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鹿梦边(八)
祝扬果真好几天没有回府。
主子不在家, 蕉鹿梦的家臣们这几日得了清闲,休憩时偶尔也会悄悄聊起新嫁的王妃。
家臣和女侍们都觉得,王妃和世子爷的关系好像有些奇怪。
譬如, 世子爷倾全城之力迎娶王妃,可二人前脚才办过婚礼, 世子爷就数日离家不归, 还将王妃关在府邸上, 不准她随意走动。
然而, 尽管如此,王妃不生气丶不哭闹, 也再没试着逃跑。
家臣有时路过起居室外的园林, 少女不是坐在花窗下逗猫,就是躺在水榭的小榻上读书,亦或是自己同自己下棋......家臣们甚至没见她练过剑。
只是偶尔暮色降临时,王妃会登上府邸后院的高台, 看着落日馀晖消失在青山尽头, 再临风弹一曲琵琶。
寻常少女天真烂漫,弹出的乐音大多清脆灵动。
可这一曲清润寥寥, 却仿若无边际的山川流云铺天倾泻而来,含着若即若离的怅然, 风儿似的消散在青绿的山水之间。
寄蜉蝣于天地, 渺沧海之一粟。
家臣们不懂王妃曲中挥之不去的哀意从何而来, 只当她独自在府, 心中寂寞。
这几日下来,王妃与那晚新婚夜里, 冒着滂沱大雨也要拼命逃跑的判若两人。
就好像......蕉鹿梦的满园春色太好,春水太温柔, 她被迷晃了眼,心甘情愿地在这里安居了下来,将“逃跑”二字抛之脑后。
世子爷增派来的侍卫们毫无用武之地,每日大眼瞪小眼之馀,不禁开始怀疑——难道真的是世子爷太多疑了?
或许新婚那晚,王妃只是闹了脾气,根本没打算离开。
几日观察下来,王妃每日仍是那副乐得清闲的模样。
况且,王妃生得春水芙蓉一般明艳漂亮,性子随和有趣,并不似世家门阀家的贵女一般娇矜跋扈。
虽然嫁过来的王妃不是他们预料的晋国公主,但这几日相处下来,府上众人都对她颇有好感。
——也正因如此,家臣们渐渐放松了对她的警惕。
......
“这两日,管家终于不来起居室请安了。”
午后下了场雨,小园里潮湿水汽未散,稀薄春草上沾着露珠。清乏天光自云层里投射而下,照得池塘水面粼波荡漾。
雪龙穿了件青玉打褶纱裙,外头胡乱裹了件茶色的通领对襟衫,坐在水榭里翻看府邸上下人的轮值名册。
她从桌上小盘里捏了块樱桃酪糕,一面感慨道,“富贵安乐迷人眼啊——府上人似乎都认为,我已经心甘情愿做祝扬的金丝雀了呢。”
“那老头子精明着呢,总是拐弯抹角套郡主的话。”微雨撇撇嘴,在身后帮她梳头发,“可算消停了。”
祝扬刚走的那两日,蕉鹿梦的管家借请安为由,每日晨昏时都准时出现在起居室的门口。
说是请安,实则是密切看着雪龙,生怕她跑了。
但这几日,府上人对她的警惕性低了不少,就连她偶尔装作散布走到安置蛊盅和解药的小楼处,都无人拦她。
“我也求之不得呢。”
雪龙吃完了糕点,随意捞了帕子擦手,“我这两日在府上转了两遭,有两处院墙,位置隐蔽,轮班的兵士看管也略松,翻墙而出最合适不过了。”
雾峤一大早就借采购为名出府去了,实则是带着雪龙的钱袋,悄悄帮她去联络那日前往鸳鸯楼的马车和车夫。
雪龙的目光移到池塘水面粼粼的波澜上,“再等几日,我就能离开这个地方了。”
青河城外青山蜿蜒,山中道观甚多,她打算先找个隐蔽的地儿落脚。
待阿姐的事情查清,她就要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座城池。
走得越远越好。
到那时,她只当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是掀过春日里一场荒唐丶潮湿的旧梦。
她声音里有控制不住的渴望,手指情不自禁地攥紧。
“只要这几日祝扬不回府来,就不会有其馀的变数。”
她笑了一声,“大王这一病,倒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
祝扬带着一身的药味儿掀帘出来,已是月上中天。
夜色静谧,春秋代序的一切都已经陷入沉睡,祝扬凝视着黑暗中团团簇簇的花影,忽然间打了个喷嚏。
什么人念着他?
“怎么还打喷嚏了,不会被病气传染了吧?”
春秋代序殿前的巨大丹炉还未撤去,月色楚楚,紫铜的表面反射出幽冷微光。
沈行藏支着一条腿靠在丹炉旁,听见动静擡起头来,“这几天累得够呛吧,灵均兄?”
祝扬举步走下台阶,“你怎么还没走。”
在祝扬每日亲力亲为地侍奉之下,蜀君虽仍不愿喝药,但那日祝扬强行灌药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只得不情不愿地将汤药用了下去。
所幸蜀君服丹时间尚短,没能伤及根本,喝了几日的药,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这几日朝中诸官员和诸世家陆续进宫探视,沈行藏是日落时分来的,祝扬没想到他到现在还没走。
沈行藏没个正形,懒洋洋倚在丹炉上,“难得尽孝一回,几日不见,灵均兄瞧着愈发清瘦可怜了。小爷今晚请客,请你去窥山水吃酒如何?”
祝扬无奈道:“大王的病还没好全,我这时候要是去吃酒,不是落人口舌么?”
白日笼罩庭院的呛人烟雾被夜风吹散了,春秋代序殿后的山林簇簇而响,天山共色,风烟荡漾,发出泼天的林海声涛。
沈行藏“啧”了一声,“顾虑这么多,不像你的作风啊。”
“那就改日罢。”沈行藏想了想,“对了,下回记得把你家王妃带上,小爷还没敬过嫂嫂一杯呢。”
......王妃。
他也已经好几天没见着他的王妃了。
心里像是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祝扬眼睫微颤,又在转瞬间恢复如常。
他弯腰拾起搁在阶下的提灯,若无其事地撇开了话题,笑道:“走吧,我送你到宫门口。”
两人并肩穿行过幽暗深长的步道,祝扬手中提灯黯淡,灯光在清凉山风的吹拂下不住晃动,在地上投出长长的暗影。
“这几日在忙什么?”
祝扬开口,“前几日你父亲进宫探视,怎么不见你和你爹一起?”
沈小爷换上一副苦脸,夸张地长叹一口气,“你这几日在宫中忙碌,兄弟我也没忙着啊。”
“飞t廉卫近来一直在查一桩大案,这两日得了线索,估摸着就这几日能水落石出。”
沈行藏唉声叹气,“小爷新官上任,也只得跟着忙了些日子,浑身骨头都要累散架了!”
祝扬有些讶然,看了他一眼,“什么案子?”
朝中还有什么大案,是他这个储君不知道的么?
沈行藏“啊”了一声,垂下眼睫。
被浓深的夜风鼓动他的衣袍,祝扬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沈行藏随即擡起眼来,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朝着祝扬竖起一根手指,是一个噤声的手势。
“不能让孤知道?”
祝扬不动声色改了自称,随即又笑道,“罢了,中郎将若是为难,孤就不问了。”
沈行藏抹了把额角,“世子爷恕罪,真不是兄弟不愿意告诉你......只是时候未到。”
“过几日,灵均自然会知道的。”
祝扬的目光越过沈行藏,看见重重叠叠的黛瓦飞檐,穿龙回折地伫立在山间潮湿的雾里,黑漆漆一片,几乎与皇宫背后的群山融为一体。
隐约有杜鹃嘶啼。
半晌,祝扬弯了弯眼睫,拍了拍沈行藏的肩背,“怎么还告起罪来了,我就随口问问,别紧张。”
他眼底笑意更深,“咱哥儿俩是什么关系啊。”
......
两人走到宫城大门口时,一眼望见了停靠在宫们前的一辆马车,有位玄黑锦袍的贵人正踩着仆从的脊背,从车上下来。
“大司马。”
“亚父。”
桓胥转过脸来,朝着宫门方向走过来。锦袍上的瑞兽金线随着他的动作浮动,宽大的广袖被风拂起,露出了腰侧佩剑的剑鞘。
路过躬身行礼的二人,桓胥简短地“嗯”了一声,“跪安吧。”
沈行藏问:“这么晚了,大司马怎么还入宫来?”
桓胥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事,老夫就不能来?”
沈行藏慌忙摇头,桓胥收回目光,道:“有封书折需要大王的玉玺一用,老夫府上那个昨日摔坏了,来借大王的用上几日。”
桓胥说着,目光移向一旁的祝扬,上下打量他一番。
“灵均刚刚新婚,就一连在宫中陪了几日,可真是孝心可鉴呐。”桓胥说,“新婚燕尔就与王妃分离,挺难捱的罢?”
祝扬声音平静如常:“父王贵体重要。”
“确实。”
桓胥点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笑起来,“不过灵均,听说这几日你不在府上,你家王妃可是安乐自在得很啊。
“这几日你在宫中殚精竭虑,她有没有派人来问过你啊?”
有那么一瞬间,祝扬的神色几乎维持不住。
桓胥哂笑一声,一甩宽大的广袖,跨入宫门去了。早就有轿子等在宫门口,大司马走入轿子,很快消失在幽长路径的尽头。
沈行藏拍拍祝扬的肩膀,“灵均?”
祝扬回过神来,摇摇头,“无事。”
他举目望向阒黑无光的宫门深处,眸子里的光点明灭起伏,刹那间心绪翻涌。
听府上来回报的人来说,她已经不想着跑了。
所以,这不是说明,她已经消气了?这几日,她应该有......想着他吧?
诸般思绪缠绕不去,祝扬忽然很想一醉方休。
“你不是说今晚去吃酒吗?”
祝扬转向沈行藏,道,“我改主意了,走吧,我陪你喝两壶。”
-
雪龙自梦中骤然惊醒,坐起身来。
起居室内四下皆静,厚重的垂幔垂在床榻四周,半点儿夜光都透不进来,室内熏香浮动,熟悉而温暖。
极致的静谧之中,雪龙却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什么人——”
她话音未落,床榻前的帷幔被猛地拉开。
紧接着,一只劲瘦苍白的手攥紧了雪龙的手腕,拉过头顶,高大的身影压覆下来,一把将她推倒在被衾之间。
她还来不及惊呼,一个滚烫的丶带着酒气的亲吻就席卷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