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怎么样?疼不疼?”
宋承恩将她搀出了饭厅,看着她一双哆哆嗦嗦又红肿的手,出声问。又道“可惜了一双巧手,确实适合学医制药的。”
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程思绵不过笑笑,很平静道“还得多谢殿下了,就当是奴为殿下花心思调配解药该得的报酬罢。”
宋承恩略略一笑“思绵妹妹当初可不是这么说话的。”
“殿下这番费心,是因为解药出什么差错,还是事出有别因?”
转悠到寂寥安静的穿堂时,程思绵止住了步子,也转了话头,定定看向他,想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察觉出什么来。
宋承恩侧头一笑,道“若是本宫不替老师寻你,妹妹岂不是要一直在宫内住下去了,老师上了年纪,府中独身一人,没个贴心的照看,妹妹怎就放得下心?”
她心内自忖一瞬,作状感激且服软道“殿下为家父劳心费神,思量周全,思绵代父谢过。此番行事,确实是思绵莽撞。可殿下知道,上次我为何愿意随着殿下去东宫也不愿回家么?”她屈膝一礼后,继而望向远处道“我自小就不在父亲身边长大,等到他身边时,对他老人家更多的是敬畏与仰慕,父女之间的感情远远是不算亲厚的,甚至疏离得很。他对我也多是纵容与愧疚罢了,始终不肯予我更多。从小寄养,身子骨弱,像个瘟神,爹不疼娘不爱的,其间酸楚,也不知寻何人诉说。”顿了顿,仿若要将眼泪咽下去,才继续道“殿下也知道家父上了年纪,虽说现而今身子骨还算硬朗,可终究是有老去病弱的一天,我自己也身患隐疾,岐黄之术又不够精进,总之···我就是想为他寻得长生之法,到那时候,我们会有更多的时间,父亲也会关心我多些。”
宋承恩不禁笑了“思绵妹妹确实是有灵心慧根,可长生之法秦皇帝也不曾寻得,你认为区区一个赵氏人有解?老师也必定是爱你这女儿的,妹妹没必要担忧这些。”
又听得她虽不处于皇家,却与自己像是身处一样境地,其间委屈,不过自己消化罢了,也生了几分怜悯。
“殿下竟不知么?官家身上素有恶疾缠身,多年来无人根除。这赵氏公子可不是个寻常人。”程思绵含泪巴巴地道。
谁知他伸手便紧紧握住了她未受刑的小腕,生生将她往前拉了几步,目光死死盯住,冷声质问“这些,你又是如何得知?程思绵,据本宫所知,你不过一个久处山林,初到京城的瘦弱女子。你合该居于深闺,识得些医术道理已经是不寻常,皇宫秘闻你都知晓,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你身上藏着的秘密都是什么,你最好提前托出,否则,别怪本宫不念旧情,让你与这太傅府灰飞烟灭。”
见他咬牙切齿,程思绵不禁冷汗涔涔,藏着的毒针险些刺出,又觉得不该轻举妄动。他终究是皇帝之子,不是那么能被轻易糊弄的,就算她如今的父亲是他的老师,就算她有着一张他昔日情人的脸。
“殿下。”她仰面迎上他冰冷目光“万楚并无明文规定了,身为女子就必须藏于深闺,殿下也知我从乡野而来,您又可知,在皇城外的田地里就有同丈夫一同下地耕种收割的女子。太平盛世,女子可从夫一同躬耕捕鱼,不安年代,女子既能为军中补衣备餐食,身手好的也能做女将军,思绵从书册中得知,殿下您的生母,当今的皇后娘娘,也曾亲自踏马随官家征战过。”
“不必同本宫说这些混淆视听,本宫要你今日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你究竟受谁人支使,又为了什么。”他依旧紧紧握着她的腕,不松懈半分。
“我不受任何人支使,就是想学一些治病救人的方子,殿下松手,您弄疼我了。”她见他这般,只想尽快逃开,用力想要挣脱开。
他冷笑“既冥古不化,那本宫也不想再与你啰嗦。”
只见他另一只手一扬,高声道“ 来人,将程小娘子好生伺候着。”
霎时间躲在远处的护卫便跑了两个上来,领头的谢望也匆匆赶了过来。
他对谢望令道“回去告诉墨良娣,请个好时辰,迎接太子妃。”
谢望望着面前景象慌里慌张的啊了一声,想要劝谏“殿下···”
没想到宋承恩一个眼锋过去就堵上了他的嘴巴,谢望只好灰溜溜的跑开了。
程思绵脑中轰地炸开,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殿下,您···”她想问他要做什么,可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我的太子妃,既然你现在不愿意明说,没事。来日方长,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说。我这就进宫去向父皇请旨赐婚。”言罢,松开了程思绵,拂袖而去。
“殿下···”哪里还有她分辩的机会,她还没追上去,就被那两个派来监视她的护卫拦住了,硬生生堵在了那里。又不好做什么,便只好由着他们,无奈的回明月楼去。
好在他们没有屁颠屁颠再跟上去,不过守在下面,看样子是堵门不让她外出。程思绵松了口气,若是她想逃走,这两个人是怎么都拦不住她的,可如今出逃又能去到哪里。听他方才的语气,她平安无事的走了,太傅府指不定会遭遇怎样的打击。这样的悲剧,她不想再见证第二次。可入了东宫,牺牲的就是自己了。
无论如何抉择,必有一伤。程思绵思量着写了一封信,将情况告知了一部分,又告诉他自己安好,让他不必挂念。她也想过,赵观棋能做的,就是让官家驳回这桩婚事,可这又会牵扯出一堆琐事,赵观棋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若是牵扯出什么,正是一步错,满盘输。她不想让他为难,便不曾将婚事说与他。而是有了自己的打算。
她与他商量过他的复仇之计,让太子殒命,扶持誉王上位乃最关键的一步。而今,世人皆知太子殿下身患弱症,若是在新婚之夜不明不白死了,推脱给病症,令人无从察觉,那又有谁,会怀疑呢,就算当真查到了她头上,再假死一次不就得了。
精心打算着,她翻出百毒谱来,开始计划起最得当的刺杀计划。想起宋承恩对她曾经的点滴照顾,就令她不清醒,她便不断在心里念叨着。“是他杀了阿爹,是他屠了苏氏满门,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在九泉之下的亲人们有个交代···”
不知不觉,暗夜已至,小扇听闻她回来了又不曾用过晚膳,便端了东西来找她。
只见程思绵一双裹了白布的手握着笔杆子在纸上歪歪扭扭的记着些什么。她蹑手蹑脚端着莲花糕过去,想吓唬她一下,不料,还未靠近,程思绵就头也不擡道。
“小扇,我早看见你了。我正忙着,你过去一边先吃着吧。”
“哟呵,小娘子在我家公子身边待了些时日长进不少啊,你在忙什么呢?”小扇塞了一块糖糕进嘴里,凑过去,只能看得出来上头记的有些像药方子,不过她与轻罗更擅长舞刀弄剑,杀人放火,对药方研究不算深入,对毒药更不精通,只见到生草乌便知晓程思绵定是又看那本百毒谱入了迷。“我听元吉说,太子是怒气冲冲走了的,你与他发生了争执?”
程思绵写字的手顿了下,擡首对案前人说道“这太子殿下向来心高气傲,趾高气昂的,眼睛里容不得一点沙子,我也没说错什么他就气走了。”
小扇机敏一笑“小娘子,你可要跟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这次本来是要将誉王一行人暗卫到荆州的,还没到荆州的地界就收到了公子的加急信,其中肯定或多或少出了点事,你不说可不是为难我嘛,到时候我可怎么向公子交差。”
程思绵看着她清秀伶俐的模样失了神,想了很久之后,很认真对小扇道“我,想刺杀太子。”
要不是小扇习武之人神思敏捷,若不是那盘子里的东西定是落了一地,好在还没掉地上就被她全都接住了。
“什么?小娘子你要刺杀?!”
“嘘!小祖宗,你可小点声,下面守着人呢。”程思绵恨不得站起来把她嘴巴堵上。好在此时坐在窗边的月奴叫了一声,程思绵才反应过去。月奴仿若心领神会,看着她又叫了一声往外爬出去了,那样子仿佛在说,我出去为你们放风。
“这,公子知道么?刺杀可不是件说做就能做的事,更何况,你身娇体弱,公子会的轻功你也不会。”小扇丧失了吃东西的兴致,过去拉住她的胳膊开始盘问。
“他不知道,我知道你会说我会扰乱你们公子的计划。”
“当然会!”
程思绵安抚住她,心平气和开始解释“你先听我说,我仔细想过了,且赵公子与我说过,太子是必须除掉的,我也知道刺杀并非易事,东宫守卫森严,宋承恩身边都是暗卫。可或早或晚这事都要做的。”
“这不是有我和轻罗么,刺杀是我们的事,小娘子你不要掺和。轻罗在姚文清身边暂时抽不开身,待到监察司那边的事完了,她就回来了。”
“小扇,你们近太子的身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眼下我有大好的机会。”她看着小扇疑惑的大眼睛缓缓道“太子,他要与我成亲。那么,届时洞房花烛之夜,他身边的暗卫就不会再影子一样守在一边了,这正是大好的良机。”
小扇不知道这个曾经柔柔弱弱,总是哭的梨花带雨的小娘子怎么会突然转变心性,将这些事说的波澜不惊的,她只想到,确实不久前他们有过这个安排,若是宋承恩与吕姒卿成婚了,那么新婚之夜,她与轻罗将会乔装混入,刺杀宋承恩,只不过后来计划有变。
“小扇,这件事你先替我瞒住,若是成了···”
“不成,不成,怎么会成,小娘子你这举止与拔剑自刎有何区别。还不让我告诉公子,他就在皇宫,太子成婚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到时候自刎的就是我啦。”
“我已经想好了全身而退的法子。”
“那也不成,这事得从长计议。”小扇坚决不同意,程思绵拿她没办法,只好坐回去继续去研究自己的方案去。
翌日,程思绵才向小扇妥协住,元吉来给二人送粥和包子的时候,又对程思绵交代,家主有请。他一改往日嬉皮笑脸模样,表情十分严肃,动作几分滑稽,探头探脑的伏在角门柱上说,是东宫的人来了,像是来商议婚事的模样。
她也猜到了,宋承恩提到的回去请日期应该是有了眉目,只是让她惶恐的是有些过快了,且据她所知,皇后馀氏一直以来都是反对这门婚事的,如今不知如何就动摇了。按理来说,从来皇亲贵胄之间都是依靠互相联姻,巩固同一血脉的高贵地位的。馀氏亲族也出了许多貌美有才的女子,近年来也从未传出亲族之间或是与皇族通婚的消息。皇后如今虽是被夺取了执掌后宫的实权,但沦落到亲亲儿子的婚事都做不了主了,也是讽刺。
有小扇在,她即将嫁入东宫又想实行刺杀的事一定已经传到赵观棋耳朵里去了。她忐忑的梳洗一番,化了个素淡的妆容过去。
元吉引了她穿山踏柳往太傅的书房而去,来了这么久倒是还没去过程太傅的书房,她觉得这位书通二酉丶德高望重的老太傅,书房中必定摆满了许多书本古玩,可以让她大开眼界,毕竟对于她这个伪千金闺房的布置一看都是废了许多心思的。不承想,得到应允进去过后所见,不过一个普通古旧装了几册书与桌子的木屋子罢了,里头坐在也只他孤身一人坐在书案前。
程渊表现得十分和善,还让她找座位坐下,一副要与她语重心长谈话的模样。
“思绵。”他温雅一笑“我没有女儿,你不介意可当真将我认做父亲,我也一直用心将你视作女儿,只是怕你心中会有芥蒂。”
程思绵起身,表情凝重屈膝叩首“父亲大人在上,请受女儿一拜。”
程渊请她起身,继续微笑道“太子应是与你说过了,想纳你为太子妃的事。”
程思绵侧身朝向程渊而坐,道“提过。父亲大人不必为难,女儿愿意嫁入东宫。”
程渊明显怔了一下,但很快平静道“思绵,是你不该为难。若是你不愿意,老夫无论如何都会替你挡掉这桩婚事。只是,老夫有一事不明,你可知先皇子殿下对你的心意?”
程思绵犹豫的点了点头“知道。”
“你可知当初先皇子殿下带你到这儿时,我为何会赠予你思绵为名。”
看着程思绵疑惑的眼,程渊继续道“长景皇姓为萧,先皇子名远道。先皇子睿智冷静,他带你来找老夫的那一天,我第一次从他眼中见到炙热却躲闪的目光,我想你是他十分在乎的人,后来许多次证实出你在他心里的分量不是轻的,老夫先头取的名想来是不错的。”
程思绵一头雾水,萧远道,有什么干系,半晌后才反应过来绵绵思远道一句,不禁绯红满脸,嗫嚅道“他待我极好,他在我心底的分量也很重。所以,有些事我与他是需要相互分担的,这次,我心甘情愿做他的斧钺。父亲大人,请您允许我嫁入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