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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0 章

显德听见了皇帝的怒喝,吓得魂不附体,正要进来探看,却见素纱影里的圣上擡手挥了一下,示意他们下去。

郑玉磬被人捏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甫一被人松开,便有些承受不住地将头偏到一侧去。

她眼中依旧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心里借着这样的喘||息之机,想着自己到底该如何脱身才好。

然而正当她想着的时候,一方素帕却被俯视她的天子递到了眼前。

他微微俯身时都压迫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似乎天生高高在上,鄙夷又怜悯地看向蕓蕓众生,叫她去取他手中那一方丝绢的时候都战战兢兢。

“朕用力叫你难受了?”

圣上静静地看着她,她是个不识擡举的女子,那方素帕被人抽走,他的手掌也就没有了停留在她眼前的理由。

他寻了一处座椅坐下,瞧见她衣裙下只有沾了微尘的罗袜,知道那是因为怕走动发出太多的声响而不像是他想象中的虚妄仙子:“不冷吗?”

郑玉磬略微准备了一些说辞,但是没想到圣上不先问她到底是被谁胁迫,却问她这些,只是稍微楞了一下便立刻回答道:“回圣上的话,奴犯了大罪,您处置是应该的,不敢言冷。”

圣上定定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熟悉,他笑了一声,才叫内侍拿来了炭盆:“去将鞋袜穿好了再回话。”

显德惴惴不安,因此这回进来亲自做这些粗活,虽然圣上没有说,但

是他除了拿了炭盆进来,放在郑玉磬身边,还自作主张扶了穿好鞋袜的郑娘子坐下,叫郑玉磬反而更为不安了。

他是宫内的老滑头,知道圣上必然是看穿了他欺瞒君上的花招,但是……却未必是真的生了气。

便是圣上想要借用锦乐宫的时候,也不曾对张贵妃如此温存体贴,郑娘子虽然容貌并不算第一流,但能选入后宫,也当得起美人两个字,加之又有几分神似圣上画中之人,或许这位三殿下的侧妃攀了高枝,直接做娘娘也是有可能的。

“娘子平素爱喝什么茶?”他低声问了一句,见圣上不搭腔,就自作主张道:“近来新送来些好茶饼,奴去拿些来煮汤。”

西窗烛影,围炉夜话,茶香氤氲,郑玉磬心里却愈发害怕,张贵妃要是知道自己和圣上在她的寝宫里做这些事,不会对圣上如何,但只怕杀了她的心都有,那就是日后三郎出宫建府,也未必就有好日子过。

倒是圣上瞥了他一眼,嗤笑道:“你这个混账拿一个宫人来欺瞒朕,朕不治罪,你便嬉皮笑脸起来了?”

若是把罪责推到他身上的是别人,显德还会喊两声委屈,但事实本就如此,既然圣上这般说了,就是与郑娘子毫无干系,自己不轻不重地掌了一回嘴,“是奴一时冒失,才哄了郑娘子过来侍驾,不干郑娘子的事情。”

他退了下去,但郑玉磬却觉得有些不对,她站起身

微微垂头。

“圣上,奴是今年选进来的秀女,也是您与贵妃亲自为三殿下定了的侧妃,”她深吸了一口气,提醒圣上道:“是奴罪该万死,不该怯懦,担心违抗会叫总管记恨不悦,还请圣上治罪。”

皇帝本来揭开她面纱的时候以为自己会失望万分,那被方士拿来糊弄自己的又能有几分相似,但是月色之下,见到她低眉垂首,素衣淡妆,眼波流转,别有一番风韵,虽然并非绝色佳人,但却格外令人动心。

不同於往日对嫔妃的兴致,仿佛只要瞧她一眼,便有柔情涌上心头,对她发不出什么脾气来。

“朕既然说了不治罪,岂可更改?”圣上淡淡一笑:“说来贵妃也不是真正的六宫之主,她呈上的几位人选朕还没有瞧过,甚至还不知道你姓甚名谁。”

圣上白日与夜间说的完全是两种说法,郑玉磬也吃惊於天子面不改色说谎的本事,她略微有些气闷,轻声回应道:“奴本家姓郑,名玉磬,贵妃娘娘为了选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圣上这样说,岂不是伤了娘娘的心?”

“她确实是没什么功劳,”圣上既然能借锦乐宫作法,对张贵妃原本也并不算在意,他定定地看向她,“可有什么小字?”

张氏若是真的有功,就该将她送到自己的面前,而不是送了许多叫他不胜其烦的女子,原本还是孝慈皇后贤良淑德,说她聪慧温柔,劝他纳了张氏做

良娣的。

“奴家里并不曾给奴取一个小字,不过殿下在江南的时候,常常唤我‘心肝’。”

显德将煮沸了的茶已经送了进来,圣上才放到唇边,郑玉磬说完便觉察到圣上似乎被烫到了一般呛咳两声,她此时却觉得快意胜过编织谎言的羞耻。

比起得罪圣上,她心里更害怕的是一味柔顺的下场。

圣上竟然喜欢她?

她确实害怕万一蘌前失仪会耽搁了三郎的前程,但是三郎却枕在她的胸口说过,如果有那一个万一,叫她尽量不要害怕,无论她如何选择,他都是会选她的。

然而下一刻,圣上便将那一杯茶掷到了地上。

甜白釉的茶盏四分五裂,砖石上似乎还隐隐冒着热气。

那一句“不知羞耻”才到口边,圣上却意外强忍了回去,他声音中带了冷意:“你知道秀女和皇子私通,是什么样的罪名吗?”

“奴知道,所以奴入宫之后从未与殿下有过联系,唯有殿下托请父母定夺,”郑玉磬鼓足勇气道:“《诗经》尚且说‘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男女心悦,本来纯真无邪,民间相遇而动心,发乎情,止乎礼,并不算是私通。”

“圣上后宫无数,不也同样与孝慈皇后相识年少,情感真挚,妾每每听到那些民间传说,甚至殿下讲起您与皇后情意绵长,都觉圣上虽然天威赫赫,却也存了人情。”

萧明稷与她说起皇后的事情,当然是心存恨意,

但是她也着实感受过圣上对孝慈皇后的长情:“此生不立二后,圣上也是年轻过的,也是与先皇后相知相爱的,难道不能宽宥妾吗?”

“你的意思是说朕现在老了?”圣上几乎是要被她气笑了:“朕还不到三十六岁,音……你倒是敢说!”

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放缓了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反倒是沈淀了历经风浪之后的坚决与刚毅,他们夜梦之中也算得上是鱼水相合,但是他的能耐也不仅仅是在梦里。

郑玉磬当然不敢言说天子年迈,她甚至不曾细细端详过天子的容貌,连忙跪伏在地:“奴从不敢窥探直视圣上,也断不敢生出这样的想法!”

她贴近砖石,耳畔有走动的清晰声音,她的下颚被男子近乎是轻佻地擡起,伏低的身子也随之仰起。

“好好瞧一瞧朕,”圣上一字一顿道:“朕难道还不够叫女子喜欢吗?”

她闻言被迫睁开眼睛,她和圣上离得太近,那种压迫也越强,何氏的姿色是三郎都承认的普通,圣上能生得出三郎那样的儿子,自然俊朗英挺,如握日月,只是那种上位者的威严与不凡的气度叫人忽略了他的容貌身姿,但是细看之下,却也还是叫人心折的。

“圣上自然值得后宫中所有女子倾慕,”郑玉磬被松开的那一刻尚且是心惊肉跳,她尽量叫自己显得平静些起身:“三郎的容貌大半也是随了圣上的,叫人一见

倾心。”

她奉承了皇帝,却又渐渐将对萧明稷的称呼更不加掩饰的亲热,已经是玲珑心思,将他那一点不算是隐秘的心意看得透彻,隐含拒绝的意思。

“民间传闻多有谬误,朕待皇后虽然敬重,但到底是过了多年,也是时候续弦再娶。”

圣上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和一个只见过一两次的她说起这些藏在心里的话,但他却又觉得,这些话本来就是该对她说的:“朕倾心一个女子,便是再立皇后又有何妨?”

他梦中最在意的事情,便是只将音音封作了贵妃,那种折磨人的愧疚滋味他不想再尝第二回。

若是寻到了她,他不想管什么天子一诺,一定会叫她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风风光光的皇后。

“奴知道,是那位音音,您方才说了的,奴知道,圣上十分思念她。”

郑玉磬无法理解圣上突如其来的爱慕,这着实是将她吓得不轻,最开始她还疑惑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圣上所说的音音其实是先皇后,但后来却愈发离谱。

她坚定且清晰道:“总管知道奴与那位娘子有几分相像,才会起了这样的心思,可是陛下,奴是玉磬,不是音音。”

“想来那位娘子既然能得圣人真心宠爱,也不会欢喜见到圣上将人认错。”她眉眼深敛,声音柔和:“奴听圣人言语,私心猜测她或许也极清高傲气,既不屑做别人的替身,也不愿意叫旁人代替在圣上

心中的自己。”

她这话是在说别人,也是在说自己。连圣上也心神微震。

“你心悦三郎,可是稷儿也同样喜欢你吗?”圣上坐在上首,瞧向她的眼睛:“你出身清白人家,做正妃却也不是不成,他若是真的倾心於你,可会叫你只做一个侧妃?”

郑玉磬呼吸一滞,她本来最伤心的地方就在於此,但是那却不是三郎的过错。

“圣上说的不差,在奴看来,男子将权势名分金银给了谁,便是真心爱谁,”郑玉磬强忍着不适道:“三郎原本便是要求娶我为正妻,是圣上与娘娘觉得奴的家世输给旁的贵女,并非殿下自己不情愿。”

“彼以国士待我,我当国士报之,殿下初心不改,并不曾用皇族的身份轻慢玩弄奴,奴自然待他也会真心诚意。”

三郎待她是超乎寻常的好,那么她也不会有什么迟疑,为了荣华富贵背叛他。

“圣上富有四海,而殿下所予也不过是将来皇子府的一间房屋,相差悬殊如此,”郑玉磬恬静道:“妾也没什么旁的要求,只要吃饱穿暖也就足够了,宫中女子数万,与其做那沧海一粟,倒不如郎君一颗真心全数交付。”

皇帝对她的情爱来得猝不及防且声势浩大,但是或许第二日又爱上了旁人。

“朕从来没说过你家世不堪,”圣上似乎有几分怒意,但是出口却成了一声叹息,“他到底有什么好,叫你一个闺阁女儿不顾顔

面地和他私下来往?”

这话说起来,萧明稷竟然不像是圣上的儿子,她反倒像是皇帝的女儿。

“若说三殿下有什么不好,那奴可能说出一大堆,殿下太过刚直,常常会把人弄得生气,人又小气,不许我会见旁的男客……有什么好处,一时半会倒是说不上来。”

她想起来远在天边的他,哪怕身处凄苦,脸上却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但殿下是一个极容易满足的人,他并不贪心,奴不过是悉心照顾一些,陪着他温书写字丶调香制药,说几句话他便足意了。”

这倒是令圣上颇感意外震惊,他缓缓道:“就是这些?”

他梦中与音音所做的自然比她所说的小儿女之事旖旎奢靡百倍,风月上也是花样百出,然而音音依旧有些时候会撒娇使气,但稷儿也只是这样做,她便真心喜欢他。

郑玉磬点了点头,她望着眼前似乎极力压抑怒气的天子,他待她一个秀女温柔细心,便是待上许久也不会厌烦,却未必会与三郎独处过这样久。

她轻声道:“或许即便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从前也没有人与殿下一同做过,他总是那么孤独,奴也想叫殿下知道,无论他将来会如何,又会对我如何,都还会有人坚定不移地选择他,真心喜欢他,永远不会抛弃他。”

“稷儿到底是天潢贵胄,身边从不缺人伺候,还不用你一个女子来怜悯,”圣上的笑意僵在

了唇边,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吴越之地,沿海民风果然纯朴大胆。”

郑玉磬清楚圣上自然是有几分怒气的,讥讽她如此大胆,不知羞耻,竟然将对男子的爱意宣之於口,她也从未料想到自己会有这一日,若是今日显德不曾将她拘来,她或许也还是那个温柔胆小的女郎。

但是意外知晓了圣上的心思,今夜便是她的抉择,关乎羞耻礼义的脸面和三郎,她总得选一个。

这是一场豪赌,但愿她付出了真心,不会选错郎君。

她完完全全遵从了本心,若是今夜迟疑畏缩,将来要是后悔也没有地方。

圣上看向她,她说她不是音音,却与她脾气秉性大抵相同,就连年纪身段也愈发相似,更像他心目中的音音了。

但圣上却也不敢笃定郑玉磬就是,她并不曾如梦中那般温柔丶倾慕自己,却也更不像。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她或许就是那个叫他思之欲狂的人是眼前人,而如此清醒的她居然是音音。

如果她是音音,那她在那些虚妄的梦境里,待自己也未必就是真心,她说男子的权势金钱交付与谁,情爱与真心就在哪里,然而她最重视的正妻名分是自己一直也不曾给她的。

不是因为他爱孝慈超过对她的刻骨铭心,而是他不愿意毁了君王一诺,那她是否也会觉得他从未真心待过她?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过了良

久,圣上起身,念着张贵妃挂在房里的诗句,他轻声叹道,“你读过这句吗,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奴略读过一些诗,《越人歌》是讲同性之欢,楚国王上的弟弟与越国低贱的船夫一见锺情,相识相爱,一夜风流。”

郑玉磬虽然听得出圣上语气中满是辛酸痛楚,大约又在怀念那一位故人,却只是含糊其辞,装作不懂:“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世事变迁,这些诗句早便不仅仅拘泥於龙阳之好……”圣上正欲同她讲一讲,却忽而怔怔看了她片刻,见到那盈盈眉眼,莞尔一笑,“懂了就好。”

“回去罢,今日之事,不会有外人说起的,”圣上悄悄握紧了衣袖下的拳,云淡风轻道:“朕也不会追究你今日的过失,不必担心。”

郑玉磬低声应了一句是,她踏着那一地细碎的月光,恭敬退下,在估摸已经离开天子视线的时候,她也不顾什么仪态,几乎是越跑越快,慌不择路地逃了回去。

如水清亮的月光照亮了她回去的路,却也照亮了她的身影,与一只孤零零被遗弃在中道的小巧绣鞋。

“显德,”圣上站在锦乐宫临时搭建的道坛上,无视早已经跪了一地丶战战兢兢的方士和内侍宫人,极目远眺,光影割裂,他一半身在明处,一半身在暗处,低声唤了一句,却又否决了,“算了,朕亲自去,回紫

宸殿去罢。”

明晨依旧是旭日东升,今夜的荒唐也会随着月色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新的一日,却又有新的事情。

张贵妃在东宫待了一个时辰就回了明徽公主的住处,母女共寝一夜,然而第二天早上还没等难堪地返回锦乐宫,收拾残局,便听说了两件大事。

其一是三殿下和谈成功,已然星夜奔赴长安,不日即将抵达,其二是三皇子还没有入京,但是他未来的正妃丶自己的侄女却被人发现死在了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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