近乎无声,这种哭法美则美矣,却有些伤身。

“殿下原来还知道身侧有我这么一个人,我只当殿下是将我全忘了,”郑玉磬刚想接过萧明稷递来的巾帕,听他那么说,反而气性上来了,迟疑了一下又撂了回去,“殿下说什么呢,怎么不盼我一点好?”

“音音哭得这样可怜,那我能同你说什么?”

萧明稷本身便不喜欢深宅女子随意插手过问朝政,更何况郑玉磬问的又是她前未婚夫的家事,太阳穴处都有些隐隐发胀,可是却又奈何她不得,“你自己凭着良心说一说,郎君说的哪里不对,音音委屈又委屈在什么地方?”

他耐心道:“慕容氏勾结宗室,为官不贤,惹得圣人震怒,将他们下狱,百姓们这些时日高兴得不得了,音音却固执为他们求情,於情於理於法,我都不该应你半句的。”

万福惊了一下,虽说殿下在圣上身边并不得宠,可要女子倒也方便,只是殿下既然对郑娘子一见锺情,就不该这样冷硬强势,就算是有理也伤情分。

枕珠则是有几分信了这位三殿下当初哄娘子的甜言蜜语,就是这样的人,想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讨京中那些贵女的欢心。

“我不过是问了一句,殿下的神色就变了,哪里就是一味求情了?”郑玉磬用帕子拭泪道:“你脸冷下来,吓

都要吓死了,谁还敢说半句不是,他毕竟曾经与我定过亲的,三郎盼着我无情无义待他吗?”

她待慕容俨无情无义,攀上高枝便扭头抛弃不管不问,这实在是不像话,自然,她要是能这么做,来日也能这般对他。

“我原先只听说过伴君如伴虎,如今却是见识到了的。”

郑玉磬眼中的泪就是止也止不住:“他家中女眷还存了几个,如惊弓之鸟一般,我瞧着可怜才问一问,并没有别的意思,三郎就这样容不下了,左右我坐在这里也是碍你眼的,何苦过些日子便要寻个借口出来和殿下会面,以后我再也不来就是了,自有旁的女郎倾慕殿下。”

“音音不是说只喜欢过我么?”萧明稷见她真有些恼了,也就有些顾不得顔面与醋意,稍微横了一步拦住郑玉磬去路,“哪有音音这样,坐在我的身边,却问一个死人的事情?”

他这些时日与她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情场得意,对待慕容氏倒也不算太严苛,这样的甜蜜比计划中来得更加顺利,叫他有些患得患失,她在自己的身边关怀旁的男子,是当真不怕他吃醋,怀疑她肯和自己在一起是为了给那人求情。

“谁喜欢你了,”她含嗔带怨地瞥了人一眼,几乎叫男子的骨头都酥了,“我才不喜欢殿下呢,快放我和枕珠走!”

拦都拦了,这个时候放开,未免显得他也太不懂女子的心了,萧明稷瞧

见那些护卫的内侍近卫都离得很远,放心地厚脸皮了一些,同她低声下气说了好多话,才消了她的不喜,重新坐回去。

“音音的气性真是愈发大了,”萧明稷试探地去环住她纤细柔软的腰肢,神色间是止不住的笑意,像是同她刚在一起时的温柔丶善解人意,“实话告诉你也无妨,慕容氏这一回就是不判死罪,怕是阖族也难以保全性命,多亏你家里及时将婚事取消,否则只怕还要你陪着流放边疆做罪奴的。”

他略带了薄茧的手指抚在她的青丝上,怜爱又叫人心生恐惧,“罪奴要做些什么,音音没见过,大约也不知道,女人还要陪那些惯会欺压人的官老爷睡,郎君不同你说,除了是生气你插嘴国事,也是怕吓到你。”

慕容氏出事以后,他最担心的就是郑玉磬舅家的反应,若是执意不肯取消这一段姻缘,那他得到郑玉磬固然更加容易,可是却并不是他所喜欢的方式。

“我气性大也是三郎惯出来的呀,谁叫你铁石心肠,坐在那里不哄我的。”

郑玉磬打了一个冷颤,她涉世未深,萧明稷这般说,她也就信了,本来也不过是顺便帮忙求一求情,她对慕容家的郎君虽说并无恶感,但未婚夫妻见了几回面,倒也没有到爱他爱到肯流放三千里的地步。

“喜欢自然是只喜欢郎君的,可要是没有他,我和三郎连面也见不上的,我生气是因为你

不理我,还要凶我,我是要人哄的,你知不知道?”

萧明稷先低了头,虽说还有些不自在,但瞧她这样可爱娇蛮,心头的戾气就散了些,对后半截没写完的折子也另有计较:“那音音以后也得讲理才行,郎君秉公处理,什么也没做错,平白和你生了一场气,音音便一点也不愿意低头。”

“我就是不讲理的呀,”郑玉磬知道这位三殿下平日里也是这样一副不太温柔丶寡言刚厉的性子,但是待她倒还好,因此也没什么顾忌,半真半假地生气道:“那我要是不讲理,你是要讲理,还是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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