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鹿梦边(六)
虽然雪龙很不愿意承认, 但事实明晃晃地摆在她面前——
她被祝扬关在了府里。
一夜之间,整座府邸驻守的家臣悄无声息地翻了一番。
哪怕是园子最边缘的山墙下,竹丛青树最茂密的僻静地, 都能看见三两兵士值守的身影。
更不要说再去园子后的小楼里寻解药了。雪龙远远朝那个方向瞧一眼,飒飒暖风掀动竹海, 隐约可见小路尽头站着两个手持长戟的身影。
她想找个能落脚的地方翻上院墙, 可刚在墙角定住脚步, 就有巡视的兵士脚步在身后响起。
雪龙在府上转了一遭, 将整座府邸的守卫都惊动了个遍。
走到哪里都被人注视的感觉太过古怪,她无计可施, 只得又回到了起居室外的小园里, 在水榭里的石凳坐下。
这些人,都是祝扬派来看着她的。
天光澄澈如洗,却好像密不透风的巨网,而她是困于密网的鸟雀, 只能无助地四处乱撞, 却终究无路可逃。
就这么怕她会逃跑吗?
橘猫躺在她腿上,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雪龙托着腮趴在桌上, 另一只手隐于衣袖底下,暗地里握紧了拳。
她温雪龙长这么大, 还是头一回被一个男子关在自家府里, 一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不知是怒还是茫然。
小庭深院花香馥郁, 太阳略有西斜,暖绒隽永的日光洒在屋旁的山茶花枝上, 摇曳间在起居室的墙上投下斑斓的碎影。
池塘里春水荡漾,碎金般的波浪细碎卷起。
雪龙瞧着眼前的情景发了一会儿愣, 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点春江边的观澜陂。
那t个时候她还没及笄,也是这样四月春深的日子里,偶尔遇上西泠军不训练的午后,阿爹就会划着一只小舟,载着她顺江水而下。
春日迟迟,她脑袋上戴着柳条编成的圆环,仰躺在小舟上,瞧着两岸的青绿山水缓缓向后退去。
阿爹一面撑船,一面高声唱起船歌。
点春江这一段山高谷深,船歌在山谷里飘荡,传到山头的另一侧。
有时阿爹会和她说起她早逝的娘亲。
雪龙的娘是从前皇后身边的女官,多年前温双壑在边境立了战功,被先帝封了公主赐婚给年轻的将军。
她阿爹南征北战多年,家中大小事务全由公主一人操持。尽管聚少离多,夫妻二人仍是琴瑟和鸣,情谊甚笃。
不久后折荆太子倒台,温氏全族受此牵连,举家从青唐都迁至观澜陂,夫人在车马劳顿中落下了病根,生下雪龙后没多久就去世了。
雪龙甚至记不起她娘的模样。
一陂春水绕花身,午后的日光洒下来,像是温和的绒毯。小雪龙眯着眼睛昏昏欲睡,忽然听见阿爹止了歌声,一声叹息。
随后她听见她阿爹轻声喊她:“雪龙。”
“以后就寻个清白人家的好郎君,能平平凡凡白头偕老就好。”
温双壑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世家贵族丶将军高官,都是走在刀尖上的人,阿爹不舍得你嫁去那样的人家......就像你娘亲那样。”
她半梦半醒之间随口问道:“那若是有那般人家的郎君,向女儿提亲呢?”
温双壑似是没想过,沉默下来。
那日温双壑究竟说了什么,雪龙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她爹最后说:“若是这小子......能给你一辈子的自由。”
“那他就配得上我的雪龙。”
不求荣华富贵,不比名利高禄,甚至不奢求夫妻同心,只求一生自由,不坠尘埃之中。
半空中柳絮混合着一团猫毛飘过来,雪龙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攥紧的拳慢慢松开。
祝扬显然和她爹心中理想的夫婿相差甚远。
阿爹他老人家若是泉下有知,看见她如此境地,又嫁了这么个郎君,怕是能直接与祝扬动起手来。
可父亲没有了,她的家也在那场兵变中化为乌有,此时此地,她连个求助的人都没有。
微雨悄悄从她身后出现,端来了茶水和点心。雪龙不饿,蔫蔫地冲她点点头:“我不饿,先搁下罢。”
“娘娘还是吃点吧。”
微雨四下瞧了瞧,见周遭无人,才放心大胆地开口,“小人知道您心下不快,您先好好养精蓄锐,等到世子爷晚上回府,才好铆足气力和他讨个说法呢!”
雪龙内心有些好笑,擡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微雨。”
“在祝扬的眼皮底下,哪怕我同他拼个你死我活,他依然有许多种法子制住我,你明白吗?”
顿了顿,她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早该想到,这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祝灵均连给她下情蛊这件事都做得出来,又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
微雨看着她神情,有点儿害怕,脱口而出:“您丶您可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雪龙对上她紧张的双眸,笑了笑:“不会。”
“去年点春江兵变,我在大火里拼尽全力捡回一条性命,不是用来随意寻死的。”
雪龙轻声说,“我宁可不要这种解脱。”
昨夜的经历给了她教训,同世子爷争锋相对是行不通的,眼下府上到处是侍卫,想要光明正大出府难于登天,她必须想别的法子。
——她还没去鸳鸯楼,找那位花魁打听汀花浮玉簪的事情呢!
想到这里,雪龙就有些头疼。
忽然想到了什么,她直起腰背,神情也严肃起来。
上回她将簪子拿去春风落,店家和她说过——“还有半月时间,花魁小娘子要在城中公开献舞”。
算算日子,可不就在十日之后么?
错过了这次,下次再见到花魁,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微雨正在一旁收拾茶具,冷不丁听见雪龙的声音:“祝扬今日走前,是否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小女侍回想了片刻,摇摇脑袋:“世子爷说了,事发突然,归期不定。”
想了想,又补充道,“今早寅时的时候,府上来了位宫里的公公,似乎是宫里出了什么急事,世子爷一宿都没阖眼,就匆匆被叫走了。”
雪龙微微蹙眉。
究竟是什么急事,天不亮就得进宫商议?
难不成是蜀君出事了?
不过,不管是什么事绊住了祝扬的脚步,世子爷回来得越晚,留给她想对策的时间就越多。
小亭外暖风和融,春日温柔,大朵的山茶花和粉白的海棠花交织成海,一阵微风吹过,花雨如梦。
雪龙揽着膝盖上的猫,定了定神,唤道:“微雨。”
她眸子里碎光荡漾,语气是难得认真,“这几日我走动不便,我有件事儿想让你悄悄去办,不要被人发觉,你能做到吗?”
微雨眨眨眼,不自觉挺直了腰板:“您是想要......”
&“十日之后。&“
雪龙道,“十日以后,我要从府邸里逃出去。”
-
世子的府邸偏僻,即使是天不亮就备马出发,祝扬来到春秋代序门外的时候,也已经是午后时分了。
风扬游丝,日烘晴昼,雨后空气微润,园里的花木开了个遍,蜂蝶飞绕,芬芳缭绕。
然而春秋代序门口的氛围却不寻常。
祝扬快步穿行过春秋代序殿前的长廊,鼻尖就嗅到一股浓郁的药苦味,混合着草木焚灰的烟尘,满园的花香都遮掩不住。
长廊一转露出庭院和春秋代序青黛色的瓦檐,大殿阶下,几个身穿白色道袍的太医垂首跪着,默默不语。
而太医跟前,又七七八八跪了一地的道士,为首一人紫袍长冠,站立于一樽巨大的双耳青釉博山炉前,手中捧一卷书册,口中念念有词。
不断有青烟自炉中逸散而出。
祝扬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在门口递了腰畔的苗刀。
“父王如何了?”
门口的小太监不敢擡头看他一眼,惶惶地下拜:“小人知罪。”
祝扬垂眸睨了他一眼,“说。”
世子爷没让他起来,小太监也不敢起身,只得保持着伏在地上的姿势,艰难开口。
“前些日子,大司马为大王引见了一位道长。”
道长法号镜神,于蜀中深山中清修半生,据说离得道飞升就差一步之遥,几乎算得上是个“半仙”。
大司马三顾道观,终于将这位道长请至了宫中,向国君传授修行之道。
蜀君自然喜不自胜。
祝扬听到这里,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今日一早......不对,是昨晚,镜神道长刚刚炼成了第一枚仙丹。道长原先说,待大王再清修些时日再服用,谁知大王听说仙丹告成,就不管不顾地要了来——”
出乎预料的,新炼的仙丹下肚,蜀君竟然感到浑身畅快。
筋脉轻盈,气息于四肢百骸间流转不息,仿若瞬息之间精神焕发。
小太监没想到这丹药如此神奇,当下便没有多想,连日常备着的“解药”都忘了留,服侍着国君就寝之后,就自行回去休息了。
意外就是在此时发生的。
蜀君半夜陡然惊醒,只感到胸口一阵剧烈的刺痛,浑身滚烫,目眦欲裂。
挣扎间,蜀君呛了一口气,呼吸不畅,连呼救的声音都没发出半点,便一头栽倒在床榻脚下,人事不省。
直到第二天一早被小太监发觉,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传唤了御医问诊。
御医们瞧过了症状,面面相觑,有口难言。
对于国君突然病发的原因,几人心知肚明,却也知晓,依照大王对于道法的痴迷程度,是不会接受这种解释的。
而闻讯赶来的镜神道长,则一口咬定,国君的病发源于“修炼不臻,走火入魔”,并带来了一帮道士,在春秋代序门口做法祈福。
“小人真是该死。”
小太监冷汗涔涔,感受到世子爷的目光落在自己头顶上,声线不住颤抖,“怎么就忘了将解药留在......”
祝扬忽然打断了他:“行了。”
他站在春秋代序门前的玉阶上,倏而回头望去。
那站于炉前的紫袍道士恰也在此时擡眼,正好撞进世子爷视野里。
距离相隔太远,香雾弥漫在院子里,像是湿霖霖的薄纱,祝扬只能模糊看清那张清矍脸孔,泛着苍白的文雅彬然。
道士宽大的衣袍被风烈烈鼓起,随即,他对着祝扬的方向深深弯腰,t拱手而拜。
和国君从前带回的其馀道士一样,这名道长文弱丶清雅,行为举止有礼,无可指摘。借着泼天的日光,祝扬看见他的手指上戴着几枚白玉的扳指。
可不知为何,祝扬心中蓦然升腾起一股荒谬的错觉——
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名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