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夫君, 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了。”林幼荀仿若懵然不觉自己说了暧昧的话,弯眉浅笑, 圆圆的水杏眼略微下垂,无辜极了。
走出花厅, 此时夜色已深,院子里藏在花草树木里的夜虫嗡嗡鸣叫。
林幼荀倚着根圆柱,无声笑了一阵,脚步轻快地沿着长廊回卧房。
忽然, 外边一阵脚步杂沓的响动, 夹杂着尖叫吵嚷声,喧闹不已。
林幼荀停住脚步。
“小姐, 我去看看。”平瑶皱眉,哪个不懂规矩的夜里吵闹。
林幼荀定下的规矩, 天一黑,大门落了钥, 除非出了大事, 任何人不得喧哗。
乱哄哄的脚步丶吵嚷声, 越来越近,明显是冲着林幼荀来的。
听着动静, 来人与院门近在咫尺时,脚步声突然戛然而止。
平瑶跑回来, 顾不上喘匀气,“小姐,外面那位……老爷养着的那个, 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带着人闹上门。值夜的守门小厮不放她进来, 她披头散发地往地上一躺,放声哭叫。简直和庄子里撒泼的泼妇没两样。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孟居士得了信,嫌丢人,让守门小厮开了门,放她们进来。“
“是那妇人本人吗?”
林幼荀有些奇怪。
那妇人颇有些心机,她凭着生了儿子辖制林老爷,但她在林老爷面前并不是一味撒泼蛮横,而是软硬兼施,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
直到林幼荀出嫁前,拿住那妇人的姐姐金香的短处,将那妇人费尽心机安插进府里的人一扫而空。逼着那叫莲香的妇人乱了阵脚,触到林老爷的忌讳,挨了林老爷几记耳光。
吃了一次大亏,莲香立即学乖,使劲手段又把林老爷笼络过去。
这样一个妇人,今天晚上竟然撒泼打滚闹上林家。
如此一闹,惊动左邻右舍,不仅全然不顾她自己的脸面,林老爷的脸面也让她一块滚进泥里。
虽然他们也没什么脸面,但大庭广众丢人现眼,和让人在背后嘀咕,毕竟不同。
“是她。”平瑶肯定点头,“她大概把能带的人都带来了,连……那个小东西都一块带着。老爷这两天犯了头疼,喝了药,睡得死沉。孟居士泼了一盆冷水,把老爷叫醒了。”
“小姐不用担心,闯到咱们院门口的一夥子泼妇,让咱们府里巡夜的人放倒捆了。”
那妇人看来是冲着她来的,看这架势,像要和她拼命。
林幼荀更为困惑。
林老爷养外室,尤其是为了私生子,背叛他们的父女之情。林幼荀的怒火大都是冲着林老爷的。至于那妇人一家,和那私生子,林幼荀更多是觉得恶心。
她们一窝子都依附林老爷而生,断了林老爷在盐号的根基,那妇人和她身边的人自然蹦跶不起来。
那妇人领教过林幼荀的厉害,这段时间学乖不少。今夜她受了什么刺激,主动上门发癫?
难不成她给林老爷荐的人让盐场弄死了?
“平瑶丶安璃,你们带点人去前院看看,她为什么发疯?”
没多久,平瑶丶安璃回来。
“小姐,我们刚到老爷院外,孟居士看到,不容分说将我们赶了回来。”
平瑶脸上带着办事不利的沮丧,“孟居士说太过腌臜,小姐少打听,免得污了耳朵。”
听了这话,林幼荀更好奇了。
“什么污不污耳朵的,我没那么娇弱。”
前院,机灵的仆妇搬来一把圈椅,铺上软垫,孟月生顶着林老爷狂躁的眼神,旁若无人地陷进椅子。
夜里起床,还是为了处置那妇人上门闹事,孟月生没穿缁衣。
林幼荀自将孟月生请回林家,请城里最好的绣娘为她做了一年四季的衣衫,不惜银子。
孟月生随意挑一件,一上身,侍候她的丫鬟都呆了呆,脱下缁衣,换上华服,那种雍容气度,比那些官宦家的女眷有过之而无不及。
院中被浇成落汤鸡的林老爷,和滚得一身土的莲香,显得格外狼狈。
尤其莲香还抱着林老爷大腿,哭嚎吵闹,她一身土,林老爷一身水,和成一锅泥汤。
真是一对腌臜人。
孟月生嫌弃扭脸,她眼睛疼。
她忽而觉得自己真是疼爱林幼荀,先是听了那么一段污糟糟的破事,污了耳朵,现在又害了眼睛。
“居士,大小姐身边的安璃又来了。”孟月生的丫鬟小芦小声提醒。
安璃乖巧上前。
林幼荀这好奇的性子是改不掉了,孟月生按了按额头,突然意识到自己想岔了。林幼荀已经嫁人了,不再是懵懂的闺中少女。这些污糟事不用瞒着她。
况且,干出这事的谭念七,只有林幼荀能指使的动。
“既然你家小姐非要听,”孟月生指了个被五花大绑的小厮,“就是他从盐场跑回来报信的,他最清楚。”
安璃虽觉得孟居士神色有些古怪,也没多想,带着人开心回去。
吴相公去了一趟盐场,受惊不小,林老爷再要派人,手下账房纷纷找借口。林老爷又气又急,外室莲香趁机荐举她的表兄。
莲香那表兄生得膀大腰圆,右颊上一道刀疤,一看就是个凶神恶煞的强人。
林老爷虽是第一次见到莲香的表兄,见了之后很满意。吴相公胆小文弱,这次他派个凶恶的过去。
许诺莲香表兄,若是这趟差事办的漂亮,以后让他做盐场的大管事。
莲香表兄精挑细选了一批人,个个都不是善茬,一群人杀气腾腾扑向盐场。
跑回来报信的这个小厮,年纪不大,却在扬州城西城门外关厢一带的窝棚区名头不小。外地过来的流民,白天干苦力,或者进城乞讨,晚上被赶出城,就在城门外一带搭建窝棚,时日一久,成了窝棚区。
这小厮小小年纪,狡诈狠毒,在窝棚区那种地方如鱼得水。
这样一个人,不知在盐场见到了什么,几乎把个胆都吓破了。好容易跑脱回来向莲香报信,跟着众人来林家闹事,劈头先挨了一顿打,再被杀猪似的五花大绑一捆,彻底吓成了一滩烂泥。
口中塞的布一去掉,小厮连连喊着饶命,问什么答什么。
林幼荀听得莲香那表兄没死,谭念七他们也没准备杀他,诧异挑眉,“人又没死,她怎么疯了一样闹上门?”
“他们还不如一刀杀了于大哥,反倒给个痛快。我趁他们不备,跳进水里逃走的时候,于大哥快让他们弄废了。”
“废了?”林幼荀皱眉,脑中浮现出断手断脚丶挑筋碎骨之类的酷刑,谭念七怎会有这种嗜好。
“怎么废的?”平瑶觑着林幼荀的脸色,连忙追问。
小厮对着莲香说过一遍,在前院说过一遍,木然地说第三遍。
“于大哥叫了个乐户婆娘,在船上吃酒,正在乐时,那乐户突然带着一群壮汉上船,说于大哥辱他婆娘。那群壮汉不由分说把于大哥拽出船舱,押到船尾,用缆绳捆住于大哥的双腿,倒吊着把于大哥放入水中……”
安璃年纪最小,一团烂漫,她在庄子里时,听过丶见过的整治人的法子不少。
“腿上捆着绳子呢,不过吓一吓他罢了。”至于说是废了吗?
小厮生怕以为他说谎,急了,“于大哥才让他们从乐户婆娘床上拽下来,浑身赤条条的,能和平时一样吗?”
安璃仍是不解,“怎么就不一样?”
小厮粗着脖子还要再争辩,猛听得一声断喝,“行了,把人带下去。”
前院里林老爷像是被莲香哭出了真火,孟月生到底担心林幼荀,亲自走来一趟,没想到听到了这段对话。
林幼荀后知后觉明白小厮口中废了的意思。
“姑爷呢。”孟月生在林幼荀面上一扫,目光狐疑。
林幼荀看向花厅的方向,有些心虚的想,隔了这么一段距离,应该传不过去吧。
“你爹有些不冷静,为了避免万一,你今晚别离开姑爷。”
孟月生嘱咐一声,匆匆就走。
林幼荀拉住她,“那你呢。他现在不冷静,明天要是也不冷静呢,还有后天丶大后天,我总不能一直避着他。”
“不用担心我,他还指着我为他巴结上县尊曹大人呢。”孟月生冷哼一声,“更重要的,他不信我会一直向着你,看我回来,他以为我稀罕的是他,呵。”
林老爷这自信,林幼荀颇为无语。
“至于以后,这桩事不觉得很奇怪吗,”孟月生诡谲地一笑,“莲香身为你爹的外室,得知她那表兄快被‘废了’,她这反应太过疯狂了吧。”
林幼荀意识到孟月生要做什么,“不是没有查过她的底细,找不到证据。”
“大小姐,”孟月生笑嗔,“你啊,不管你平日怎么说,心思行事总是磊落的。这种事不需捉奸在床,只要怀疑的种子种下,以你爹的精明多疑,自会长成参天大树。”
林幼荀母亲去世后,林老爷发迹这些年,虽然没有再娶妻纳妾,但身边不是没有婢女,却一个有孕的都没有。
外室莲香突然生下儿子,林老爷欣喜若狂。
有些事他不去想,不愿想。
可若是被逼着去想,林老爷被冲晕的头脑恢复冷静,有的好戏看了。
这年头可没有亲子鉴定。
滴血认亲之类的,消除不了林老爷的疑心。
除非那孩子将来长的和林老爷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否则,林老爷一辈子都会疑神疑鬼丶寝食不安。
林老爷年轻时容貌极佳。
而那孩子,孟月生摇头,说了两个字,“庸常。”
孟月生又嘱咐了一遍,让林幼荀今天晚上不要离开祁寰,急急赶往前院。
自己说要走,现在又要回去,林幼荀磨磨蹭蹭地走向花厅。
花厅里还亮着灯,林幼荀在门口,举起手又放下。
她想,林老爷未必敢拿她怎么样,这个想法立刻让她放松下来。
林幼荀转身想走。
花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幼荀神色有些讪讪的。
祁寰没有说话,伸出手,握住林幼荀的手,将她牵进房间。
林幼荀猜想,外面的动静,他听到了。
“夫君都听到了吧,让夫君见笑了。”
祁寰却问了一句不甚相干的话,“夫人,难过吗?”
林幼荀其实不难过,但这世道以孝为大,她还是装作难过吧。
祁寰眸光淡淡一闪,顺势将林幼荀拥在怀里,“夫人若是难过,无须在我面前强撑。”
林幼荀双手在他胸膛上一撑,摸到湿润的水汽。
想起之前说的话,说他身上有膏药味,他怕是当真了,闻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林幼荀无端心头一软。
房间的温度在他们紧密相贴的拥抱中开始燥热。
“夫君洗澡了?”
祁寰用鼻音嗯了声。
“夫人,还有味道吗?”
林幼荀作势闻了一下,摇头。
“夫人,如此敷衍,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