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两处相思(一)
在雨师泽的日子, 其实算是温眠过得最为优渥富足的时光。
姒袅是当真将她作自己的孩子对待,任何术法都倾囊相授,生活起居上亦是无微不至, 绝不让温眠受到任何委屈。
当初在秘境之中时,尚还有雨师泽的弟子因为温眠对姒袅大不敬的顶撞而颇有微词, 但在她当真跟着姒袅来到雨师泽后,姒袅便宣布温眠是下一任的继承人。
她当了真,手底下的人哪敢不从, 自此对温眠毕恭毕敬,任谁都要尊称她一声“少主”。
温眠两世以来, 何曾有过这等待遇。
不过也正是两世看尽炎凉,她才知晓自己如今不过是狐假虎威, 仗着姒袅的宠爱才被人高看一眼, 因此越发沉默寡言, 没日没夜地进行修行。
后来她在门内举办的对决中彻底胜出——用的是雨师泽的术法。
从那之后, 所有弟子看向她的目光都带上了真心实意的钦佩。
这个世道,本身就是强者为王的。
不过想到君凛的存在,温眠还是很谨慎地隐瞒了自己灵髓的事情, 以免惹来祸端。
“你如今的造诣,已经算是五大仙门的下代继承人中的佼佼者了, 无需再这般折磨自己进行苦行。”姒袅拿起白玉茶壶, 悉心替温眠斟上热茶。
温眠不以为意:“我连本命长剑都没有,还差得远。”不知为何, 雨师泽的剑冢里没有一把剑愿意认她为主,直到现在她都只能以趁手的修行剑当做武器。
“那是因为那些剑怕你, 谁叫你最擅长使用的还是灵火呢?”姒袅以碗盖拨开茶沫,“我们这水似的长剑可吃不消。”
温眠无奈地笑笑。
“刚才又因为灵力不足昏倒了吧?”姒袅打趣道, “如今富春盎然,生机骤发。若不是我发现你躺在这里,恐怕今晚你身上就得长出蘑菇来。”
温眠听到这话也有些不好意思——姒袅说的状况,以前还真发生过。
“既然已是盛春,离魄草会不会也长得更快一些?”她试探着问道。
姒袅当然知晓她是什么心思,长叹一声道:“你呀你呀,若不是雨师泽还有株离魄草,我可怎么留得住你?”
“姨母说笑了。”温眠垂下眼去,淡淡地笑了起来,“姨母这五十年对我照料有加,我必定也是要向您报恩的,怎会说离开就离开?”
姒袅油盐不进,托着腮道:“意思就是,等到你报完恩,就会离开了?”
温眠笑得从容:“是等到姨母不再需要我了,我才会离开。”
姒袅安静地看着她,语重心长道:“眠眠,我是当真将你当继承人看待的。你的天赋极佳,将雨师泽交给你,我才放心。”
温眠避而不答,转而问:“姨母这么多年,就没有想过要留一个子嗣吗?”
姒袅猝不及防被催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如果我说,我心中爱慕的人是你的父亲,你待如何?”
……不待如何。温眠十分尴尬,磕磕绊绊说不出话来。
姒袅见将她骇住,这才笑得前俯后仰:“我骗你的!只是觉得你这问题问得不好,不开心了,便打趣一下你。”
“这样吗?”温眠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忐忑,“我不知是哪句让姨母不高兴了?”
姒袅彻底卸下一派之主的姿态,擡起浅葱似的长指,朝她指指点点:“就是关于子嗣这句。”
“我不愿纠结于情爱,不愿和一个男子诞下子嗣,需要什么别的理由吗?”姒袅仰头将茶水喝尽,看上去像是在饮一杯烈酒,“我的妹妹因为深爱你的父亲,这才香消玉殒,我不愿为了一个男人,变成那样。这也是我将你带回雨师泽的原因。”
温眠迟疑道:“你是不愿看到我为了殷玄烛……”
“不,不是的。”姒袅摇摇头,打断她,认真地望入温眠的双眸,“我是希望你能够变得更强,越来越强,就算是没有了殷玄烛,你亦是可以在这世间活得很好。你可以选择去爱他,也可以选择不爱,而不是没了殷玄烛,你就什么都做不了。”
温眠听得怔住,久久不能回神。她还……从未听到有人这么对她说过。
姒袅最后又笑:“当然,若是他当真爱你,肯定也不愿看到你为了他寻死觅活的。”
温眠听她说起殷玄烛,心里又有些难过:“我当初不告而别,或许他在怪我。”
她在这五十年,从未和殷玄烛取得过联系,也不曾想过要与他联系。
毕竟……她并不知晓要如何解释当初在秘境中的不告而别。
在那场秘境之灾过后,姒袅便公开宣称她是雨师泽的继承人,这个消息本足够惊动天下,可秋家被妖族灭门的惨案实在过于骇人听闻,因此反倒没有让多少人注意到雨师泽这边的动向。
唯独君凛,屡屡上雨师泽拜访,说是想见温眠一面,到了最后甚至被逼急了,直接说想上门提亲。
姒袅皮笑肉不笑地拒绝了他。
听到君凛提亲被拒后,温眠还担心过此人会怒火中烧,来找雨师泽的麻烦。
而姒袅在知晓她的担忧后,只冷笑一声:“雨师泽可不是灌湘岭那种落魄走狗能比的,我一句不同意,他又能奈我何?我们眠眠怎么可能嫁给那般名利熏心之人?”
……不得不说,姒袅对君凛的看法还是极为准确的。
于是温眠在心神不宁几周后,见当真没什么动静,就将此事忘在脑后了。
后来,她听闻白帝身殒,君凛成了长留山的掌门,新一任白帝。
再后来,她听闻仙门在君凛的号召下着力调查秋家的灭门惨案,要查清真凶,全境通缉犯下血案的妖族,斩首示众。
可就在君凛宣布此悬赏任务的当天,更惊煞世人的消息传来。
秋家灭门案嫌疑最大的,便是当初在沵茵秘境中解除封印的妖主拓跋越。在那夜幸存的修士都对其有过指证,说他设下陷阱意图虐杀修士,为这数百年的封印展开复仇。
这便导致拓跋越顺带顶了刑云宫和灌湘岭的罪,被认定秘境中所有事情都为妖族所做,灌湘岭本就元气大伤,如今仅剩老弱病残尚留岭中,无人会怀疑到他们头上,而刑云宫……就是彻底地全身而退了。
但就在君凛宣布悬赏当天,夙野荒传来情报,解封后的拓跋越竟然在新一任的妖主决斗中输了。
输了妖主决斗,便要禅位给胜者。
而那赢过拓跋越的,竟然还是在人族领地都有所耳闻过的名字——殷玄烛,当初在仙门大选中赢过“拂晓晨星”君凛之人。
新任执政的少妖主雷厉风行,很快便将夙野荒中的已然四分五裂的各个势力聚集在一起,意图率军南下。
温眠一边听着外界传来的消息,一边没日没夜地修行。漫漫长夜之中,对殷玄烛的思念都化作心魔,无时不刻不在折磨着她。
“我说过不会离开他,却两次都没有做到。这对于他来说,便是最严重的背叛了。他若是当真率军南下,应当是下定决心要了断人族因果,再不愿与我扯上关系。”温眠垂着眼睛,看似在笑,却显得格外悲切,“那我……就是人族的罪人啦。”
姒袅最不愿看到她这般模样。
当初姒婳为了秋彦雅哭哭啼啼的时候,她放任自家妹妹去了,可结果如何?
不管怎样,同样的事情决不能在自家乖乖侄女身上再发生一次。
思及此处,姒袅从旁边拿过酒来,一边给自己满上,一边说:“你又不是没长嘴,到时候就说是我棒打鸳鸯好了。”
温眠听得忍不住笑,温柔地看着她:“怎么是姨母的错。姨母爱我,我怎会不知晓。姨母如何待我,我看在眼里,我亦是……以同样的感情看待姨母的。”
姒袅被她话中的直白之意搞得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也不知这些话是从哪里学来的。”
两人如今气氛松弛,温眠忍不住也主动给自己倒上一杯酒,语气里罕见地带上一点撒娇任性:“我向来有话直说,姨母应该了解我才对。”
“你啊你啊。”姒袅拿她没办法,摇摇头笑了起来。
而正在此时,温眠察觉到自己腰间的观云镜忽然光芒闪烁不断。
姒袅看向她腰间:“又接了新的悬赏任务?雨师泽不缺人也不缺钱,不用像鸦津渡那般拼命做任务的。”
结果她像是言出法随,温眠拿出观云镜一看,瞬间被噎了一下。
“倒不是我想接任务,姨母说得巧了,来联系我的……正好是鸦津渡的人。”
只见观云镜中偌大几个字暴露了联系人的身份:“小眠儿!!救我——”
温眠这几十年来要么在闭关要么在苦行,根本没有时间离开雨师泽,自然也就断掉了和刑夙月与符婴的联系。
如今却是突兀接到符婴的消息,她见到观云镜中的三个感叹号便心中一慌,不疑有他就点进了随即而来的传送邀请。
——当初沵茵秘境中修士伤亡惨重,各家仙门本是派出年轻有为的优秀弟子前来秘境,却因为秘境传送入口被人动手脚,而损失大量人才。出于亡羊补牢的目的,仙门便琢磨优化了传送阵的功效,如今已经能做出双人传送阵,一方召唤,另一方接受邀请,即可被精准送达目的地。
问题就在于,一旦点进邀请,是没有缓冲时间的,立马就会开啓传送。
等到眼前白光闪过,姒袅惊讶神情都快被遮挡完时,温眠才心中咯噔一声,暗道自己冲动行事了。
她连符婴求助的悬赏任务都没看,更是不知晓会被传送到何处,万一是旁人设下的陷阱可怎么办?!
就在温眠心中警铃大作,刚落地便提剑防御的时候,一张眼泪汪汪的圆脸就映入眼帘。
“呜哇哇——小眠儿,我只有你了!”符婴满脸鼻涕眼泪,一个滑铲跪到温眠跟前,抱着她的大腿痛哭起来。
“我向小月亮求助,她都不理我的!只有你最好了!”她拉着嗓子控诉。
温眠默默收回长剑,很是嫌弃地将自己的裙摆从对方手中扯回来,深刻理解了刑夙月拒绝入队的明智。
既然求助是真的,温眠也就放下心来,左右观察着周遭情况。
两人所处的地方,正是一条灯火通明的街道,穿得姹紫嫣红的妙龄女子们络绎不绝,扭着蛇腰去招呼每一个进入街道的人。
温眠被浓重的脂粉香料味激得打了三个喷嚏,不明就里地擡起头来,这才看到一面雕金砌玉的高大牌坊。
牌坊的琉璃屋檐下,正写着“迟花街”三个桃粉大字,匾旁还装点着各色绢花,看上去春意融融。
但除却这热热闹闹的迟花街,周围的景象则与之形成鲜明对比。只见两旁的街道俱是由厚重黑岩修建而成,天地肃茫,万物都带上一层藏青霜色,街道旁坐着的住民裹着毛皮厚袄,眉间凝着细碎的冰渣。
温眠心生疑窦,再极目远眺,入目尽是千里冰封,雪粉四溅,玄黑色的长河汹涌奔腾而下,再远处的河流源头,倒是有着若有似无的苍蓝草色。
那种颜色的草地,温眠只从长留山内的山海书简中读到过描述——“北极有夙野荒,草叶凛冬而不枯,春生亦莽莽,夏秋则燎原。”
反应过来之后,温眠浑身寒毛都快竖起来,惊恐地抓紧了符婴:“这里是夙野荒?!”
“不是!”符婴大声否认,但又在温眠逼问的视线中泄了底气,小声又快速地补充,“这里是凛风郡。”
“你——”温眠气得头疼,当即就脑门发热,再度要冲她提起剑来。
不料两人在迟花街门口犹犹豫豫待了好久,早就被街道上的女子们盯上,一窝蜂的全涌了过来,非要把这桩旅客生意拿下不可。
“两位妹妹,快来呀~”
薰风阵阵,绿云扰扰,乌泱乌泱的浓妆女子们一拥而上,将正要动手的温眠七手八脚地拖进了街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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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风郡地处东陆北境,乃人族领地最北部的边陲之城。
此城造型奇特,呈羊肠状,北能绵延至漫漫草原的夙野荒,南能达巍峨宏伟的刑云天宫,而往下又恰巧靠近中部的鸦津渡。整座小城看似寻常,实则形成一个缓冲带,将三方势力系在一起。
鸦津渡与刑云宫从来都不对付,因此凛风郡便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常年双方会在此处发起冲突,这也导致郡内根本不会有普通人居住,皆是修士和懂点身法的商贩流连于此。
更何况在二十年前,少妖主殷玄烛宛若天降神威,使得一蹶不振的妖族士气大振,重回人族视野。而后听闻夙野荒发动几场夺权叛乱,少妖主率领妖族整装编军轻松镇压,眼看就要率军南下,凛风郡更是常现混乱血腥之事,两族争斗不休。
——以上情报,符婴全都没告诉她。
温眠和蔼笑着和迟花街的老板娘交谈,本 文由企鹅 裙死二而而五九一似七整 理上 传只恨不得化身一只喷火龙转头把符婴烤焦。
符婴向来在修行上躺平,如今肉眼可见的比不过温眠,哪里还能像当年那样偷偷放追踪蛊什么的欺负对方。
若是当真动手,恐怕她会被温眠按在地上摩擦。
现下符婴怕她得狠,瑟瑟发抖:“这不是五十年过去了,鸦津渡的悬赏任务又没能完得成,我才被迫接下这桩大任务的嘛……”
温眠几乎要将手里茶杯捏碎:“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是来妖族边界??”
符婴还在狡辩:“哪里是妖族边界了?凛风郡这么多年一直是人族领地的。”
她说得倒也没错,可温眠如今已经坐在酒楼顶层,一路走来只消挪动眼珠,就能瞧见街道酒楼内眸色各异的妖族,这跟在妖族边界又有什么区别?
偏偏妖族的五感灵敏,在察觉到探寻视线后总能警觉地望过来,因此温眠在见对方擡头时,又赶紧把视线收回,心里叫苦不叠。
虽说妖族在此地出没,并不代表少妖主就会出现在这里,但温眠心中还是觉得不太妥当。
她如今……还没有做好与殷玄烛相遇的准备。
老板娘将两人互动看在眼里,手中锦绣绒扇一展,挡着嘴笑了起来:“两位仙子可别介意呀,我们这迟花街长年做着歌舞生意,又有护花铃镇店,哪怕人族妖族共处一室,也不会发生争端的。”
“护花铃?”温眠蓦地想起来,在她仰头去瞧“迟花街”的牌匾时,的确看到琉璃屋檐旁挂着四只晶莹剔透的铃铛,明明看似轻盈单薄,可迎着凛冽寒风亦岿然不动,并不会摇摇晃晃,想来不是凡品。
她瞬间会意:“难怪这花街里边温暖如春,与外边迥然不同,想来护花铃坐镇即可形成结界,将迟花街分割开来。”
“正是如此。”老板娘端着个长颈烟斗,灵巧地在指间旋了一圈。
符婴还在发着抖,小弧度地扯了扯温眠袖口:“要不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晚吧。”
“休息?”老板娘眼睛睁大,哪里肯放过这笔生意,“在这凛风郡,自然只有我迟花街最为舒适,两位就住在此处吧。”
符婴似乎在她们对话期间去偷喝了点酒,脸上红扑扑的,如今嘟着嘴摆手:“不要不要,你这地方……不干净,我们两个姑娘怎么能睡花街呢?”
老板娘脸上笑容绷不住了:“是迟花街,不是花街。”
符婴醉眼惺忪地上下打量着她。
这老板娘穿着一件朱红色绣牡丹长裙,领口宽松垮下,露出白皙的脖颈和背部,手里还拿着水烟斗,眼角拿工笔细细描了两片淡紫蝶翅,朱唇莹润,丹蔻灼灼,如今斜着大腿坐在两人桌边……怎么看怎么都是花街老鸨的样子。
老板娘从她目光中品出理直气壮的意思来,额角青筋冒起:“我们只做歌舞生意,不做皮肉生意的。更何况,此处位于三方边界,又有镇街结界,但凡修士想要冲破那瘴气屏障,前往上神古窟,都还得在我这里落脚休整才行。”
上神古窟?什么上神古窟?
温眠戳了下身旁的符婴,结果符婴像是彻底对酒水十分不耐,宛若被撒了雄黄酒的蛇一般,昏昏沉沉地靠在她肩头,根本没力气理她。
温眠又在心里痛骂几顿符婴,只好擡头去问老板娘。
老板娘像是听了什么笑话,挑眉道:“仙子竟然连上神古窟都不知道,又是为何要到凛风郡来?”
她媚眼如丝地在酒楼内逡巡一圈,懒懒解释:“此处的人族啊妖族啊,不都是为了那上神古窟的……三上神遗骨来的么?”
她在提到三上神遗骨时,刻意擡高了声线,温眠只见周遭原本听曲饮酒的修士们均是蓦地一静,转头朝这边看了过来。
“是新出师的女修?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家里都不给做足功课就下山了?”
“对啊,都来凛风郡了,连上神古窟都不知道?骗谁呢!”
“怎么说话的!没看见她身上的衣服吗?”
“蓝衣银云纹……嚯,是雨师泽的啊!好家夥这可惹不起!”
温眠:“……”
她连忙假装去看自己的茶杯,暗道自己以前默默无闻,如今却是想低调,别人也不允许她低调。
不过也直到这时,她才对符婴求助的任务,有了些许眉目。
她方才低头时,迅速扫了眼自己的观云镜,的确看到出现了一个标有合作图案的悬赏任务,即,寻找三上神遗骨。
这个悬赏令是由长留山发出,温眠其实在雨师泽浏览悬赏的时候,也曾看到过。
但她看到长留山这三个字,就不愿去接。
但奈何……长留山的确给得太多了,她不愿意,有的是愿者上鈎,这才把捉襟见肘的符婴给钓了过来。
温眠强作镇定,对老板娘道:“我只不过随口一问,何故如此惊讶。只不过我在门派闭关多年,的确比不过老板娘见多识广。您能在这兵家必争之地开如此规模的店,自然是有底气的。”
老板娘被她捧了几句,笑得更妩媚了。
温眠见状,才适时开口:“既是如此,老板娘不妨就给我们仙人指路,到底要如何才能进入那上神古窟?”
老板娘人精似的,哪里肯喝她的迷魂汤,吐了个烟圈,才道:“仙子说笑了。不过仙子既然来了,同行的这位仙子又困得紧,不若就先在此处住下一晚,明早再谈此事?毕竟要妾身赚了钱财,才能给仙子提供情报嘛。”
温眠初出茅庐,哪里是她的对手,现下知晓问不出什么话来了,还不如待会儿休整后,去街上碰碰运气,因此也只能妥协。
“既然如此,我们便在此处住下吧。”她拈出几枚灵石,轻轻放置在桌上。
老板娘喜笑颜开,轻快从桌上跃下,准备去通知小厮前来服侍了。
温眠又在这时想到什么,斟酌片刻,还是叫住她,小声地问道:“既然迟花街内,都是来寻三上神遗骨的,连妖族都不例外。那老板娘可知晓……此次少妖主是否有来?”
“少妖主?”老板娘惊诧地挑起长眉,不禁多打量了温眠几眼。
随即她饶有兴趣地笑了:“听闻那少妖主幼年苦楚,在中原境内流浪多年,无人爱怜,尝尽冷暖。而后有幸回到夙野荒,这才显露天赋英才,领战骁勇无比。”
“人族皆对他讳莫若深,仙子竟主动打听起他,倒是少见了。莫不是……仙子的悬赏任务,寻找遗骨是假,刺杀少妖主才是真?”
温眠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觉得越是听老板娘谈及殷玄烛相关的事情,心中就越是酸楚难言,颇为后悔自己开口多嘴。
老板娘见她沉默,倒是越发觉得自己猜中了,想着赚人钱财,多行善事,因此还放低声线,主动劝她:“上神古窟最近才开放,因此此地来的人员混杂。妖族人族比比皆是,其间不乏大能异士,就算我这里有护花铃,也恐不敌来者人多势众丶修为深厚啊。”
“若仙子执意刺杀少妖主,恐怕要给自个儿引来杀身之祸,有负这如花年华。”
温眠心道,她倒是不想刺杀殷玄烛,但若是殷玄烛因为她的背叛对人族彻底失望,会不会来杀她,就是个问题了。
老板娘还是没等到温眠的回答,苦口婆心地还要再劝,可此时忽闻酒楼之外,遥远街头彼端骤然传来琤璁泠响,正是那久不闻其声的护花铃响了起来。
她神色一凝,仰头从顶楼几乎与壁同宽的偌大窗户望了出去,看到一众身着玄衣的人正走进迟花街。
那群人皆戴着斗笠,黑纱遮面,颇有纪律严明之意,宛若一滴墨安静落入街中,看上去和迟花街暖玉生香的气氛格格不入。
就连最热情好客的歌女都互相推搡,本能地不敢上前。
“那些……是什么人?”老板娘眉头皱起,露出忧虑神色来。
温眠闻言也探身出去,凭栏往街道下方望去,一眼便看出那众人来路不凡,修为莫测。
“恐怕……这三上神遗骨当真要在此处引发事端出来。”温眠沉声道,“老板娘,最近你可得将那护花铃看严实了。”
老板娘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认真点了点头。
既然温眠对她好言相劝,她如今也不瞒了,横了心快速道:“我怕来者不善,你先带这姑娘上楼歇息。关于上神古窟的地图,我待会儿命小厮给你带上去。”
温眠受宠若惊,见对方如此热情后她倒有些无措了,忙不叠要从身上去摸点什么贵重东西出来递给老板娘。
奈何她身边的符婴醉得不省人事,沉沉地挂在她身上,如今动作之间差点直接滑到地面上去。温眠东西没找着,反而手忙脚乱,逗得老板娘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用这么客气啦,我这地儿啊,向来对善者更善,对恶者更恶,我只收自己应得的酬劳,若是多收你钱财,恐怕护花铃都不愿保佑我了。”
她说着便要帮忙去将符婴拉起,可才动身,馀光瞥见外边街道后,老板娘又是浑身一僵,连忙蹲了下来。
“别往外边看!”她语气紧绷地警告温眠,“来人是妖族!若我没看错,那带队之人似乎是在看你。”
温眠心跳都停了半拍,只觉得罡风仿佛突破了迟花街的屏障,精准往自己的心口刺来,引出剧烈又冰凉的痛意来。
她冥冥之中生出个念头来,又觉得过于巧合而不敢确定。
老板娘尚在着急唤她:“你快蹲下来呀!”
温眠恍若不闻,缓缓于空旷的窗前回头,果真看见街道上车水马龙之间,带头的玄色身影摘下斗笠,一张俊秀英挺的面容在融融烛光中宛若暖玉雕刻而成。
温眠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这张脸了。
那双常年被遮挡在眼罩下的异色瞳如今依旧清澈明亮,正沉静地朝高楼上的温眠注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