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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9 章

这样的话并不能成立,但是内侍监受圣人宠信,在后宫中便是张贵妃与太子也要礼让三分,更不是郑玉磬一个秀女能够拒绝的人物。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信将疑地跟着郭姑姑去见显德,不同於郑玉磬所设想的那般,内侍监宣召她并不是在宽广的正殿,而是一处同样僻静的角落。

而显德手里确实也拿了东西,但不像是寻常的赏赐,却是一幅女子的画像。

“内侍监,奴婢已经将郑娘子带来了。”

郭姑姑行礼出声提醒,显德擡头望去,面上立刻浮现了些笑意,他的眼神落到郑玉磬身上,又对比了一番画像,不觉有了几分惊喜:“像,果然是像!”

郑玉磬被唬了一跳,小心翼翼道:“敢问内侍监,您说我像什么?”

显德笑而不答,倒不是说她的容貌,而是身段气韵,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奴婢冒昧,今日在锦乐宫里第一次见到娘子,便觉娘子与画中之人有几分相似,只是奈何蘌前侍奉须得仔细,因此不好确认。”

郑玉磬心头微紧,她不自在地笑了笑:“承蒙内侍监青眼,奴这是头一回入京,今日才第一回见驾,想来世间寻常女子,都是五官齐全端正,有几分相似也是正常,内侍监或许是认错人了。”

“这是圣人蘌笔丹青,”显德摇了摇头,他并不在意郑玉磬的脸与五官生得如何,将那一幅画像拿给郑玉磬

细观:“娘子想必也知道,圣人欲效仿汉武帝故事,今夜在锦乐宫设招魂台的事情了。”

“招魂台?圣人想要招谁的魂魄?”郑玉磬才要莫名其妙,她虽然身处后宫,但所能知道的也只有那边角的一小片天空,“那贵妃娘娘……”

她话音未落,眼睛落在画中雍容华贵的女子身上,却是再也挪不开眼,震惊得无以覆加。

那画像上的女子,岂不正是她自己!

“贵妃娘娘今日往东宫去探视太子,夜里大约会宿在明徽公主处,”显德微微一笑,吩咐郭姑姑出去:“我与郑娘子有几句要紧的话说,你先出去等候。”

……

虽然嫔妃偶尔能自己出宫,但是这样的事情偶尔是荣耀,也有可能是羞辱,贵妃骤然离宫,虽然阵势浩大,但蘌前的人却都知道,张贵妃今日在圣人面前是如何失态。

东宫的书房里,张贵妃拢了衣衫从地毯上缓缓起身,将自己与男子交绕在一起的青丝寸寸分开,哪怕是太子的年轻强壮也无法彻底消解圣上带给她的屈辱。

“辰儿,你说圣人好端端的,又是被哪个狐媚子迷了心神,他这一年可变得多了,亲近嫔妃减少也就罢了,圣人与我年纪都大了,也不图这些,可是他怎么能丶怎么能把姐姐也忘得一干二净呢?”

张贵妃坐在榻上怔怔流泪,她今日面对圣人的时候略有些失控,也头一回见识到了圣上的可怕:“他为了一

个莫名其妙的女鬼,居然要我退避,让出寝宫,这是哪门子的规矩与道理?”

皇帝讨要了她的枇杷果和桑椹,却没说别的什么,她费尽了心思,才从蘌前人的口中知道,并不是因为那是她为孝慈皇后种下的果树,也不是因为圣上爱吃,而是因为那个从未出现过的女子,那个叫圣上几乎失心疯了的“音音”,她爱吃这些东西。

是因为她喜欢吃这些东西,喜欢本来属於她的锦乐宫,所以圣上才会一次又一次驾临,却又在她的锦帐里魂不守舍,同床异梦。

而今夜,圣上也同样是为了她,要令方士为她招魂相见,还非要用她的住处,张贵妃也不是完全不相信鬼神的人,一想到那方士招来的女鬼可能游荡在她的寝宫里,就有几分心惊肉跳。

“张母妃不必烦忧,兴许阿爷只是一时图个新鲜,”萧明辰知道张贵妃今日是被圣上的盛怒吓到了,柔声安慰道:“阿娘的生辰祭祀耶耶每年都会来,任是谁都没有办法取代娘亲在阿爷心里的位置。”

说起来天底下都是阿爷的土地,圣上要征用锦乐宫或许是有些不厚道,但他也只能这样安慰张贵妃。

“但愿如此,”张贵妃冷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圣人是真心还是口不择言,今日在锦乐宫里,甚至还同我坦然说起,‘莫说是用一夜锦乐宫,便是朕再立一位中宫你又如何’,辰儿,圣人他当真薄情得

很,才过去了十年多,便将先后抛诸脑后。”

“什么!”萧明辰果然吃惊不小,他失声道:“张母妃不是说,阿爷很早便许诺过,再也不会立皇后的。”

圣上是不喜欢有皇后约束自己行为的,孝慈皇后是元妻,虽然出身高贵,但对待妃妾一向极好,因此圣上也就罢了,但是如果再立一位皇后,圣上的日子却未必这样随心所欲。

“那位叫阿爷喜欢的女子到底是何方妖魔,竟然有这般手段?”

萧明辰不敢多过问父亲的房中之事,但是却也庆幸那传闻中的女子是需要招魂才能来的魂魄,“不过死人永远也是争不过活人的,或许是阿爷多年前在边疆的一段风流也是说不准的,张母妃无需太过担忧。”

“不过我最近倒是听人说起,三弟看中了一位寒门女子,惹得张母妃有许多不痛快,”萧明辰自幼受到父亲与庶母的宠爱,圣人的风流痴情只要不关乎一个真真切切的活人,并没有多少挂怀的意思,“娘娘反倒是将自己的亲侄女许配给了三弟,当真叫儿臣吃醋得很。”

“殿下有赵氏女还不够吗,难道要我的侄女来做妾?”张贵妃慵懒地支着酡红面颊,半伏在桌案上,任由太子站在书案前,内室响起新一轮的清脆声音:“我家的嫡女,也不是每一个都要做妾的,殿下得陇望蜀,未免太贪心了些。”

她的家世略逊於孝慈皇后,入东宫也不

过是做了个良娣,而后处处弱於孝慈皇后,她不觉得赵婉晴有孝慈皇后那样的胸襟,也不愿意叫侄女吃这样的苦。

“儿臣是怕阿爷这些时日常常降罪,而三弟却屡屡建功立业,张母妃喜欢三郎,就将儿臣忘了。”

萧明辰有许多不满,他不愿意张贵妃为萧明稷择一个出身太高的正妃,那个郑氏出身不高,正好配给萧明稷,但是张贵妃却一再不许,这叫他难免会起一些疑心。

“辰儿,你该知道树大招风,你已经是储君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

她的叹息断断续续,似乎是那人有些不满,而后发狠:“三郎到底是你的人,他的正妃若是能和咱们一条心,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至於那个郑氏,他喜欢些也无妨,男人都贪年轻新鲜的,叫他得手见识过几回女人,也就知道郑氏没什么独特之处了。”

“是儿臣嫉妒心太重了些,”萧明辰放缓了力道,他与张贵妃来往许久,除却是因为婚前府中不敢多置妾室,也存了用她打探圣上消息的心思,如今张氏日渐色衰,他应付起来也漫不经心了许多,“儿臣与娘娘不能长相厮守,原想着若是表妹进来,侄女肖似姑姑,也能时常陪伴,一解相思之苦。”

“去你的,好歹也是要成家的人了,说什么胡话!”张贵妃侧转过身来,心情终於好了些许,她莞尔一笑,纤细的玉指却抵住了他的酒窝,

这一处碍人眼得很:“圣人与姐姐都没有酒窝的,殿下这一处却是随了谁呢?”

相比於太子而言,锺妍居然是更像她,太子一笑起来便不像了,可是她无论坐立行走,却仿佛都是受人训导过一般,无一不像。

……

圣人要借贵妃的寝宫为一个思念的女子招魂,叫不少高位嫔妃听了之后都暗自笑话圣人待张贵妃真有几分卸磨杀驴的意味,选秀之前倒还有几分荣宠,选秀结束之后竟然这样不给贵妃脸面。

不过后宫里得宠与失宠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贵妃这样被圣上下了脸面的事情虽说少见,但是也不算翻天覆地的大事。

真正叫人关注的,是那个勾得圣人失魂落魄,却又不得相见的魂魄或者说是精灵鬼怪。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叫圣上倾心如此,甚至连采选新的嫔妃都没有兴致。

然而夜过更半,长月当空,这传闻中已经玉殒香消的一缕香魂却小心提了鞋履,只着罗袜,走在砖石上却没有任何声息。

殿外,是方士作法时中气十足的吟唱丶缭绕不去的浓郁熏香,以及烟烧符纸的点点灰烬。

圣上端坐在帷幔之外,听着锺鼓声音,自嘲一笑,却又克制不住那满心的期待。

原来有一日,他也会为情所困,滑稽可笑到如晚年汉武帝一般轻信方士流言谗语,不问苍生社稷,只求方士能祷告鬼神,一解自己心中苦思。

然而那方士作法半晌,素纱

之后唯有寒风瑟瑟,并不曾见什么佳人清影。

朗月清辉之下,显德侍立在圣人身侧,手心都出了汗,他也知道央求被指婚给三殿下做侧妃的郑娘子来做这件事情有多么荒唐,但是他第一眼见到郑娘子的时候便觉得她是最合圣人梦中相遇女子的人,因此也就只好烦劳她走这一回。

伴君如伴虎,侍君本来就是天底下最不易的事情,就算是厚着脸皮拿出自己内侍监的身份威逼利诱,也得解了圣人这一片愁思,左不过是请郑娘子今夜提心吊胆一小会儿,将来圣人与三殿下侧妃相见的机会极少,只要郑娘子自己不说,也就没有旁人知道了。

当然,圣人最不喜欢三殿下,因此他为了圣人得罪一个三殿下的侧妃,也没那么重要了。

“看来这一批方士有的也不过是些阿谀奉承的本事,”圣上微微蹙眉,有了起身的意思,“是朕太心急了些。”

他心里早存了不可能的念头,但当真连魂魄也无法相见的时候却不可谓不失望,头似乎又在隐隐作痛,“显德,回去的时候将他们都逐出宫去,朕再也不想见到他们了!”

然而他话音刚落,那层层叠叠的素纱之后,却逐渐浮现出女子窈窕淑丽的身影,影影绰绰,她似乎足不沾地,衣带飘飘,几乎是临风欲去。

郑玉磬脸上戴了异域风情的面纱,但是心里却十分忐忑,显德和她说许多圣人对那梦中女子恋

恋不忘的时候,她几乎是完全呆住了的。

她和圣上之前从未见过,但那画像上的女子分明是她最初的容貌,而圣上丶她未来的公公,夜里却在唤她的小字,甚至不能入眠。

三郎叫她遮掩住容貌,她起初还有些疑惑,但是现在却有些了然。

但是却又有了更大的疑惑——三郎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一点,据内侍监说,宫中也不曾有过一位与自己相似的宠妃。

内侍监请人教了她如何莲步轻移,平地如同驾云行驶,仿佛鬼魅山精,与圣人中间隔了数道帷幔,遥遥相望,但心却依旧不可自抑地狂跳,她诓骗天子被发现是死,不从却是得罪了圣人身边最红的内侍,三郎始终没有音信,一样也得不到什么好下场。

显德也知道她紧张,更怕她露馅,连忙同圣上道:“回圣人的话,道长说了,娘娘是不能说话的,您是天子,阳气太重,若是靠近,只怕会伤到娘娘。”

虽然这一位从来不曾在圣人的后宫出现过,但是紫宸殿的内侍却一直私下称呼这位叫圣人又恨又爱的娘子为“娘娘”。

圣上怔怔地望着她,虽然不语,但眼中清亮远胜平常。

他将她望了又望,仿佛过了一生那样久长。

皇帝一时间心内潮起翻涌,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只是道了一句,“你们先下去,朕和音音单独待上一会儿。”

郑玉磬留神着天子的一举一动,显德说她只要待上一

盏茶的工夫即可,那方士所哄骗天子的招魂术,也只够维持这样久的时间。

“音音,”他似乎喉头被苦涩所阻碍,那一声轻唤随即消失在风中一般,却像是含了万般柔情,“郎君当真有些猜不透,音音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叫我这样牵肠挂肚。”

当她轻飘飘地穿梭过帘幕,一步步走到那里时,他几乎一瞬间想到了梦境里,那种少年时也从未出现过的刻骨铭心和笨拙,一瞬间涌上了心头。

她本来就是一个如梦似幻的女子,迈着盈盈的步伐来到他的面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了他的心上。

他忘情地向前一步,似乎是抑制不住自己吐露心声,今夜讲的话比平日里和嫔妃多上许多,几乎是有些絮叨烦人了。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圣人今日饮了些酒,似乎说起话来格外大胆,或许他也清楚他的年纪和音音讲这些十分可笑,说出了许多话。

虽然隔了很远,郑玉磬依旧感受到那绵长而深远的目光,她听着圣上吐露心声,站在这里很是无措,三郎说她不要在圣上面前多做事多发声,但是张贵妃叫她去而后遇见圣上和内侍监,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她挨了一小会儿,足下都有些发冷,正等着内侍监什么时候唤圣上时间将至,好给她一个暗号,圣上却前踏了几步,一把撩开了帘幕。

那剩下的帘幕并不足以阻挡郑玉磬的身影,她一时忙乱

,几乎是慌不择路,想要从来路而逃。

然而圣上目光如炬,除了些微的酒气,几乎没什么醉态,他前跨几步便轻而易举捉住了郑玉磬的手臂,轻而易举地擡手,解开了郑玉磬的面纱。

他最初便清楚,这大抵是方士哄骗人的把戏,只是却又舍不得这样一个宣泄的机会,想要瞧一瞧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把戏。

但是圣上却没有想到是她。

“怎么是你?”圣上的面色逐渐冷了下来,“是谁叫你来冒充音音的?”

他虽然口中问着,却已经猜了出来。

紫宸殿里知道音音存在的并不在少数,只是知道郑氏身段气韵肖似她的却不多。

郑玉磬被人揭了面纱,立刻跪倒在地,她的心砰砰直跳,但是比起害怕圣上会要了她的命,她更害怕的却是圣上认出她这张脸。

她生得与画中女子一模一样,瞧圣上待画中女子的情谊,未必舍得杀她,大不了揭了面具,她依旧能够活命。

然而那样虽然有了生路,可是哪怕圣上不会纳她,她和三郎的最后一点可能都没了!

圣上钳制住她的下颚,冷笑了一声:“难道三郎的侧妃还不能满足你,叫你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指望,连同显德一起欺君!”

天子怒不可遏,若是显德弄个聋哑的瘦削女郎也就罢了,偏偏用张贵妃定给萧明稷的侧妃,这几乎是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他才刚要开口唤那个迷了心窍的混账东西滚进来,一颗

略有些凉意的清泪却从她的面容滑下,顺着他的手指滑入虎口。

圣上在后宫里这样的情形见多了,但是见到那一双明亮如水的眼眸过了一日都未曾消了红肿,眼泪大颗大颗地从原本盈如秋水的眼眸里流出,不自觉有些软了心肠。

她的下颚几乎是要被人捏碎了,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哀求的目光十分犯忌地直视天子容顔,哀求他松手。

“这是怎么了?”圣上微怔,松开了她的下颚,声音也放轻了些:“朕又没将你治罪,你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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