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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6 章

万福起初以为殿下只是做梦,梦见了些大逆不道的画面,但是后面再听殿下这般迟疑,已经分不清春夏秋冬,连皇后都出来了,面色霎时如土,吓得魂不附体。

他轻声喝退了外面要进来送茶的人,确保没有人能听得见殿下出格的言语,自己亲手捧了热茶到殿下面前,轻声唤道:“殿下,您这是在说什么呢,是不是梦魇,还没有清醒?”

殿下平日里在外面一贯是十分谨慎的,服饰用度从来不会僭越,要是叫远在长安的圣人知道殿下敢自称为“朕”,圣上立时三刻杀了殿下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萧明稷见万福似乎年轻了许多的面容,也不觉生出些狐疑,他接过茶饮了几口镇定清醒,叫万福拿了铜镜过来自照,见铜镜中自己与平日大有不同,一时也怔住了。

这不是富丽堂皇的宫殿,而是一处相对简陋的住所,空气里弥漫的湿润雨丝也不是长安的气息。

万福遵从殿下的吩咐,但是却看不明白,他小心翼翼地观察殿下的面色,人歇一个午觉,能有多大的变化,值得殿下这样震惊?

“如今是哪一年了?”萧明稷迟疑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问道:“难不成是中宗年间?”

外面下着雨,屋内装饰对比他与音音居住的宫殿也显得太简陋了一些,叫他无所适从,但掌心的疼痛又让他不得不接受现在不是在做梦。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万福说起

话都有些结巴惶恐,“殿下是不是还未清醒,如今是咸宁十五年,本朝哪里来的中宗皇帝?”

“咸宁十五年?”萧明稷将万福盖在自己身上的丝被一把掀开,难得有些失态:“这是在皇……音音的故里?”

咸宁十五年,正是他作为钦差出巡与出使突厥的那一年!

他说不明白自己现下是什么滋味,重回过去,自己年轻了许多,虽然或许音音又不认识他了,但是现在的他要远比最初更合音音的心意,她不会有机会再嫁给秦君宜,更不会与自己反目成仇……

万福楞了楞,虽说这句也有些没头没尾的,可好歹自己能接上,他勉强镇定下来,笑着应声道:“殿下怎么不记得了,圣人派您出使突厥,您前两日才见过郑娘子,想来娘子现在应该正在给殿下绣丝帕,晚些时候就能亲自送来。”

萧明稷压住自己心头千思万绪,他深吸了一口气,并不如万福设想的那般,听见郑玉磬便下意识露出笑意,反而是有几分不可置信:“她知道我要上书求娶了?”

他与音音的这一段甜蜜时光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其中或许有许多小吵小闹以及卿卿我我,但是这具体的细节大多已经随着岁月而遗忘,唯有最后一次他与音音在寺庙相会,那么一别,缘分便断了六七年之久。

音音愿意做他的正妃,但是明面上不说,心里却还是不喜欢他会有妾室,而后张贵妃

为他安排了张氏的女儿做正妃,在阿爷将这位引起轰动的美人许给秦君宜之前,将音音私下许给了太子做妃妾,彻底绝了音音对他的指望。

本来音音就是他的,就是为着那从来也没有过的妾室和别庄上的美人,音音与他生分离心,只觉得秦君宜这样的人才算得上是主动洁身自好,叫他枉担了风流虚名,白白错过了半生姻缘。

萧明稷闭了闭眼,若是能回到过去,也该回到音音问他的那一刻,而不是现在。

他虽说与音音置了许多年的气,可其实从音音嫁人之后与他断绝来往那一刻起,其实心里便将肠子都悔青了,若是音音再问他一次,他肯定不会再那样说,没有留意到她竟然是那般伤心。

“自然知道的,”万福心里哪怕疑惑得紧,可还是恭敬答着,“贵妃娘娘和长公主那里您不是也递了家书吗?”

殿下为了能叫圣人尽量平和地同意立郑娘子为正妃,那也是下了一番工夫的,孰料这歇了一个午觉就全忘了,殿下闻言不见欣喜,反而起身在内室踱来踱去,似乎极为烦躁。

“张氏那个蠢货,心里全然瞧不起我这个养子,当初真是猪油蒙心,怎么会天真到指望她?”

萧明稷闭了闭眼,溧阳长公主虽然与他结盟示好,又是一个出家避世的人,但实际上心里却藏着许多害人的念头,要她从中替郑玉磬说好话,无异於是羊入狼口。

做人的

奴婢,万福深谙主子不主动说,就不能主动问的道理,但是殿下醒了之后对帝妃大不敬,实在是叫他害怕。

“殿下慎言,仔细隔墙有耳,”微冷的雨天,万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您可有什么吩咐么?”

“叫人把马牵过来,”萧明稷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才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他看向万福:“你方才说音音等一会儿要过来么?”

万福点了点头,含笑道:“奴婢知道殿下想多和娘子待上片刻,只是又不好总请娘子出去相会,就已经替殿下开口,请枕珠姑娘劝一劝,让娘子亲自过来送别。”

这样的谎话他说起来都不用打腹稿,外面还下着雨,就算是请郑娘子过来,也得等雨停了,等一会儿安排也是不妨事的。

萧明稷瞥了他一眼,若是从前,他倒是不喜欢万福这样揣度他的心思,叫音音在雨里奔波,让人直接将东西取来就是了,但是现在却没有一丝迟疑,重新躺回了榻上,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那个鲛皮做的水囊应该还在,叫人灌了滚水送进来,”萧明稷瞧见万福面上错愕,果然是不如十几年以后更有察言观色的本领,轻咳了一声:“叫人熬一点益气补神的药来。”

殿下连这地方上的大夫都没有请,忽然要熬药,万福一下子便明白了过来,虽然他觉得实在是不必要,就是殿下不做些什么,他让下人稍微说几句好话,郑娘子

肯定也会来的。

但殿下忽然要装一装病,那他也只有遵命的份。

……

枕珠陪着郑玉磬在灯下刺绣,外面的天色昏暗,内室里除了雨拍打窗棂的声音再没有别的响动,只有她偶尔拨弄一下红烛,发出“啪”的爆裂。

“娘子绣了两三块帕子,也足够殿下用的了,”枕珠将郑玉磬剪下来的青丝打成绛子系在丝帕上,“舅老爷瞧娘子这几日总有些不高兴,悄悄给了奴婢十五两银子,让奴婢给您打点到行装里去,省得到了宫里受欺负。”

宫里采选美人,她就不能跟着娘子走了,一个人背井离乡,哪怕知道前面有无尽的富贵荣华等着,总是有些孤单寂寞的。

“娘子头一回独身出去,也不必太担心,等到您被圣上指婚给殿下,舅老爷肯定会让奴婢带着您的嫁妆一道陪过去的。”

“舅舅有心了,这么多钱想来也不是从舅母那里过明路拿来的,一会儿你送回去十两银子,说用不了那么多,殿下那里这几日也派人送来了几锭金子,我留些舅舅的心意就够了。”

郑玉磬叹了一声,萧明稷就算是不得宠,可送她的东西也样样叫人惊叹,舅舅固然是一片好心,可只怕在宫里,这些钱根本做不成什么事情,“枕珠,我倒不是为了钱发愁的,也不是怕一个人去长安,只是我心里有些不大痛快。”

“风雨最惹文人愁思,娘子如今事事圆满,难免就有些多

愁善感了。”

枕珠这几日倒是替她高兴得紧:“娘子还有什么不高兴的,三殿下稳重可靠,也不风流多情,又那么喜欢您,连正妃之位都允诺了,这可是一步登天的好机会,等日后殿下封王就藩,就再也没有人压着您了。”

“你说的是,”郑玉磬笑了一下,轻声道:“要是没有那些侧妃通房,只我和他两个人就更好了。”

他不愿意只有她一个妻子,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虽然不强求这一点,但是爱慕的热切却稍微淡了些,她将来要做的是一个合格的王妃,不能总是摆不清自己的位置,夫妻讲究相处之道,少年的情分太容易消磨干净,她也该留些心思,对待丈夫的时候不能完全由着自己性子来了。

“那娘子也得往好处看,您这样美貌,又没有合适的婚配人家,花鸟使是一定要将您带入宫里的,那圣人后宫三千,岂不是比殿下还要多么?”

枕珠笑道:“奴婢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皇帝长什么样子呢?”

“去你的,宫里美人如云,又不像咱们这样的小地方,我入宫就一定会做娘娘吗?”郑玉磬对圣上有所耳闻,但是也不太关注自己未来舅姑的那点事:“圣人后宫别说是三千,就是一万又有何妨,我又不关心。”

萧明稷要不是她自己中意的情郎,她才不管这些事的,以前要和她过定的人家,其实富庶一些的,也会有一两个伺

候的婢女,男人三妻四妾,这本来就是正常的。

只是因为她那样喜欢他,才有些贪心不足,想要进一步霸占他,不过三郎不愿意,她虽然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往后收敛一些,就按照正妻的态度待他就是了。

“一会儿殿下那里派人来的时候不必把这些都拿上,我选一条绣的最好的给他就是。”郑玉磬叹了一口气:“送这么多,他就未必珍惜了。”

女人吃醋原本就是无解的事情,枕珠哄了她一会儿,说三殿下平日里的种种好处宽慰她看开些,两个人正说着,外面已经传来了舅父和万福的声音。

万福直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眉目间的忧虑是藏也藏不住,不过这对上郑玉磬的时候倒是正好。

宰相门前七品官,他是个中人,进人家宅子倒是没有什么顾虑,郑娘子的亲族也不敢有什么异议,也没有多少虚礼,亲自为这位内侍引路。

万福一见到郑玉磬,好似见到了救星一般,连忙给郑玉磬行了一个大礼,把她吓得不轻,“娘子,您快去瞧一瞧殿下吧,这几天夜里骤然寒凉,殿下一直高热不退,但是圣人催促的差事又急,殿下强撑着病体要赶路,刚刚晕过去了!”

“什么!”郑玉磬倏然从榻上站起身,失声叫道:“可我上一回见到三郎,他还是好好的呀!”

万福说着话,已经让枕珠把厚厚的蓑衣和木屐拿来,虽然滑稽了一些,但好

歹不会湿了衣裳和脚下:“就是前些日子症候轻,殿下自己也没当一回事,今日才愈发严重,午睡起来的时候满口胡话,把奴婢都吓住了。”

正所谓关心则乱,郑玉磬还没等问过舅舅的意思,几乎是被人簇拥着往外走的,她本想上了马车详细询问萧明稷的病情,大夫怎么说,没想到万福将她和枕珠急匆匆塞到马车里之后,自己和车夫在外面驱车疾驰,来不及回答她的话。

她坐在马车上心乱如麻,事情来得太突然,眼泪都掉了几颗,与枕珠四目相对,皆有些不知所措,但是等车马颠簸了一路,郑玉磬已经差不多能平静一些,下车往萧明稷住处去的时候一边踩着木屐行走,一边询问万福。

屋内的药味太重,把她给情郎调配的熏香都遮盖过去了,榻上的人面色是不正常的病态红,闭着眼睛眉头紧锁,偶尔干咳两声,透着虚弱。

从来不生气的人生气会叫人更害怕,从来不生病示弱的人生起了病更是来势汹汹,叫人心惊。

“三郎,你怎么忽然就这样了?”

郑玉磬听万福说的是寒气入侵的风寒,可是这状况明明重太多了,她卸去身上的蓑衣,暖了一下手,才半跪在他躺卧的胡榻前,眼泪成串地掉下来:“怎么不知道躺在拔步床上,胡榻太低,身上又穿得单薄,这不是又叫你受凉吗?”

万福没好意思说殿下这从未装过病的人,装起病

来不单单是考虑得面面俱到,连脸面都不要了。

被女郎遗忘在这里的胭脂水粉被人用了又擦掉,残留的顔色显露不出化妆的痕迹,那熬药的炉子被人拿进来熏了满屋子的药味,如果他猜的不错,胡榻的内侧,还藏着依旧暖热的鲛皮水囊。

“音音……”他被握住的手轻微动了一下,吃力道:“你别走。”

他的声音弱小无力,郑玉磬连忙应了声,榻上的男子却又没了反应。

“娘子,殿下还昏迷着呢,大夫说一会儿退热才能醒来,”万福连忙道:“殿下梦中唤您名字是常事,不是和您说话。”

郑玉磬听万福这样说,不知道是该难受,还是该高兴,便将一侧还热着的药拿了过来,用羹匙舀了吹气,捏住他下颚,亲手喂给他,自然是喂不进去的,她道:“可是他不吃药,不如叫几个服侍的人进来用酒给殿下擦一擦身,或许还好些。”

万福本来没想什么,顶多以为郑娘子要用口渡了喂药,见她这样说,面上不免苦笑道:“娘子是最知道殿下脾气的,奴婢虽然打小跟着殿下,但是那些沐浴擦身,殿下一直是不许别人伺候的。”

这种男子贴身私密的事情郑玉磬倒是从来没听萧明稷说过,她本来就与萧明稷有过肌肤接触,又对情郎深信不疑,见万福推脱怯懦,也不过是犹豫了片刻,“那叫人取一些酒过来,我替他擦一擦额头和手臂,殿下

倒不至於怪我。”

皇子的住所纵然简陋,但郑玉磬想要些什么东西还是能够立刻送过来的,她心急如焚,轻柔地擦拭萧明稷的额头,不厌其烦,完全没有注意到昏迷中的男子微微有些不适的翻动中,露出了开得过分的寝衣领口。

等到她觉得额头不那么烫了的时候,才随意地往他胸口处一探,放心道:“三郎到底是身子比旁人更强些,这么快便退热不少,可见是素日太累了,歇一歇就好,他要吃药,肯定会觉得太苦,拿一点蜂蜜兑温水过来。”

她到底是闺阁女儿,擦拭的时候已经回过神来有些害羞,要是他真的不退烧,难道自己还能扒了他衣裳往下走?

万福情知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十分积极地按着郑玉磬的吩咐来,及时带着不知道做些什么才好的枕珠到外面去了。

过了片刻,榻上的男子才缓缓睁眼,他的神色还有些迷茫,只是见到她的时候有些意外的惊喜。

“音音,你怎么在这里?”

萧明稷近乎是贪婪地注视着她,或许是做了夫妻之后每日相伴,倒也不觉得音音这些年有什么变化,然而看到青涩稚嫩的她,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与绚烂雍容的牡丹天差地别,才惊觉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

而他们,也蹉跎了许多年。

郑玉磬察觉到他握住了她仍旧停留在他身上的手,想来这只臂膊是放在被子里暖热太久,还有些不正常的热意

,她关切地嗔怪道:“我怎么不能在这里,要是没有人去找我过来,你是不是真的打算这么启程赶路?”

他的眼神是那样的眷恋,像是要将人印在记忆里一样,明明才分开没多久,就这样恋恋不舍,几乎一下子就触动了人的心弦。

“三郎既然醒了就快些吃药,否则药凉了就不好了,”她想将手从他怀里抽出来,但是却被人握住了不肯松,觉得他素日的刚厉与现下的病中娇弱依赖的模样两厢对比有几分好笑,“我又不走,去叫人把药再给你热一下。”

再刚硬的人生起病来都很需要别人的照料,这叫郑玉磬的语调里也带了些对待孩子的温柔慈爱,但是萧明稷却没有放手,反而将她的手握紧了些,“音音这手比玉还要凉,我热得厉害,握着还舒服些。”

“哪里是我手凉,分明是你风寒高热,”他心口处呼吸起伏,将她的手纳入寝衣,放在心口处,愈发叫人感受到那锦被底下的热烫与肌理分明,叫她都害羞得有些发颤:“三郎!”

“音音是不是太冷了,这些日子还没送上等的炭过来,郎君这里已经暖好了锦被,你进来暖一暖身子如何?”

他人在病中,还不忘语意恳切地关怀她,叫郑玉磬好笑又无奈,“三郎,你病糊涂了,快喝药好不好,我们还不是夫妻呢,怎么躺在一个枕头上!”

她都已经明示过了,可是萧明稷还是不放开,

颇有些无赖意味,这在平日是想也不敢想的,郑玉磬都想把万福叫进来问一问,原先在京城里的时候三殿下生病,也是与平常那么天差地别吗?

但是萧明稷眼里却有些失望,他高大的身躯蜷缩时略微有些滑稽可笑,“音音,你心里到底喜不喜欢我?”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纵是他问得似乎十分伤心,可郑玉磬心底忽然升起些不妙的想法,她的脸比病人还红,“这是什么话,发乎情,止乎礼,我不进来,难道就是不喜欢殿下了?”

“音音误会了,我不是说这个,”萧明稷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我只是有些伤心,音音这样贤良淑德,一点也不知道吃醋。”

郑玉磬楞了楞,她本身是很能拈酸吃醋的人,多次不许情郎与别的女郎多说话,自然钦差能接触到的女子也没有几个,面色渐渐冷了下去:“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伤心,同你说纳妾,音音怎么一点也不伤心?”

萧明稷擡头看向她,虽说他这个人和楚楚可怜不太沾边,但此时确实有几分那样柔弱的姿态,他似真似假地埋怨:“我就是想看音音为我生气,可是你一句吃醋不许的话也没有,这般贤惠,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我瞧殿下才是与从前不大一样了,”郑玉磬起初觉得莫名其妙,现在心头起了一阵无名火,声音都有些发抖:“殿下要说什么尽管开口就是了,何

必这样戏弄於我,你也说皇家男子多妃妾,叫我温柔大度能容人,现在又巴巴把我从家里弄过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

她恶狠狠地捏了一下,忽然觉得方才胸口的绵软又硬如钢铁,知道是他刻意用劲不叫她捏,气得撂手站起身,又被人拽住了裙裳,不敢走动,“殿下不觉得正妻与姬妾计较原是自降身份的事情,你爱纳哪个就纳哪个,我稳坐钓鱼台就是了,等哪日你死在牡丹花下,我有个孩子傍身就知足了!”

那裙裳本来就是禁不住人拽一下的,萧明稷也不想叫自己心爱的女子被拽脱了蔽身的衣物,他面上急切,但顾虑到自己尚在“病中”,慢吞吞地握住她玉腕,将人揽了回来。

“郎君就是音音的,你自然不能与旁人分享,无论和谁计较也是应当的,”萧明稷斟酌了一下,她方才那样生气,多半还是觉得自己戏弄了她,便将下颚搁在了她的肩窝处,“音音心里要是有我,就该吃醋,和我直截了当说明的。”

“殿下这番话是真心的,还是觉得哄我有趣?”郑玉磬的脸一直板着,冷笑了一声:“今日这病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病自然是真的,”萧明稷适时地咳了两声,“音音,你还不信我吗?”

那略带热意的手抚过她的面颊,郑玉磬思绪翻涌,眼圈却不争气地红了。

“我正是太信你了,才相信你的鬼话!”她略有几

分哽咽道:“殿下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很少与人玩笑,纳妾又是寻常事,又由不得你自己做主,你说的那样真,我一个山野村姑,难道能撼动九重瑶芝吗?”

“我知道的,音音。”

萧明稷手忙脚乱地去擦她眼角的泪痕,年轻的时候他们各有各的满腹担忧,虽然是彼此交心最深的爱侣,却也不够深。

她自知两人地位差异悬殊,虽然不甘心做一个贤德的王妃,可在已经得到他许诺的正妃之位以后也忍了下来,宁可与他生了猜忌,也害怕从他心头的白月光变成一个怨妇,最后宠爱与地位都没有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而他这个时候只有满心欢喜,初次动心便得到了女郎的回应,蜜里调油的日子叫水土不服都好了许多,然而他自以为情场得意,一切尽在掌控,想等到合适的时候再给她一个惊喜,却忽略了她也同样盼望爱侣身心如一。

彼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以众人待我,当以众人报之,豫让与智伯这等古代君臣如此,他与音音这种近代夫妻亦如是。

他愿意叫她做独一无二的爱人,她才会用对待挚爱的态度来待他,如果只是将她当作正妻,她也会像是诸多的皇后王妃那样对待自己的夫主,敬重爱慕,做好自己的本分,却不会为一个男人生出奋不顾身的勇气。

她肯为秦君宜生一个孩子,音音不是没有冒着杀身的风险来为一个

人做些事情的勇气,只是那个人在她心里值得与否。

没有什么合适开口的时候,当下才是最合适的年华与时机。可惜这样的道理,有些时候要用一辈子才能明白。

他深深地望着她,将她那一张如芙蓉泣露的面颊看了又看,叹了一口气,轻声道:“音音,我怎么能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呢?”

“殿下说的轻巧,那些世族你不想结交么,你难道一辈子都不纳妾?”郑玉磬拿着一侧备用擦身的巾帕把眼泪都擦干,闷闷道:“这是我逼你这样做的,还是三郎自己愿意的?”

“自然是我心甘情愿,音音没有说过一句拈酸吃醋的话,都是我不愿意另娶旁人,结交那些臣子笼以恩惠丶许给好处,用心结交就是,难不成我堂堂皇子,还要如花魁小倌一般卖了自己的身?”

萧明稷勉强含笑道:“音音,你以后要拈酸尽管说出来就是了,郎君的阿娘原本是运城人,连带我也最爱吃酸了。”

“什么堂堂皇子,说的这样轻浮!”郑玉磬斥责了一声,旋即又忍俊不禁,将药碗摆在了他面前,“还好还是热的,三郎平日里惜字如金,何曾见过这么贫嘴,快把药喝了,治一治你这油嘴滑舌的毛病!”

从前连玩笑话都不大和人说的郎君,今日却同原先大不一样,像是他原本口中的孟浪轻浮之人,叫她有些手足无措,适应不得。

不过姑娘都是爱听好听话的,

她虽然生气他一个大男人的别扭,瞧不上他的作弄,但他说了以后肯不纳妾,想来自然也有他的办法请圣上同意,因此那份怒气还是不如欢喜多些,立刻也觉得这别扭也不是那么不容易接受。

然而他把人哄转了,目的达成,自然不想再喝苦药,也没有这个必要了。

郑玉磬却还真心实意地劝他:“郎君快喝罢,不喝药,你的病怎么办,就是启程赶路我也不放心的,喝完了叫人拿甜水漱口好不好?”

他摇了摇头:“见到音音,我的病就好了一半。”

“我又不是黄连,”郑玉磬点了点他的唇,嗅着两人之间酒味丶苦药味以及熏香味道的混杂,有心与他开一开玩笑:“良药苦口,三郎觉得我苦吗?”

萧明稷定定地看了看她,将那纤细的玉指挪开,几乎是有些蛮横地在她唇上尝了一番口脂的滋味,直到郑玉磬有些呜咽急促才松开。

他得意洋洋,笑着环紧了她,“音音这剂良药是甜的。”

她目瞪口呆:“你怎么丶怎么……这样坏!”

郑玉磬不是没有幻想过被情郎轻佻粗鲁地对待,毕竟他除却初遇的时候出格接了她的掷果,平常也太古板了一些,但是幻想成真,她虽然不觉得这是被人占了便宜,可还是有些被愚弄的恼怒。

“那个给你瞧病的大夫到底是谁,我要亲自去问一问他,殿下得的是哪门子疯病!”

“音音不就是喜欢坏些的男子

么?”

萧明稷不忍心逗弄她逗弄得太过分,然而夫妻多年,早将她的性子吃得透了,自然不似热恋里的男女容易轻信对方面上的话,任是她面含薄怒也不肯放过,将人抵在了枕上,好生唇齿缱绻了一番。

“三郎,三郎你要做什么?”

郑玉磬从来没有和男子共枕过,而这一回似乎又格外不同些,她已经读过了一点秘戏图,大致猜到了郎君锦被下的异样是怎么回事。

“音音,郎君的相思病轻了些,”他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啄了一下,而后牵引她入了被中,怜爱道:“旁处还有些隐疾,得音音治一治。”

他最开始不知女子滋味,与她情好,更多是音音在撩拨,他不太懂怎么才算是不欺辱了她,就尽力忍耐着,端着架子,所幸本来就不知道荤的滋味,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但是现在……思及两人在夫妻之事上的不畅,他想教一教音音,省得两人大婚之夜不够圆满。

自然,音音早早见识过了男子里面最好的,也就不会看得上别人。

相比於为了情郎忙前忙后的娘子,枕珠被万福照顾得倒是很舒服,她吃着万福送来的茶水点心,外面雨大,娘子和殿下只怕现在也用不上他们,连万福都不担心殿下,想来三皇子的病情也不算严重,这样的下雨天,叫人精神松弛了许多。

只是过了片刻,她好像在绵绵雨声中听见了娘子的痛呼与埋怨,

低泣的声音闷闷的,叫人爱怜非常。

不过好像是她的错觉,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便停歇了。

这便是了,殿下与娘子这一对欢喜冤家翻脸翻得向来比翻书还快,但是和好的速度也是如此,枕珠放心下来,继续悠哉游哉。

……

原本充满药味的内室经历了一场风雨,终於又静谧了下来,女郎光洁的肌肤偶尔从锦被中显露,然而又被遮盖,她的眼睛略有些失神,面容是得了滋润的妩媚,已经顾不得自己只有半褪小衣与菱袜覆体的身子。

那略有些刺痛的伤处与轻飘飘的虚幻舒适之感提醒她,她走进这扇门的时候尚且是个少女,再想要出去就已经变作了妇人。

“三郎,我身上好难受……”

她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感受到榻上仿佛是被人泼了一盏茶,委屈羞愧极了,她已经不是控制不住便溺的幼儿了,但是却因为合房而没有丝毫的廉耻,居然在他的榻上便……

小郎君比他的食指与中指更修长,可手指叠在一起,与之相比依然太秀气,她方才亲自感受到的时候吓得面色都白了。

“三郎,你为什么不肯忍一忍,”郑玉磬低声啜泣:“你是不是疯了,我不再冰清玉洁,还怎么入宫选秀,做你的正妻?”

他的亲近是那样叫人目眩神迷,就是要她把身子给了也是心甘情愿,可是两人一时疯狂铸成大错,他倒是没事的,但是自己却已经失去了女子

的贞洁,难以入宫。

“音音怎么哭了?”

萧明稷与她各自享受了一回,哪怕情知男子第一次是有些不济事,可重新再经历一回还是觉得挂不住脸,只是音音虽然及笄,可到底生嫩,并不是越久越好,还是这样的浅尝辄止更适合她些。

他含笑拭去她眼角泪水,“好了好了,郎君方才只是让音音尝了一点闺房之乐,没有探你的红丸。”

“你都丶你都那个样子了,”郑玉磬眼泪汪汪地看向他,叫人觉得这个娇弱的女子很好欺负,“我走不得路了。”

萧明稷瞧见她懵懵懂懂,不觉好笑,附在她耳边低语了一阵,叫郑玉磬半信半疑,又有些羞赧,“三郎又在欺负我,这和给了你有什么分别!”

她顿了顿,长吁了一口气:“我想郎君也不是那般没有分寸的人,第一次这样珍贵,也合该留到新婚才是,否则我身上有了污点,哪里还称得上是冰清玉洁?”

“音音说错了,”萧明稷听到她这样说,面上的笑意微僵,含笑去捏她柔软的面颊:“音音,第一次有什么珍贵的,真正珍贵的是你。”

他的手落在音音的心口处,面上的笑意略带了些酸楚,“在郎君看来,所谓冰清玉洁,也不看那一点血,而是在音音的心里。”

“说什么胡话呀,我还不知道你,就是为了哄人家到榻上来……三郎,我说了,不许再碰我心口!”

她捉住了那个鲛皮水袋,

这是江南水乡没见过的稀罕物,她手上没力气,砸人也是软绵绵的,“亏我被你骗得团团转!”

只是她这样说,到底还是被情郎说得满是柔情,她从前也不知道,原来和心爱的男子在一处,除了日常的甜蜜,还会有这样的舒坦且疼痛的滋味。

郑玉磬打了他几下,肌肤相亲,瞧他那么注视着自己,也不还手,似乎是不知道疼一般,含羞带怯地侧过头去,然而被人强硬正回来后却又闭了眼睛,由着他缓缓俯身,又来了几回。

他那么强悍,却又十分耐心温柔,甚至用了许多令人羞於与外人言说的手段,以至於她下榻的时候恍恍惚惚,都有些站不稳了。

“三郎以后别装病吓唬我了好不好?”她随手拿起萧明稷桌案上的朱砂,给自己又点了一颗守宫砂,抱怨道:“这玩意麻烦得很,一两天就得点一次。”

守宫砂是用来约束女子举止行为的,避免较大的动作,女子若是贞静自持,手臂处的红点褪得就慢,若是个疯癫跳脱的,这个都留不到一日。

明明外面雨停了,她身上却更觉得凉,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她来的时候太匆忙,把绣好的帕子忘在了自家桌案上,结果那贴身绣了并蒂莲的小衣就被他强行拿走了。

“我与三郎都到了这般地步,你若是负了我,我当真是没什么退路了,”郑玉磬自己拢了衣衫,想想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有负

素日所学的羞愧,伏在他怀里低声哽咽:“下次相见,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突厥的事情最多不过四个月,郎君一定返京,”萧明稷轻轻啄了几下她微微汗湿的青丝,爱怜道:“我怎么舍得不娶你,没有音音,我这般辛苦筹谋还有什么意思。”

他年轻时纵然有满腔爱意,也羞於和音音全然讲得明白,总觉得甜言蜜语说多了显得人太过卑微,反而失了男子气度,不能叫音音崇拜依恋,但是现在能够重新站在她的面前,只要她不嫌弃腻烦,就是说上一日一夜也情愿。

机会总是不等人的,没有什么后悔药可言。

“不过音音,在郎君在回长安之前,恐怕还得委屈音音一些。”萧明稷注视着她妩媚动人的容顔,舍不得地摩挲了几番:“怀璧其罪,音音生得太美,只怕会有旁人惦记。”

“三郎是不是多虑了?”郑玉磬不觉莞尔,啄了一下他的面颊,觉得他这个老古板今日难得的幼稚可爱:“你当谁都是你,不爱一个门当户对的岳家,专门贪欢好色?”

“要是那个人已经不需要岳家扶持,自然就有可能了。”

萧明稷想到那个人,欢喜的心情逐渐冷却了一点,他还没等郑玉磬明白过来自己话里的意思,就将自己从手下人那里要来的东西从枕边小柜里拿出来给郑玉磬。

“音音把这个戴上,好歹以防万一。”他温柔地劝道:“这个虽然有

些闷,可是戴上之后,郎君也能放心不少。”

“三郎,这是什么东西?”

郑玉磬哪怕信任他,但看见那手中薄如蝉翼的面具还是有些害怕地后缩,难以置信道:“这是传说中的人||皮||面具?”

萧明稷点了点头,见郑玉磬那副模样,不免失笑:“所谓人||皮不过是说要人佩戴,这是用最好的猪皮熬的,请人倒了模子制成的,音音以为是什么?”

他手上这张到底是从现货里拿的,虽然符合他要求的容色清秀,但还是太仓促了些,等到音音真正入京的时候,她身边少不得要留几个懂行的女子,除了照顾她们未来的女主人,也方便对面具的更换微调。

萧明稷微微一笑:“音音放心,郎君是决计不会害你的。”

……

咸宁十五年七月初七,皇三子奉命抵达幽州,与长安所遣使团会合,同年七月廿九日,江南最后一批采选的美人也乘坐官船来到了帝都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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