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东陆来使(二)
只不过是简单的接花动作, 阿烛却站在原处呆怔许久,像是陷入某种久远的回忆之中。
温眠捧着鲜花走出好几步后,才察觉到身后的人并未跟上来, 因此问询地朝他望去:“怎么了?”
阿烛像是被她的声线唤醒,回过神摇摇头, 嘴角却像是心情颇好般上扬起来。
结果开口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不生气了,对吗?]
温眠轻描淡写地瞥他:“刚才不是还开口唤我么?现在怎么又不说话了?”
阿烛支支吾吾半晌都答不上来,着急忙慌地还不小心踢到旁边凳子, 差点直接和桌椅摔成一团。
两人这路走来收获无数城民的惊艳目光,若是他在此处栽个跟头, 不知多少妙龄少女都得春心破碎。
温眠擡手扶住他的胳膊,好不容易才阻止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
而阿烛刚刚站稳便侧头朝她露出个腼腆的笑来, 半颗尖尖兽齿若隐若现, 直到这时, 温眠才发现他的嘴角在笑时会露出小小的梨涡。
若是他以前的扮相, 那鬼面不仅能遮挡他的神色,还会给他平添几分诡秘。但如今的镀金面具只挡住半张脸,因此许多灵动表情就被温眠一览无馀。
……看上去有点傻。
包括撞到桌椅这种事情, 也很傻。
温眠心念一动,忽然觉得这场景很是熟悉, 令她想起遥远从前的某个妖族少年。
是所有的妖族都有类似的性情, 还是说……
温眠光是升起这个念头,都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有这个想法, 连忙又将这离谱的怀疑火苗掐灭。
但相处这般久,那些介怀种种终归需要得到个答案。
眼前这人明明愿意对陌生的老板娘示以真面目, 也明明曾两次开口说话,可为什么对上她时, 就不愿露面也不愿开口呢?
以前温眠只觉得是对方不想与自己牵扯上因果,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这理由就站不住脚了。
若是因果能可视化为丝缕红线,想必两个人都快要被这因果线牢牢实实裹成茧,根本就分不出个你我来。
既是如此,阿烛到底是因何理由才只选择对她隐瞒?
区别对待的落差太大,温眠甚至都有些怀疑,是不是因为阿烛其实……是有点讨厌她的。
不行,不能再兀自揣测下去。温眠深深吸气,努力使自己不要被情绪控制。
胡思乱想只会徒增烦恼,还不如早日问个明白。
如今两人恰好行至客栈下楼的拐角,温眠终是忍不住,捧着鲜花回身,挡住了阿烛的去路。
“阿烛。”温眠望向尚在无辜笑着的男子,轻声叹息道,“你到底是为何……只单单不愿对我展露真容呢?”
楼梯的空间极其狭仄,阿烛所站的地方又恰好是拐角里边,左右都有墙壁阻拦,他有些慌张地左右看看,最后无奈发现,自己竟是丝毫没有躲闪的馀地。
温眠下定决心要追根揭底,因此再次上前一步,严丝合缝地与两面墙壁形成个囚笼来。
两人如今衣物轻薄,稍稍靠近便能感知到从对方身上传递过来的温度。
妖族的五感更为灵敏,阿烛笨拙地竭力别过头去,都还能清晰嗅到温眠身上有沐浴后末药和柚叶的味道,还有一些……属于温眠自己的柔和气息。
他在辨认出温眠身上的香味后,脸上的红晕直接蔓延到了锁骨处。
[你……你退后一点。] 阿烛根本不敢看她,以很小的弧度比划道,生怕动作大些就会触碰到温眠。
从对方缓缓抿起的薄唇,温眠也能感知到他的为难,因此又认真补充道:“我只问这一次。”
“阿烛,若是这次你仍旧不愿告知我原因,我今后都再不会问。”
但这也同样意味着,今后不论他们共处多久,双方之间都会存在一道不可逾越的隔阂。
阿烛亦是从她坚定决绝的话中,听出了这层含义。
这让他不得不斟酌权衡。
[我其实很担心。] 他犹豫着回复,[我的真实身份会让你失望。]
温眠完全搞不懂这其中道理:“我为什么会觉得失望?”
她想了想,试探着给出个最离谱的答案:“除非你真是君凛,不然我应当都很能接受的。”
阿烛:“……”
[我不是!]
温眠成功将他惹毛,当即弯弯眉眼笑起来:“所以,你就告诉我好了。”
她最后一句带上点软软的请求,像一根羽毛从阿烛心头拂过。至少在这个瞬间,他的确是……迫切地想要告知她真相。
若是知晓他的身份,温眠会开心吗?
若是看到他的面容,温眠会认得出来吗?
她会相信他的话吗?
阿烛的心脏跳动得越发快起来,呼吸都因紧张而变得急促,在对未知的期待和惶恐中,他缓缓擡起了手,往自己的面具触去——
“那个……你们好?”忽然有陌生的男子声音从楼梯上方传来。
两人之间的气氛陡然被破坏得干干净净,温眠与阿烛俱是无语,绷着脸齐齐朝楼梯上望去。
只见来人穿着一身靛青双钱眼纹的宽松绸袍,一派富贵闲人模样,正很是没眼力见地朝他们弓腰挥挥手中扇子。
·
客栈大堂,靠窗角落。
温眠拉长着脸临窗而坐,而方才在楼梯上遇见的男子已然狗皮膏药似的跟上来,老神在在地摇着扇子坐在桌前,很是热情地招呼小二送茶水来。
温眠被他的声音吵得心烦,总算深切体会到为何刑夙月与符婴待在一块就格外暴躁。如今她也恨不得离这人更远些。
“我们换一桌吧。”她转头对阿烛说道。
阿烛点点头,正欲起身,又被男子猛地从对面飞扑过来,逮住他的袖子道:“别走嘛,有缘千里来相逢,我们能在楼梯相遇,说明我们有缘分啊!”
温眠:“……”
男子神情精明,透出些市侩的油腻气息,还在竭力说服:“我看你们……是初次来熔金城?我可是这城内百晓生,有什么问题,必定知无不言!”
温眠听到这熟悉的话术,简直是在用惊悚的眼神看着对方。
——她可是还清楚记得的,当初被赤神控制的阿苏热,也是这般朝他们搭话。
结果下一秒就将他们送进赫兰寺,坑得他们差点连骨头都不剩。
经历过神火城的惨痛教训,如今他们就算身处平和安宁的新绿洲,又如何敢掉以轻心?
温眠生怕这又是虚假繁荣的障眼法。
阿烛拍拍她手臂,试图令她镇定下来,而后比划道:[可以先问问这里的情况。]
毕竟阿苏热的日记中并未说明酒肆后门通往何处,再加上他们的确对西域的情报过于缺乏,就算之前有幸躲过赫兰寺的陷阱,万一今后还有别的潜在风险,岂不是行走于西域,关关难过?
现下既然有人可问,且不管他居心何在,还是不要轻易放过这个探查情报的机会为好。
温眠自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她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正思索着要从何处问起,就听那人笑道:“你们是从神火城来的吧。”
这个地名出现,就更让温眠和阿烛警惕不已。
温眠思绪飞速运转,谨慎地用哑语和阿烛讨论:[要不要打听下赤神的事情?]
结果还不等阿烛答复,就听那男子一头雾水地接道:“赤神是什么?”
温眠与阿烛俱是凛然。
阿烛戒备地将手指放于桌面之上,赫赫尖甲呼之欲出。
温眠声线放低,一字一顿询问:“你会,哑语?”
来人像是根本未察觉到剑拔弩张的气氛,摆摆手解释道:“当然。倒不如说……熔金城就没几个人看不懂哑语的。”
“为什么这么说?”温眠谨慎问道。
那男子挠挠头:“大概是好几年前发生的事了吧。
神火城忽然宣布要关闭通往其他绿洲的通道,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搞些什么。那个时候,神火城中许多居民就趁关闭通道之前,逃到了距离最近的绿洲生活。”
他说着便压低声量,以气声继续道:“但可怕的是,那些跑出来的城民都被割去舌头丶剁去手指,再不能告知旁人有关神火城的秘密。”
温眠听得不寒而栗,转而想起酒肆内的累累白骨,又不禁暗道那些还算是神火城中较为幸运的生还者。
男子绘声绘色地讲完,又毫不客气地拿起温眠这桌的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后来为了方便和这些流民沟通,熔金城的人就渐渐学会了哑语。”
他说话极快,才解释完后根本不带喘气,立马又问:“对了,神火城已经关闭通道许久,你们是如何走到熔金城来的?那里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们说的赤神又是什么?”
温眠看他询问的神色不似作假,温再朝着窗外望去,果真并未在这城中看到突兀高耸的赫兰寺尖塔。
赤者的打扮放在人群中必然十分醒目,若是此地也供奉赤神,白墙红顶的高塔自然也能从城中各处都眺望得见。
看来赤者的势力并未扩大至这里。
温眠转回头来与阿烛互视一眼,默契地看到彼此都轻微摇了摇头。
赤神一事过于诡异,既然赫兰寺还未将毒手伸至其他绿洲,便还是先由刑夙月去通知仙门来解决比较好。
若是贸然将神火城惨案透露给旁人,未免有打草惊蛇的风险。
因此最后还是阿烛只朝他答:[我们并非从神火城过来。]
他甚至还擡起手指凑近对方,示意自己并未被剁去手指,因此并非从神火城逃出的流民。
他学会说谎了。温眠暗地里有些想笑。
“是吗?那就算了。”来人耸耸肩,看上去也不知晓是信还是不信,“只是熔金城地处西域中央的盆地,许久不曾有外客前来,所以在下比较好奇罢了。”
温眠生怕他继续追问两人的背景,忙转而问道:“除却神火城和熔金城,这大漠中还有别的城市吗?”
“自然是有的。”那人掰着手指数道。
“神火城距离海岸最近,若是有东陆过来的人,必定会先在神火城落脚;其后行至大漠中央,便是熔金城;再往西至冰封极境,有艮土城;西域往南至最末端,有黑水城,隔着海峡与东陆息壤遥望。”
温眠默记着这四座城池,忍不住提问:“若是按照五行命名,不是该还有座木城?”
那人大手一挥,回答得理直气壮:“西域全是沙子,哪里来的木。”
温眠竟无言以对。
“我懂了。”那人突然又道,“既然你们对西域如此不了解,看来你们是从东陆过来的。”
阿烛重重将杯子放下,心中累积的防备已至极限,毫不客气地反问:[你千方百计套话,到底是打算做什么。]
他的手背已然暗自发力,指骨弓起如弯刀,若是面前的男人继续得寸进尺,立马就会被阿烛的风刃攻击。
那人脸上笑容未散,甚至还变得更加灿烂起来:“这哪里能是套话呢?只不过是见你们初来驾到,多关切几句而已。”
他搓搓手,直到此刻才图穷匕见:“小公子,看你们衣着华贵,要定居吗?要买房吗?熔金城的房价很便宜的。”
他竟然是个牙人…………
阿烛本早已调动心脉,做好十足的战斗打算,如今只觉得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
“怎么样呀?我这里有上好的庭院豪宅~”男子还在兢兢业业地推销。
阿烛微张着唇看向面前越发谄媚的庄宅牙人,满腔只有“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失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