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鹿梦边(十)
几日之后, 春秋代序。
午后时分,风扬游丝,日烘晴昼。祝扬在殿门□□了腰畔的苗刀, 问道:“什么事儿,急匆匆地叫孤过来?”
新来的小太监年纪不大, 一双机灵狡黠的眼睛, 满脸笑意地接了刀, 开口道:“您是担心大王的身体罢?您就放心吧, 大王身体没有大碍。”
小太监朝着紧闭的雕花漆门看了一眼,“您先在这儿稍等片刻, 方才大司马先进去了, 似乎是有什么事儿要和您当面商量呢。”
桓胥也在?
祝扬眼眸微凝,若有所思。
他在宫里待了整整十日,蜀君的身体已经差不多痊愈了。祝扬今晨刚刚离宫,谁知还未到府邸大门, 春秋代序的口谕就到了。
又是什么急事, 桓胥和蜀君要一齐见他?
不知为何,他心中似有种隐约的焦躁笼罩, 挥之不去。
祝扬定了定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蛊盅。
园中生机盎然, 惠风和畅, 一团融融暖意。片刻之后祝扬擡起头, 神色如常地微笑道:“有劳了, 孤在门口等会儿就好。”
小太监急忙“哎”地应了一声,只见世子爷随性往身后立柱上一倚, 抱着双臂阖上了双目。
晴朗日光穿透春秋代序前如纱的烟雾,照在他冷白的皮肤上, 眼下淡青若隐若现。小太监擡起头,悄悄打量世子爷。
世子爷今日穿了件靛色的交领长衫,随着他的动作,衣领稍松,隐约露出了肩旁缠绕的一小块米白色布料。
这是......绷带?
小太监愣了下,问道:“殿下,您肩膀受伤了?”
祝扬撩起眼皮,眸光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小太监低下头:“......小人失言。”
世子爷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倏而弯起唇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又咬。”
他脸上笑意更浓,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叹道,“......倒是牙尖嘴利的,这是第几遭了?”
小太监没听清,“您说什么?”
“没什么。”
祝扬敛去面上的笑意,然而眼中还是划过一丝愉悦。
正在此时,身后殿门忽然响了一声,紧接着吱呀一声推开,传话的小黄门带着一身的药味儿走出来:“世子爷,大王宣您进去。”
......
屋内白纱随风漫卷,祝扬还没走进内间,鼻尖就嗅到了似云如雾的缥缈香气。
脚步转向里间,眼前蓦然一暗。
厅里依然是窗帘半拉,白日里也是昏然一片。
铜制的紫铜香炉置于地面,烟云袅袅,案几上的烛台光芒幽微,如坠雾中,乍一走入,竟让人分不清白昼黑夜。
熏香和药味儿混合在一起,祝扬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他向着上首端坐的蜀君和大司马缓缓下拜。
蜀君声音依旧怏怏的,哑着嗓子让祝扬起来。蜀君病了这些日子,终日卧床,似乎更苍白羸瘦了些。
祝扬开口:“父王身子刚好,应当多见见日光才是。”
蜀君咳嗽两声,又看了旁边的桓胥一眼,没说话。
桓胥高大的身躯随意靠坐在座上,手里把玩着那串佛珠,似乎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轻笑了一声。
“孤病了这几日,日常的修行都落下了不少。昨日晚上,镜神道长是给孤新炼了一种丹药,昨晚先服了第一颗,然后需得在昏暗不见日的室内静修三月。”
——那就是说,服用丹药会致人畏光畏声。
祝扬擡眼看了高座上的蜀君一眼。
距离上次服丹中毒不过十日,蜀君就开始再次服用新的丹药了。
最近这些日子,父王服用丹药的频率......好像比往日要更高一些。
“还有三个月,孤......孤就能修成......”
半晌,蜀君神神叨叨地说完,又猛地t俯身咳嗽起来。
祝扬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蜀君蜷缩在王座上的佝偻身影。半晌,待蜀君咳完,才道了一声:“儿臣就提前恭祝父王修成大道了。”
蜀君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被桓胥悠悠打断了话音:“老夫记得,口谕里是让灵均带着王妃一起来的,怎么就你一个人?”
祝扬擡眸,隔着蒙蒙昏黑对上桓胥的目光,忽然想起了刚到青河城的那个夜晚,他在桓胥府上的长廊里遇见了孤身一人的雪龙。
祝扬分不清,自己看见她的那一刻,心中惊喜多一些,还是担忧和恐慌更多一些。
大司马这样的人,她应该离得越远越好。
“请父王和亚父恕罪,”
祝扬长拜下去,道:“这几日儿臣不在府中,王妃操持家事太过辛苦,儿臣便擅作主张,独身前来了。”
“况且夫妻本为一体,父王和亚父有什么要事,就直接和儿臣说罢。”
桓胥挑起眉毛,饶有兴致地盯了祝扬几秒,似乎在斟酌他这话的真假。
半晌,大司马笑道:“新婚燕尔,真是情浓之时,灵均心疼娘子并无不妥,何罪之有?起来罢。”
他目光自上而下驻留在祝扬身上,状似无意地将“情浓”二字咬得极重。
祝扬仍是跪着没动,问道:“不知父王和亚父此番召见儿臣,所为何事?”
蜀君还没开口,桓胥拈着佛珠的手指一顿。
“老夫是想转告灵均和王妃一件事。”
桓胥顿了顿,“那日掳走晋国公主的刺客有眉目了。”
-
“第十日了。”
日光逐渐西斜,橙黄色的光辉洒下来,将蕉鹿梦的亭台楼阁都镀上了柔和朦胧的金边。
雪龙坐在院后高台上,怀中抱着琵琶,自上而下地俯视着整座府邸。
天地为庐,眼前檐舍错落有致,身后山林欲晚,风烟拂过树丛,沙沙响动。
最后一个音翩然落下,雾峤的身影出现在高台边。
“郡主,”雾峤说,“车马已经到街角候着了。”
雪龙将怀中琵琶递给微雨,拍拍裙角站起身来,站在高台边缘,再一次向下望去。
高台背靠后山,平日里除了世子爷,府邸的家臣很少来高台,因而人烟稀少。黄昏时分,这里是整座蕉鹿梦最为安静的地方。
这几日府上对雪龙的看管松了不少,临近晚膳时间,守着高台的家臣和侍卫都三三两两离开了。
雪龙目送着这些人的身影消失在错落房屋后,手指在衣袖底下一根根攥紧。
她低声唤,“微雨,天色暗下去以后,你换上我的衣裳,回到起居室的桌前坐下,把灯点上。”
“现在,”
雪龙顿了顿,道,“......去把神灵雨拿给我。”
......
家臣用完晚膳,踱着步子哼着曲儿从屋内出来。
和风醉人,府邸的木廊花窗全都浸入一团金黄。家臣独自一人站在檐下看了会儿,迈开步子往后院走去。
长长的影子洒在木廊地上,家臣路过起居室,就要往高台的方向去。
忽然脚步一顿,皱起眉头朝着四周看去。
花叶簇簇响动,偶尔有鸟雀啾鸣声掠过耳畔。庭院水流潺潺,漉漉落花静静飘落青苔......偌大园中,唯独没有人声。
前几日用过晚膳,王妃不是在水榭里抱着猫儿同微雨说话,就是在屋后高台上弹琵琶。可今日傍晚,整座园子里听不到半点人声,连个下人说话的声音都没有。
家臣有些奇怪。
他环顾一周,擡起头来,目光在起居室的窗户上一凝。
今日并不冷,可起居室的花窗却是关着的。屋内昏昏,只有窗边点一盏烛台,隐约可以看见窗前端坐着个窈窕少女的剪影。
瞧着像是王妃的身影,执笔似乎在写些什么。
家臣却没立刻离开。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开口唤道:“娘娘?”
他的话音裹在湿润的春风里,随风散去了。
那窗内的少女影子,执笔的动作一顿,却一言不发。
家臣紧紧盯着那扇窗户,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娘娘,开窗透透气罢。”
窗内的少女仍是不说话。
不对。
家臣眉头皱成深深的沟壑,往窗下走近了几步,深吸一口气:“娘娘——”
话还没说完,身后山茶花枝蓦然被拨开,一个熟悉的声音含笑传来:“出什么事儿了哇?”
家臣一脚踩断了树下断落的小半截树枝,冷汗登时落了下来。
这个声音丶这个声音——
他僵硬地转过头去,只见方才被他念叨起的王妃一手扶着一簇山茶花枝,从树枝的罅隙里探出半张脸来,歪着脑袋,双眸清亮地笑着看他。
“您找我啊?”
好整以暇,声音清越。
家臣瞪大了双眼:“您丶您——”
眼前的固然是他们的王妃,那屋中窗下的那位“王妃”,到底是什么人?
他这才恍然发现,王妃身上的装束,似乎与平日里大不相同。
绸缎似的乌黑长发在脑后束成单髻,大红的发带垂至肩侧,竟然显出几分秀美的英气。而她身上穿的也并非日常的衣裙,而是一套合身的广袖大袍衫。
......活脱脱是位俊俏郎君的打扮。
电光火石之间,家臣骤然明白了什么。
他手指猛地抓住了身侧的树枝,惹得花瓣簇簇而落,“您这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见言笑晏晏的王妃忽然伸手朝腰侧摸去。
家臣只见眼前寒光闪烁,未即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胸口忽然袭来痛楚。
低头一看,只见一柄长长的软剑插在自己胸前。鲜血顺着伤口滴落剑身,又顺着剑身滴滴答答落进地上的泥土里,一片猩红。
“挺敏锐的,居然能看出屋里坐着的不是真正的我,回头应该让祝扬多提携提携你,堪胜大用。”
雪龙道,“可惜你今日撞破的不是时候,我也只好如此了。”
她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去了,盯着那沾了鲜血的软剑,毫不留情地从家臣胸口抽出剑身,低声道:“得罪了。”
胸前鲜血喷涌而出,濡湿了衣裳,家臣脸色惨白,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雪龙擡手拂去脸上溅上的血迹,朝着窗户那边喊道:“微雨!”
花窗应声推开,扮做雪龙的微雨从屋内探出身子,扒拉着窗沿,声音都在发抖:“郡主,方才可吓坏我了!”
天色黯淡下去,已经有氤氲的深蓝爬上天幕边缘。
迟迟暮色欲曙天,借着桌前窗前的烛台,雪龙看见微雨眼角挂着一颗要落不落的泪珠。
雪龙仰起头,轻声道:“没事了,别怕。”
微雨用衣袖擦了擦泪水,点点头,有些后怕地看向地上晕死过去的人,犹豫道:“郡主,那个人......他......他......”
“不会死的,放心吧。”
雪龙随手将落在自己肩上的落花拂去,低头看了一眼,“我避开了致命的伤口,只是些皮外伤罢了。只是神灵雨上涂了迷药,他大约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微雨这才放下心来,道了声“是”。
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急忙压低了声音向雪龙道:“郡主赶紧走吧。”
“小人下午去小厨房取东西的时候,听见府上的小姐妹们在说什么......世子爷今日就要回来了。”
微雨道,“本来下午就应该回到府上了,可不知为何宫中来了口谕,世子爷就转头又回宫中去了。”
但算算时辰,祝扬今晚,随时都可能会回来。
万一撞上了世子爷......
雪龙深吸一口气,不能再拖下去了。
微雨犹豫了一下,又问:“郡主,你还会回来吗?”
橘猫不知何时跳上窗棂,一人一猫就这样可怜兮兮地望着雪龙。微雨撇撇嘴,似乎又要哭了:“郡主,我会很想您的。”
晦暗的暮色里,微雨看见郡主仰起脸来,对她做了一个拭泪的动作。
“别哭,微雨。”
连绵投下的阴影遮住了雪龙的神情,但她声音温柔又有力,“我不会把你们丢在这里的,如果......”
她的后半句话声音低下去,春风拂过枝头哗啦作响,正好掩住了雪龙的后半句话。
说完,她转过身,脚尖轻轻一点,像是轻盈的燕子一般跃上树梢枝头,无声无息地踏过枝头树梢,消失在重重叠叠的屋檐尽头,在夜色里消失不见了。
按照事先踩好的点,雪龙轻轻松松地避开了巡视的侍卫,悄无声息地翻出了院墙。
双脚落地,转身回望身后高t高的围墙,她叹了口气。
方才,她的后半句话,微雨没能听见。
“如果......今日逃走,能不被世子爷找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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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前,春秋代序。
室内香雾缭绕,日光透不进来,祝扬讶然擡头,隔着袅袅烟雾对上桓胥的双眼:“刺客?有眉目了?”
“嗯。”
桓胥指节在旁边的书案上敲了敲,慢条斯理地拿起一个信封,隔空抛给了祝扬。
“今日飞廉卫中郎将沈行藏派人来报,说飞廉卫暗中查了数日,终于查清了那刺客的下落,今夜势必要将那贼人一举拿下。”
祝扬接过信封,问道:“他们要在什么地方拿人?”
桓胥脸上笑意更深,吐出三个字:“鸳鸯楼。”
祝扬拆信封的手指一顿,随即深深地蹙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