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萧明稷微微蹙眉,在他看来,即便是夫妻过日子,凡事也要讲道理多些,不能总由着她的性子来。
哄她开心当然很容易,但是日后两个人关起门来柴米油盐地过日子,又别是一番模样,在这一点上他不愿意骗她。
“音音,你怎么能不讲道理呢?”
他话一出口,见郑玉磬的神情有些不对,又思忖了片刻,神色柔和道:“后宅小事上,音音不讲理我也喜欢,可要是涉及前朝,音音,你也知道郎君还不能由着你性子胡来……”
将来真成了婚,他也有别的差事要办,不能时时刻刻陪着她,府里的事情,只要不太过分,自然是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音音也是一个有分寸的人,这个时候不讲理也不过是开玩笑,想来以后做了皇子妃,她肯定是一个好妻子。
他话音未落,左颊上已经不轻不重地被人咬了一下,萧明稷每每总是因为这些旁人之事而率先低头,本来心中略有郁郁,但是这一下意外之喜,几乎是一下打消了他所有的不快,转嗔为喜。
郑玉磬出其不意,见环住她的人面色呆若木鸡,可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欢喜且不知所措,连身子都僵直了,忍不住莞尔一笑,“三郎,你装什么正经,你是没有亲过我吗?”
他古板起来像是一个小老头,总是惹她生气,但是人哪里有十全十美的,这也不全是坏事,这样的人做事可靠,值得托付终
身,就算是闺房之趣少一些,但也洁身自好,时不时逗一逗他也有些乐趣。
“音音似乎亲错了地方,”萧明稷觉察到她要脱离自己的掌控,倏然摁住了她的腰身,不许她逃离分毫,捏住她的手指,引导郑玉磬点了点自己的唇,连眉眼都染上了笑意:“怎么这里就冷落了?”
“郎君说得好,我才有奖励,不好可是半分都没有,”郑玉磬促狭地调侃道:“你说小事依我,自然就是奖励脸颊,要是事事都要讲理,那我就不要殿下了!”
她心情稍微好一些,但是身前的男子倏然变了神色,他将自己揽得都有些喘不过气来,那眉目间隐隐的戾气叫郑玉磬有些发慌,忍不住动手去掰他的手指,只是那铁一般的手掌却是纹丝不动。
“殿下,殿下!”郑玉磬自觉失言,她一个闺阁少女根本没办法挣脱一个孔武有力的皇子,急得害怕:“您做什么又要欺负我?”
“音音,你怎么说得出这样绝情的话!”萧明稷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稍微松开了一些,柔和了神色道:“你我有情,就是多生气,你也不该说这种话,自从我们相识,除却公事,我哪一桩哪一件没有依你?”
她这样倾城倾国的顔色,叫人忌惮忧虑,音音说要再找一个男子或者是当地的豪富人家倒也不会太艰难,那或许还真不是在骗他。
“那倒也未必,三郎之前还会柔声细语地哄
我,现在将我哄到手了,就总是冷梆梆的叫人害怕!”
郑玉磬本来不觉得委屈,被他稍微用了些强,就越想越觉得委屈,“我不过是想你少讲些大道理,多让着我些,从前那些都过去了,媒妁之言罢了,我同他见过面的次数还不如和三郎多,殿下便要介怀如此,我还没细究过殿下的根底呢!”
她被人说克夫的时候,还是萧明稷来温言安慰她的,那些嚼舌根的人私下也被寻了麻烦,她本来以为这位出身皇族的情郎还好,现下看来还是有那些男人的毛病。
其实她不在意男子独占欲强些,但是三殿下身份尊贵,与她差距太大,两人来往本来就有些不合礼数,她固然存了攀高枝的念头,但却也是真心喜欢他对自己的温柔关切,才肯绞尽脑汁地来偷偷见他。
“音音丶音音你别生气,好好好,我们不讲道理了……什么不知道我的根底,郎君不是都告诉你了么,圣人在我们兄弟几个的婚事上都不大用心,我生长在深宫,身边都是阿爷的女人,哪会有什么叫音音吃醋的过往根底?”
萧明稷虽然甚少折低自己的身段,可是面对他喜欢的女子除却患得患失,也还愿意偶尔低声下气,特别是她方才还在主动亲近,“郎君前几日给你亲手做了用银铃铛装饰的禁步,精美可爱,音音瞧喜不喜欢?”
他献宝一样地将银铃铛从贴心的暗袋里拿出来,知
道郑玉磬喜欢金饰宝石,啄了一下她鬓边,“这个小巧,又是一步一响,俏皮得紧,不容易叫你舅父他们怀疑,姊妹也不至於嫉妒,等将来回了长安交付差事,我给音音盘一座珠宝铺子,专门给你打首饰。”
长安城中有一家葳蕤轩,最受达官贵人们的喜爱,明里是一位得蒙赐还出宫的宫中女官在经营,实际上却是他的生意。
“长安可是都城,寸土寸金的地方,一个铺子,专门给我做首饰,那要花好多钱的!”
郑玉磬接过了他的铃铛细细端详,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还在同他生气,怎么还替人心疼起钱来了,板着脸道:“我带来的糕点也凉过头了,下回再也没有了。”
“冷掉也有冷掉的滋味,一会儿郎君全吃了就好,不会糟践音音的东西。”
为着一个在外界看来已经死去的人和他锺意的女郎斗气良久,磋磨了大好时光,现在冷静下来实在是觉得不太值得,有这样的独处闲暇,还不如带她去外面骑马散心,现下竟然是全用在斗气吵架上了。
“慕容氏的事情我会酌情处理,尽量请阿爷慈悲,留那些女眷性命,”萧明稷略有些不舍地看了一眼外面的日头,知道时辰不早,关切道:“你先回去,等过两日郎君带你出去骑马散心,要是方便,咱们到寺庙里去说一会儿话,那里更清净些。”
萧明稷肯考虑优待慕容氏,这已经是极大的让
步,郑玉磬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应了一声,由着他亲手将铃铛挂上,向外走了几步,回看他一眼才道,“前些时日议论我的太多,所以舅母带着表妹被娘家接去小住了,舅舅是男子,平素避嫌,也是不大问我行程的。”
这处住所都是萧明稷的手下人在护卫,她与枕珠走的时候倒也不在乎被人看见,但是等到上了马车,她便将那银铃铛摘了。
“娘子怎么了,是不喜欢殿下送您的东西吗?”
枕珠知道殿下与娘子虽然相识不久,但是娘子待这位从京中来的三殿下可比前几位没怎么见识过的未婚夫都要上心,心绪也更为敏感,一会儿好了一会儿坏了的,即便现下甜蜜,也是有许多顾虑。
“我倒不是不喜欢,只是这东西声音太大,回去叫人听见行踪不好,”郑玉磬将铃铛珍而重之地放进随身携带的荷包里,用巾帕包裹严实,声音便弱了许多,她叹气道:“什么一步一响,不过是叫我总想着他罢了,我才不要呢。”
枕珠闻言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揭了郑玉磬的短:“那娘子原先喜爱素雅妆容,怎么现在每次出门之前要花费足足半日的工夫梳妆打扮,您给谁看呀?”
郑玉磬一向自负容貌,但是萧明稷到底是从宫中来的,她从未去过天下的中心,只从诗书上知道皇宫佳丽无数,担心自己未必能在情郎眼里就是最美的那一
个,费尽心思地打扮自己。
“原先我手边也没有什么新衣裳,自然是打扮不了的,”她啐了一口枕珠,幽幽叹气:“舅母只怕都嫌我丢人,才带着几个妹妹去娘家散心,我一个闺阁里的女儿,隔三差五地出去,还是用舅舅家里的车马,怎么好意思?”
她年纪还小,但是却比所有姊妹都急着出嫁,最好能高嫁,一则寄人篱下讨饭吃总不如有个自己的家更好,二则她年轻气盛,经历了几次定亲又毁亲,不愿意低嫁叫人耻笑,三来……
这位三殿下也是她第一个自己心悦,也是拿定主意要嫁的人,这样甜蜜还偶尔伴随小吵小闹的情爱叫人心烦意乱,又叫人没有办法不惦记同他在一起的日子,把人熬煎得连衣带都越发宽松。
“枕珠,你说……你说三郎他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欢我的呀?”郑玉磬略有些怅然伤感,“他是奉旨而来,又是皇家血脉,婚姻大事由不得自己做主,他总也不说娶我的话,万一哪一日圣上叫他回去,独留我一个在这可怎么办?”
她来来回回暗示了几次,但或许是太过迂回,又或者三皇子只拿她当作消遣,根本不想娶她,竟然从来没有说过明媒正娶这样的话,叫她急都要急死了。
自己放不下女儿家的矜持,先一步表露姿态,可是一旦萧明稷回京,与她的事情也没个办法,她的处境就尴尬了,关系不清不楚的,到底
是等还是不等,都是一笔糊涂账。
情之一字,当真害人不浅,她要是当初拒绝了三殿下的示好,老老实实等风头过去嫁人也没什么,可偏偏被男子美色迷了心窍,可怜一个皇子的身世,与他同病相怜。
“娘子放宽心些,殿下怎么不喜欢您,他要是想轻薄您的身子再容易不过了,随口吩咐一声,让您服侍枕席恐怕也没人敢说一个不字,可是您瞧,殿下对您不还是千依百顺的,得了空闲就和您一道出去散心,也没和别的官家千金丶歌女舞姬有牵扯。”
枕珠也帮不上娘子什么忙,只能轻声宽慰道:“依我看,殿下是最听娘子话的了,您要是问他,殿下肯定不会说半个不字,只是殿下从前也不知道该怎么与女郎风花雪月,加上外面的事情又忙,一时半会儿想不到这一层也是有的。”
这些道理郑玉磬自己也知道,只是从旁人口中再说出来,就又多了一分甜蜜与安心,她粲然一笑道:“那倒也是,听三郎说当今圣上在几位殿下里最不喜欢的就是他,他也有他的难处,没有父母之命,怎么来上门提亲,只是我担心我的身份配不上他,万一他要我做小……”
三郎在公事上不爱和她多说,不过天子的家事与公事原本就分不开,她还是有几分聪明的,大约也能窥见其中一点端倪。
圣上虽然后宫无数,可是最宠爱的就是元后所出的东宫太子,
三郎这一回被派遣到江南来,除了他不受宠,所以要收拾烂摊子之外,还是圣上既有心给太子一个教训,又顾虑给他留一点顔面,所以派了与太子私交甚笃的张贵妃养子来彻查此事。
钦差下江南,没出卓绝政绩,先有风流韵事可还行?
但是话没问出口,她总是患得患失,又害怕问出口,纵然现在情甜如蜜,可是他心里到底是怎么待她的呢,会不会碍於圣上与贵妃指给他的正室,不敢违抗命令,只能委屈给一个侧妃的位置,还是连侧妃的位置都舍不得给?
“娘子要是这样忧心,何不亲口问一问殿下,您强硬着些,便是不肯做小,万一殿下不肯答应,您及时抽身也是好的,”枕珠年岁同她差不多,娘子伤心忧虑,她也只有陪着叹气的份:“不过就算您有理,瞧殿下待您的样子,您自己想抽身,也是走不脱的。”
谁叫人家是天潢贵胄呢,是她们这些女子招惹不起的人。
“原先同三郎在一处也没想过这么多,喜欢便喜欢了,可是日子越久,我就越害怕担忧,偏生他还像是没事人似的,我气都要气死了。”
他先一步对她示好求爱,姿态放得低,而尊贵背后的身世更是叫人怜惜,叫她被情爱冲昏了头脑,觉得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差距,她的情郎这么可怜,也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才快乐欢喜。
可是你侬我侬之后到底还是清醒了许多
,他是天子的儿子,就算再怎么不得宠,可是两人之间的事情还是由他掌握决定。
剩下的还要看长安城中那位三郎口中丝毫也不慈爱的君王,肯不肯成全他们这一对鸳鸯,旁人担心恶婆婆,她倒是要担心九重之上的圣人对她严苛。
更要命的是三郎不上门,她怎么敢和舅舅先一步挑明,说自己和那位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三殿下在一起,舅舅会同意吗?
郑玉磬等马车停稳了才将这满腹忧虑打住,车外有人放了杌凳,枕珠先一步下去,搀扶她下车。
然而车中精心妆扮的美人刚刚戴好帷帽,从车上被人扶着站到了青石砖上,素日跟随她舅父的小厮便像是变戏法一般从门内闪了出来,显然是早早等候着。
“表小姐,老爷正在书房里等您过去,”舅父身边的人,郑玉磬从来都不敢真摆主子的谱,但那小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客气恭敬,“说有几句话,想要问一问您。”
……
万福悄悄吩咐人送了些解腻的热茶进来,殿下处理公务的桌案上此时端放正中的是已经冷透了的糕点。
这些糕点的卖相不算好,冷了之后滋味就更不好了,可是殿下吃得十分舒心,一点也不见皱眉,反而不经意间常常抚摸过那已经擦拭干净的颊侧,十分愉悦地看着那份关於慕容氏的罪行供述。
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郑娘子在的时候殿下不知道多来些甜言蜜语哄人,有
时候说话又冷又硬,真是仗着郑娘子已然爱慕,颇有些有恃无恐,醋劲都不愿意藏一藏,时不时能把郑娘子气哭。
可是等到郑娘子走了,殿下倒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回味女郎赠吻,吃起来那些别说比宫里,就是比民间商铺还差上许多的糕点津津有味。
主子就是太在乎脸面,有这样的情意与青涩,怎么不知道表露在人家姑娘面前?
“殿下,长安那边东宫已经递了信过来,看样子是气得不轻,”万福轻声道:“贵妃娘娘到底是执掌内廷多年,您要是想请圣人册立郑娘子为侧妃,少不得要在锦乐宫面前低头,内宅的事情还是得让贵妃进言才好些。”
贵妃和东宫交好,殿下这么不留情面,得罪人是一方面,将来郑娘子怎么安置也是一桩难事。
“侧妃?”萧明稷微微一顿,他如今心情好,也没有多骂万福一句的想法,嗤笑道:“我为太子匿下的那些东西,难道还不能为音音换一个正妃的位置?”
圣人在儿女上一向不够用心,几个儿子的婚事也是一拖再拖,大抵是因为阿爷太挑剔,总也选不到合适的太子妃,也不欲令他们几个先太子一步成亲。
只是这一回圣人震怒,太子为了军权,自然会尽早动成婚的心思,选一个合适的女子,将岳丈拉到自己的贼船上。
东宫方寸大乱,急於成婚,这都是他乐於见到的。
“殿下的意思是想要迎娶郑
娘子为正妃吗?”
万福吃了一惊,殿下的母亲出身低微,没有可倚靠的外祖父和舅舅,如今为了一个郑玉磬,连最能拉拢人的正妃之位都没了,这未免有些太离谱,“可是殿下,郑娘子虽然是良籍,容貌绝佳,性情温和,只可惜出身不高,将来您纳侧妃,皇子妃不足以服众,那可怎么好?”
殿下成婚的时候会有两位侧妃,贵妃娘娘或许还会派通房过来伺候殿下,倒也不是说郑娘子不好,而是她本身就单纯,人又美貌得过分,被自家主子骗到手倒也罢了,可内宅后宫的女子,岂是她能对付得了的?
提起侧妃,萧明稷稍微有些不悦,他与音音相伴不过两月,然而比他在宫里近二十年都要快活,虽说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但他难得向一个女子这样剖白心迹,也只想娶她做妻子,对旁的女子从未动过什么心思,却也得妥协几分,纳了别人。
不过那些女子想来张贵妃都会给他安排的,太子那边的人,就算是现在进了府,日后早晚也是要被萧明辰那个蠢货给拖累。
阿爷是一个多么无情的人,他本来名声也不算太好,将来与东宫以及贵妃划清界限,乃至於万不得已起兵谋逆,这些妃妾是一定要死的。
就算是音音心软,也大可以将她们送到别庄软禁起来,他私下养了不少罪奴留待日后之用,在诸多皇室风流男子中不至於太突兀,留
她们一命,叫他的妻子得一个好名声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她们不会妨碍到音音什么的,出嫁随夫,音音秉性温柔善良,或许当真是他有几分私心,觉得音音比孝慈皇后更好十倍,不似那个女人伪善,只要有他全心疼爱敬重,那些女子也不敢小觑她的出身。
“纳就纳罢,反正也是母亲的意思,我自然会孝顺听话,照单笑纳,”萧明稷对锦乐宫的那位养母颇不以为然,沈吟了片刻:“音音温柔,想来也能容得下人,那些人也没几年活头,多费些米粮的事情,她还不至於不答应。”
万福松了一口气,但又生出来许多新的烦恼,他问这些压根就没有考虑过郑娘子吃醋的事情,就算是皇子妃也没有吃醋的道理,殿下当真是该顾及郑娘子心意的时候不知道哄人,不该疼她的时候又疼上了。
但他一个中人,这话怎么好和主子说。
“那殿下要不要和郑娘子说一说,郑娘子知道您这样待她,心里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
“秀女采选也该到这里了,说自然要说的,否则咱们前脚回京,后脚她的舅父就要张罗许亲了。”
萧明稷按了按额边穴位,笑着叹了一口气:“但也不能全和她说,音音不用知道这些事,否则一定舍不得叫那些女子送命。”
他最喜欢她这样不谙宫中险恶的良善,但是这样的单纯又常常会叫他头疼,成大事者哪有不狠心的,
那些被选来牵制他的女子本身没什么过错,可是父兄站在了太子那一侧,那她们的性命就没什么好可惜的。
音音不用知道那么多他心狠的一面,只要知道他可怜就够了。
她大可以放心,正妃的位置是她的,他虽然不喜欢孩子这种麻烦的软肋,但将来她真心想要一个孩子,也只与她生,没有什么别的顾虑可言。
他擡头向远望去,明明她留下的蓬莱香味道犹存,可他已经在期待着下一次私下相会。
想来这样,也就足以叫音音开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