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长春宫中,封煜倚在榻上,手中随意把玩着杯盏,眸子中的疏离透彻,是久经多年沈淀的模样,叫人无法移目。
屏风隔开冰盆,皇后端坐在另一侧翻着账册,侧头无意间看见男人眼底的神色,拈着账册的指尖微动。
她合上账册,将其推至一旁,捧着杯盏抿了口茶水,才温和地问:
“皇上的意思,臣妾明白了。”
微顿,她才又问:“只是,往年这时,都是去京外围场狩猎,怎得今年,就要去江南了?”
以往,每年到这个时候,都会举办狩猎一行。
只不过去年因选秀一事,才将这事取消了。
而刚刚皇上和她说,今年要南下避暑,虽这事在先帝时,也不是没发生过,但是从皇上口中说出来时,皇后还是有些惊讶。
江弦歌耷拉着眼皮子,语气淡漠:“狩猎一事,江南也可行。”
他话中不容置喙,皇后顿时明白,皇上来这一趟,虽说是商议,其实不过是通知罢了。
皇后轻笑:“如此也好,总不能每年都去狩猎,朝臣也该腻味了。”
她又问:“那皇上觉得,该让哪些妃嫔伴驾呢?”
江弦歌转着玉扳指的动作停下,他掀起眼皮子,说:
“伶妃刚诞下皇子,适合出去散散心。”
皇后丝毫不觉意外,这江南是魏听雪一直想去的地方,她如今又得宠,皇上自然不会不带她去。
“理应如此。”皇后说罢,又蹙起眉尖:“可伶妃出宫,小皇子尚年幼,不好车马奔波,该如何办?”
“太后身子不适,会留在宫中。”
江弦歌没多说,但皇后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魏听雪出宫这段期间,会将小皇子送去太后那里。
他早就想好了,要带着魏听雪,这小皇子该如何办,自然不会忽视。“好,伶妃伴驾,那其馀人选呢?”
江弦歌垂眸:“其他人选,皇后决定便可。”
只有魏听雪?
皇后心中好笑,不论他心中是如何想的,不过在太后宫里,也没什么人能威胁到小皇子的人了。
须臾,她面带迟疑地问:“那皇贵妃呢呢?”
江弦歌把玩杯盏的动作微顿,他将杯盏放下,才说:“她身子不好还病着,这次就歇着吧。”
“而且,周淑慎谨慎心细,她留下也能帮衬着你些。”
皇后微顿,帮衬着她些?
所以,这次南下避暑,她也会留在宫里?
皇后擡头去看他,正好撞上他的视线,听见他说:“这后宫,离不得你。”
许是在夸赞她,但皇后只是听听就罢,她笑容得体,挑不出一丝错处:
“皇上看重臣妾,是臣妾的福分。”
江弦歌没久留,很快就离开了长春宫。
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皇后脸上的笑意才淡了下来。
素心上前一步,半晌才说出一句:“娘娘,您别难过。”
她眼睛通红,快要哭出来,这几年过来,她亲眼看着皇上对娘娘越来越淡。
同样的,娘娘也从不期待皇上会来。
皇后重新翻开账册,闻言,只是笑了笑:“有甚难过的,他看重本宫,就够了。”
那些子宠爱,就如年宴时的烟花,璀璨一瞬就烟消云散了。
素心哑声,怎会不难过呢?
她知晓,自家娘娘在闺阁时,就不爱弹琴作诗,反倒是对骑射更感兴趣,每年的狩猎之行,都能多见娘娘笑几声。
皇后忽地环视了眼四周,殿内摆设精致贵重,宫人恭敬垂首,却似有些过於安静。
她想起平日的魏听雪。
明明是个奴才出生,偏偏又娇气又爱闹,明知自己是个替身也全然不在意。
这样的女子的确是讨喜的。
皇后想。
江南避暑一事传得很快,翌日请安时,皇后就将此事吩咐了下去。
她又添了不少妃嫔随行,其中就有魏听雪其为熟悉的王贵人等人,皇后说完这话,温和笑着看向魏听雪:
“本宫记得江南是你最喜欢的地方,这次去了,你大可以去看看。”
满殿喧哗,或多或少的视线从她身上划过。
魏听雪有些失神,或者说整个请安过程中,她就开始心不在焉,直到回了关雎宫,她依旧没能回神。
阿鱼阿鱼瞧出不对劲,挥手让宫人退下,她捧了杯酸梅汤上前。
“主子,你怎么了?”
原以为得了可以出宫的消息,主子会高兴些,如今看来,却好似有些不对。
阿鱼细想了番,主子这般模样,是在皇后说出那句话后才开始的。
所以,江南有何不对劲吗?
这时,阿鱼忽地反应过来,她似乎还不知道,主子是怎么做了主子的。
阿鱼哑了声,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主子,你不想去江南吗?”
江南,两个字让魏听雪回神。
她看见阿鱼眼底的担忧,轻摇头,遂展开一抹笑,声音很轻地说:“不是。”
魏听雪深深吸了口气,又很快吐出,用以快速平静心底汹涌的情绪。
她怎会不想回去呢?
那里是他的故乡,他们曾经说过等她能出宫了,就在那里建一座小房子,恩恩爱爱过一辈子。
可是,那里少了个温柔的人。
所有的景色陡然失了颜色。
魏听雪忽地想起什么,她倏然站了起来,朝关雎宫的桃花林看去,身子紧紧地绷直。
她好像忘了,那个男人为了权势背叛了她。
魏听雪多年没有想起他,不是她不愿,而是她不敢。
她忘不了那人死之前眷恋的眼神,和发抖的手。
他知道的吧,他一定知道是自己设计害了他。
不为别的,只为报覆……
阿鱼惊讶地看着她:“主子,怎么了?”
“皇后说的没错,也许,我可以去看看……”
魏听雪怔楞着说,她不敢去想他,因为他在她面前,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因为宫规,因为恨她更是没有给他上过一炷香。
甚至,她连他埋身於何处都不知。
当初的事情太过伤人,所以,这么多年了她都忘不了。
魏听雪紧紧盯着不远处的桃花林,她心想,也许是该放下了。
延熹宫,阵阵檀木香散开。
淑慎跪在佛像前,颂了遍佛经,才被扶着站了起来,容佩替她揉捏着酸疼的手腕。
小皇子在软榻上睡得安稳。
淑慎抚了下小皇子的脸颊,眸色微深:“之前让你查的事情可有消息了?”
素心点头:“有,听闻匡氏死之前大喊她以为自己机关算尽,其实不过是为人棋子。”
淑慎指尖沾着水,在案桌上轻轻缓缓地划了两条横线。
半晌,她才轻嗤了声:“为人棋子吗?”
容佩不敢回话,越发低下头。
她家主子越来越让人害怕了。
殿内寂静许久后,她才堪堪擡首,就见主子正擡头看着床头边挂着的香囊。
素心记得,这香囊是皇贵妃在时送给主子的,说是补偿主子的生辰礼物。
怕是所有人都不记得,主子的生辰在三月初五。
而皇贵妃的生辰在三月初六,只差了一天却总被人遗忘。
当年那件事主子失去了一切,除了她自己。
那会儿主子虽然活泼,性子却素来谨慎,可唯独对一人从不设防。
容佩忽然说:“今日听皇后的意思,伶妃离宫后,小皇子就会交给太后照看。”
“这没了亲近的人在身边,也不知小皇子能不能习惯?”
她可是知晓,那日慈宁宫闹出的乌龙的,甚至连皇上都惊动了。
容佩不禁怀疑,小皇子那般认人,能离得开伶妃吗?
淑慎收回了视线,瞥了她一眼:“不然,你以为皇上为何会留我在宫中?”
当真是以为只有小公主的原因嘛?
这后宫,论算计,谁比得过那位?
他将皇后留下,却还是不够放心,他知晓自己会保护所有的孩子,所以将她也留下。
她愿意保护孩子不过是为了月姐姐,月姐姐一生无子,她的痛她知道,所以皇上知晓,她必然会护住小皇子。
容佩哑声,可淑慎却不在意,她只手拨弄了下香囊,低声喃呢:
“随了他的愿,又如何……”
轻风卷起落叶,从楹窗边吹过,让她声音变得越发轻不可闻。
静了许久,容佩才说:“奴婢听说,这次江南避暑,是允许朝臣带着家眷的,奴婢丶奴婢听闻……”
“听闻什么?”
“听闻,当年的另一人为会进宫。”
淑慎手上动作微顿,侧眸淡淡地问:“皇后也许了?”
她与那人不熟识,但总归有所交集,她清楚,那人还自己一样也爱着他。
淑慎轻扯了扯嘴角:“她是打定了主意要我见一见她??”
那人既然能入宫,她对长春宫那位不由得动了心思。
不过这能否进宫,最终还是看皇上的意思,她和那人能不能说上话还不知道呢。
淑慎太了解皇后的心思了,她是想让自己勿忘初心吗?
容佩越发低了头,只低声说:“皇后让奴婢问,主子您是什么意思?”
当年的事情牵扯的太多了,所以,大家都不会见面,那人突然来一定是有所求。
她是何意思?
淑慎忽地轻笑起来,她说:
“你只管与她们说,故人来访,自然是要见的。。”
“她们若是想把人拦下来,那便尽管试试!”
淑慎站了起来,眸色凉凉地看向楹窗外。
她有太多事情想不明白,从前是恨意烧了脑子,如今她却想起来许多漏洞。
启程前,关雎宫宫格外热闹,魏听雪亲自将小皇子送去慈宁宫,趁着小皇子熟睡时,才悄悄离开。
她害怕,怕小皇子一哭,就会心生不舍。
关雎宫内,月牙儿正领着众人收拾行囊,魏听雪将宋嬷嬷留下,而阿鱼和月牙儿是要跟着她出宫的。
不过,在出宫前,魏听雪特意跑了趟关雎宫宫。
淑慎看见她时,睨向她:“我还当你要躲我一辈子。”
魏听雪让阿鱼将她备好的物件送上,淑慎拆开,里面放着的是她最爱的茶叶,眉梢微动,就听见魏听雪软声道:
“这可是我特意求了皇上,才讨来的茶叶。”
淑慎捂唇,溢出一丝笑:“何必这般贿赂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想知道的是什么。”
魏听雪撑着脸颊,将从关雎阁折下的桃花簪入她发髻,斜了她一眼:“等我平安归来,一定告诉你。”
“我以为喜欢打哑谜的多是读书人,没想到伶妃也喜欢。”
魏听雪有些无措,一双手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你去吧,你的儿子我会给你看好,作为回报我等你回来告我那天你究竟知道了什么。”
听到肯定的话,魏听雪松了口气,脸上的笑也越发自然亲昵了些。
她特意跑这一趟,并非是信任了淑慎。
而是这后宫中,除了皇上,她能信任的只有她了。
更何况,皇上能将周她留在宫中,依旧说明了很多问题,魏听雪不是傻子,这么久过来,她也隐隐约约能猜到皇上的意思。
动身前往江南那日,风和日丽,皇后等人在正阳门前,看着数千人的仪仗渐渐远行。
众人刚要转身回宫之际。
不知是谁嘀咕了句:“同样是养了皇嗣,果然得宠的就是不一样。”
这声音不大,却传进了淑慎耳里。
皇后脸色微变,还不待她斥责,就见素来轻柔笑着的淑慎冷下脸,她转过身,看向那群妃嫔,语气清凉地问:
“刚刚的话,是谁说的?”
四周肃然一静,没听清的人面面相觑,但是说话妃嫔身边的人却是都变了脸色,很快远离一步,那位说话的妃嫔立刻就被突显出来。
淑慎看过去,轻微眯起眸子。
她记得这位妃嫔,是和王贵人同处一宫的豪嫔。
豪嫔脸色微变,她以为自己是轻声嘀咕,没想过会被人听见了去。
淑慎只看了一眼,就转过身,朝皇后服了服身子:“娘娘,豪嫔妄议皇嗣,挑拨小我与伶妃的关系,依宫规论,无论哪条,都是重罪。”
她一字一句地吐出豪嫔的罪名,豪嫔早就吓得脸色惨白,噗通就跪在了地上:
“娘娘,妾身绝没有这个意思啊!求娘娘明鉴!”
皇后淡淡看了她一眼,就收回视线,问向淑慎:“你觉得该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