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郑玉磬除了奉诏,还从未来过圣上的书房,她知道那地方寻常不叫女子进去,但是谢恩拜别似乎又不是什么特别招眼的事情,知道圣上待她有私心的人不会觉得意外,外人瞧见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宁越随在她身后,却止步於书房的门槛,候在外面等待,他低垂了头,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内侍勾起帘幕请她进去,圣上隐在那一幅山河绘卷的画屏后,站在窗前负手而立,在看那一大片被精心打理的苍劲竹林。
她绕过画屏福身请安,道了一句万岁,静静地等待圣上叫起。
圣上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转过头来,克制住下意识想要伸出去的手,只叫了一声起。
她察觉到圣上的目光,手足无措,正不知道该坐该立,圣上却含笑问她:“音音,你这些时日身子好些了么,朕叫太医再给你诊一诊?”
郑玉磬的心头仿佛被敲了一记重锤,但是顷刻又恢覆了平静,不好说他错了,低声应答道:“圣上长情,竟然过了这样久待她都无法释怀么?”
“你是想说朕认错了人,也心悦错了不该的人,”圣上久久地看着她,莞尔一笑:“朕本来想着日月最易消磨情意,这些时日也尽够了。”
圣上生来便是万人之上,东宫的尊贵也养就了他的傲气与矜持,儿子一门心思要娶丶她也奋不顾身要嫁,他没有阻拦的道理,但是他却没办法不想着她丶念着她。
梦
里的他曾经默许显德总去找音音来书房,这宏大庄严的书房独独是他们二人情浓缱绻的地方,叫他在冗杂的政事之馀有享乐和放松的偷闲时光。
然而现在大抵也会成为一片伤心地。
“但是那日三郎同朕说起些话,朕又有些不甘心,”圣上微微一笑,却觉苦涩难言:“音音,朕未曾与你说的明白,总是有些憾意。”
他本来也不过是想借着这样的机会再见她一面,说几句话就足够了,旁的皇子妃他说两句服侍夫君丶绵延子嗣丶夫妻和美的话也没什么额外的了,但是见到她之后,却又不甘心。
不甘心她将自己的情意一直当作是对另外一个女子的移情,也不甘心她从来待自己都是虚伪与恭敬。
可是那又怎么说,说他想她想得夜不能寐丶肝肠寸断,还是说若是将来她不愿意再与三郎做夫妻,她照旧也有旁的选择?
他是想叫音音知晓他的心思,但那些都太毛躁轻浮,他自己也羞於出口。
郑玉磬一怔,她轻声婉拒道:“圣上待那位的情意妾以为已经足够清晰明白了。”
她的心提了起来,原本以为圣上大约不会朝令夕改,但是圣上执拗如此,反覆无常,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果不其然,圣上摇了摇头。
“音音,你顶着这样一张脸,不会觉得太闷了么?”圣上的手抚上了她的面颊,静静望着那双澄澈且盛满惊慌的眼:“朕低声下气,将
一颗心都捧出来了,做尽滑稽事,可你却欺瞒朕丶讥讽朕,也在鄙夷朕。”
“可是音音,我是真心实意喜欢你的。”
圣上瞧见了她的惊慌,郑玉磬被迫迎上他的眼睛,却不能通过这扇门窗窥见了天子内心深处的想法,隐约的水意模糊了他曾有的锐利目光,也叫她几乎吓得软绵绵地倒在地毯上,仰头感受天子的俯压。
“朕今日不想听你狡辩,”圣上淡淡一笑,他触摸到了妆粉掩饰极好的接口处,指腹轻轻按压,便叫郑玉磬说不出话来,“显德和宁越大约没有告诉你,那一日是朕将你抱回紫宸殿,亲身照拂的。”
他那个时候虽然笃定她是音音,瞧她受了潮霉气,病得昏沈,已然是心急如焚,片刻不愿意离开,那两日幸亏不是赶上三日一回的早朝,否则怕是都要停一日,但是却并不觉得她会在容貌上欺瞒自己。
因此当他替郑玉磬擦拭肌肤的时候才愈发怒不可遏,只是她睡着一无所知,独独他自己在内殿踱步,又不敢惊动了她,生了许多闷气。
圣上待她还是守礼的,并没有揭开那一张面具看清她的容貌——自然他已经在梦中瞧了太多回也没有这等必要,反而替她遮掩了下来,叫她心安一些。
他也怀了隐秘心思,想着或许天子温柔,能教她的心意有所动摇,主动摘下那样的虚假面具,与他分说,又或者来日倾吐心意,也叫音音明
白,他并非是独独看重她的顔色。
但是三郎与她私下定了终身,却不会再有这种可能,她的心便是半分也没有在自己身上。
圣上的手她是感受过的,但是那指腹已经滑落到她的下颚,温柔钳住,他俯下了身子,气息温热而稍显急促,带着她原先无聊时调制的口舌用香的香气洒落在她面颊上,似乎是预示那同样柔软的唇齿将会在她的面颊上留下痕迹。
她只与萧明稷唇齿亲热过,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却又慌乱害怕,君王的压迫叫人喘不过气来,郑玉磬心如鼓擂,终是在圣上即将触碰到她的时候大不敬了一回,用手掌挡在了两人之间。
“朕方才逾越,想亲一亲你的眼睛,”圣上略微觉得有些失望,可却还是单手将她提起来站稳,苦笑道:“朕只是想叫音音知道,朕倒也不单单是为那一张脸所惑,是为了……”
郑玉磬却明了圣上话中馀意,自然是为了她这个人。
“三郎说他待你赤诚,所以不厌其烦地同你表明心意,为了叫你明了他的心意,付出对等的真心,”圣上思虑再三,还是压住了那种怪异的扭捏与矫情斟酌后开口,若无这样一身天子自然赋予的光环,只怕都能叫她瞧出自己的期期艾艾。
“若是朕来得早一些,音音还会这般拒人於千里之外吗?”
“圣上为何今日与我说起这些?”郑玉磬被他突如其来的冒失低头退后了几
分,谨慎答道:“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便是罗敷无夫,民女与使君亦是天壤之别,自当嫁与平民,不敢高攀有妇之夫。”
“旁的娘子入宗室玉牒,朕都会有许多金银玉器的厚赏,轮到了你,朕倒是有一样旁的相赠,”圣上瞧着她眉眼盈盈,下颚的线条收紧,却云淡风轻道:“以后成了婚不必总戴着这样的面具,将郑公府里当作娘家走动,便是朕往行宫去,也不至於叫人太惦念在长安的事情。”
他嫉妒三郎能够得到她的真心,渴盼有一日也能同样被人如此真诚炽烈丶无所畏惧的对待,不是因为他身为天子的尊贵。
“朕今日寻你来还有另外一桩事,”圣上定定地看着她道:“明徽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朕同贵妃想点今年的探花郎,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这才叫失心疯呢,郑玉磬觉得不可思议,她不是明徽公主的嫡母养母,也不是太子妃或者亲嫂嫂,明徽的婚事何时轮得到她说话?
“公主年纪大了,该有封号丶赐婚,圣上与娘娘是殿下的父母,这些都该是您来定夺。”
“有什么不好的,”圣上失笑道:“在朕这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这些时日记起来的事情愈发多了,梦里她好不容易已经柔顺,两人常常骑马出门,但是贵妃与明徽却去道观折辱了她,后来贵妃谋反,明徽为着母妃失宠获罪外加折辱了父亲的新宠
妃,死状极为惨烈。
皇帝不缺女儿,这个女儿即便是在梦里落了不是,圣上起了戒备猜疑也不会再关怀,定下来哪个驸马圣上都不大关心,只是那个自己之前透露给贵妃的人乃是秦君宜,却稍微有些犹豫,想要瞧一瞧郑玉磬的意思。
但是郑玉磬却是无知无觉,没有半分为难犹豫神色,她点了点头:“圣上为殿下定的人家,岂有不好的道理?”
这个秦君宜她有一点印象,入宫的时候坐在宫车里偷偷觑过街上风光,偶然见了一面,果然是少年风流丶鲜衣怒马,更何况圣上与贵妃都已经有了人选,她再在这里瞎说话,万一说错了,叫贵妃知道了岂不是要气死?
“既然你都觉得好,那朕便赐婚了,”圣上随手挥毫,赐婚的圣旨一气嗬成,他做过许多次这样的事情,但亲手写就赐婚诏书的也只有给郑玉磬和明徽的这两份。
“圣上是待太子大婚之后便要搬去西苑道观听经吗?”
郑玉磬瞧圣上连过问贵妃意思的态度都没有,不觉心内叹息了一声,恭谨道:“其实天家皇嗣众多,迎来嫁娶,若是没有圣上赐福,想来也难免遗憾。”
圣上偶然有些崇佛信道的兴趣并不叫臣子们吃惊,离宫三月全当是行宫散心,但是这个时间赶得太巧,若是为了她一个,圣上便要避开许多儿女的终身大事,心内有些不安。
“没有便没有罢,朕不在,总还有礼
部和贵妃过问,旁人也更自在些,”圣上意态闲适,极浅的笑意浮在面上是对着她的,眼底的失落悲哀却是藏在深处流露出来的冰山一角,他轻声道:“咫尺长门,愈发叫人伤怀。”
“有些时候朕来得太早了些,有些时候又太晚了些,”圣上瞧着她的脸,这样的玩笑话渐渐说不大出口了,只是坦然承认道:“朕已经训斥了贵妃,便是你从头到脚换一个人也是无妨的。”
世人总是被命运戏弄,因此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即便贵为天子也是一样,天意如此,又奈如何?
虽然爱她是一件不能出口的事情,但已经成为了本能,瞧着她执旁人之手成婚丶恩爱白头,圣上自问并不能做到。
圣上道了乏,吩咐人送她出宫,却在她临出门的时候闲步到书房内侧,似乎有一声长叹,而后有丝丝缕缕的焦糊气味。
宁越过来迎郑玉磬的时候察觉得出她稍微踉跄了一下,便扶住了她,面上还没等多些关怀忧色,却见她似乎轻松了许多,人的高兴愉悦掩盖住了那么一点怅然若失,他正要犹豫怎么告假,同圣上禀明娘子容貌上的疑点,但是却恰好听见了显德进去后惊呼了一声。
“圣人怎么将画都烧了?”那声音随着步伐逐渐遥远且急促,似乎比画的主人更心疼这些:“奴婢叫人拿水来!”
宁越正要回头,却被郑玉磬紧紧握住了臂膊。
“那是天子私
务,不干我们的事,”郑玉磬平静道:“别回头,掌事该往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