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好端端的听着故事, 祁寰突兀地来了这么一句,林幼荀一呆。
他蹙眉,缓缓擡手轻挠左肩背。
林幼荀陡然生出一股心虚, 祁寰这伤是代她受的。
“夫君,可要人服侍?”林幼荀面容变幻一阵, 含糊问了一句。
他似乎不喜欢让人贴身服侍,左肩背的伤,虽说有些不便,但也不是必须要是侍候。这几天, 他都是自己擦身的。
祁寰喜洁, 这几日左肩伤处一直涂着膏药,他心里是极嫌弃的。
他却故意多等了片刻, 直到林幼荀咬着唇露出毅然的神情,才摇头, “不用。”
林幼荀如释重负。
祁寰微不可见的笑了一下,他若点头, 林幼荀也不会让丫鬟服侍他沐浴。梦中那世, 他这位夫人, 虽那些蜜语甜言都是虚情假意,善妒却是真的。
不管旁人怎么说, 他们分隔两地,她绝不往他身边送人, 极其在意他身边是否有婢妾。
此时他如果点头,林幼荀定要亲自动手。
祁寰却嫌恶身上的药味。
“夫君,稍等, 我让人擡热水进来。”祁寰如此善解人意,林幼荀有些小小的过意不去, 带着补偿般的殷勤,“这里的浴桶有些小,我让人换只大的,夫君你能躺在里面泡一泡。”
他擡眸,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林幼荀,“那罐膏药快用完了吗?”
“夫君,不必担心,我马上让人去宝善堂传话,请杜大夫再熬一罐。”林幼荀说,有些纳闷,膏药用的比她预估的快了些。
“我伤处快好了,将这罐用完,不必再敷。况且,天气一日比一日热,药膏放的久了,药性易散,反倒糟蹋了药材。”
祁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说道。
敷了一罐,估计也够了,他不乐意再敷,林幼荀不勉强。
很快,新的浴桶擡进来,果然颇大。
花厅没有专门的浴室,浴桶放在屏风后面。
祁寰擡手解开领口的钮子,清瘦锁骨若隐若现,林幼荀扫了眼,擡脚欲走。
“夫人,还想接着听吗?”
林幼荀脚步一顿。
“若要听,两刻钟后,便回来吧。”
……
日落月升。
花厅里,林幼荀身前八角小圆桌上横卧竖插着栀子花枝,她选了枝最粗的,在枝条底部剪开一道斜口,放进注满了水的水晶瓶里。
栀子花香味幽雅,很适合用来熏屋子。
挑剩下的枝条,林幼荀一边摘下待放的花苞,一边听祁寰的讲述,气氛安谧宁和。
这几天,祁寰将百多年来盐法败坏的过程,抽丝剥茧地讲了一遍。
作为盐商,朝中每次政策的变化,都影响着林家的命运。
只是,朝廷之上的争斗,林家休说参与,连知道的资格都没有。
祁寰不同,祁家世代为官,他即便尚未中进士,更未入朝为官,却能通过家族的力量,读到旁人一生都看不到的东西。
虽然他懂的太多了一点,林幼荀只以为他天资格外聪颖。
祁寰的讲述中,林幼荀尤其在意那一段,数十年前的户部尚书——叶尚书“变革盐法”。
当时的户部尚书姓叶,正是在他的全力推动下,盐商支盐,由向边镇纳粟换取盐引,变成了拿银子买盐引。
“林家在山西天成卫的本家,就是因此败落的。扬州城里的徽州盐商也是因此彻底压过山西丶陕西的盐商。”林幼荀扼腕叹息。
“原来这位叶尚书是淮安府山阳县人,是为了照顾老家淮安的盐商,才极力推动这个变革的。”
边镇在北方,运粮食到边镇换盐引,山丶陕盐商天然有地利丶人和的优势。南边的盐商距离边镇路途遥远,运粮充边,比山丶陕盐商多了许多困难。
久而久之,势力当然比不过山丶陕盐商。
可那位叶尚书“变革盐法”后,不用再千里迢迢地往边镇运粮,直接在两淮的都转运盐运司交银子就可以买盐引。
这一下优势互转,南边盐商运粮不行,不缺银子。且距离两淮腹心扬州更近。换成南边盐商对山丶陕的盐商压着打。
徽州盐商便是南边盐商中的佼佼者。
“当年叶尚书‘变革盐法’最主要的原因是户部太仓库缺银子,不得不变。当然,叶尚书也存了私心。”祁寰失笑。
“都说商人精明,在权力面前,还不是被任意摆弄。”林幼荀幽幽叹息,“士农工商,后面农丶工丶商倒还罢了,未见得谁比谁尊贵。只有士,永远高高在上。”
说者无心,祁寰听在耳里,皱了眉。
林幼荀只是随口一说。
几十年前的陈年旧事,她只是有感而发,纯粹发发牢骚,心里一点自怨自艾的情绪都没有。
“夫君,叶尚书为了同乡亲识们的利益,在‘变更盐法’中给他们好处。山丶陕的盐商在朝中就没有撑腰的吗?”
林幼荀觉得祁寰讲的这些故事,比话本还有意思。最主要的是里面的人物,个个都是顶尖的权谋高手,谋略手段全方面吊打坊间失意书生闭门造车想出的桥段。
她兴致勃勃地追问。
祁寰望一眼外面浓稠夜色。
林幼荀这才意识到天色已晚。
她把摘下的栀子花花苞放在窗前高几上,天气已热了,已揭了窗纸,糊上绿纱,夜风透纱而入,吹开一室幽香。
“这么晚了?夫君,你早些安歇吧,我也该回去了。”
祁寰揉捏眉心,哑然失笑。
他伤处已愈,这两日也不再涂抹膏药,他这位夫人真把他当作“说书先生”了。
忘了他们是成亲不久的新婚夫妇不成。
“夫人。”
林幼荀站起身刚要走,突然听到祁寰问,“我身上还有膏药味吗?”
她被问的一怔,竟凑到他身上闻了闻,栀子花的香味颇霸道,除了栀子花香,林幼荀闻不到其他味道。
但她本能地撒了慌,“好像还有一点点。”
几案上的红烛突然爆出灯花,摇曳不定的橙红火焰,笼罩着祁寰意味不明的表情,林幼荀莫名慌了神。
鬼使神差地安慰他,“夫君别烦心,今天再洗一次澡,应该能彻底洗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