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汀花(二)
舞台上的女郎身姿翩然, 长剑在她手中随着乐声上下翻飞,动作轻盈无比,犹如九天神女飞天逐云上下莲台。
台下众人纷纷看得呆了, 鼓点休止一息,台下竟鸦雀无声。
随之而来的乐声蓦然空了一拍, 花魁手中长剑向前一送, 剑尖寒芒一线——
雪龙的心忽而重重一跳。
就在此刻,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高喝:“此女休得作恶, 给我拿下!”
话音刚落,二楼雅间大门打开, 随即传来火铳一声巨响。
高台之上火光乍现, 无数花瓣瞬间化为碎屑,泼天扬起。
舞台正中央的舞姬闪避不及,肩膀上瞬间多了一个窟窿,血流如注。
她支撑不住, 猛地跪在了台上。握着剑柄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剑尖狠狠扎进了台面里,嵌入寸馀。
台下众人还没从如痴如醉中回过神来, 尖叫推搡声骤起,人群四散开来。
舞姬倒在血泊里, 却没有男客再怜香惜玉地看她一眼, 众人一哄而散, 向着鸳鸯楼的大门拥过去。
摆在大门口的四曲仕女图屏风应声而倒, 顷刻间被无数鞋靴踏过。
原先攀着楼梯观望舞台的众女郎更是吓得花容失色。
厅堂里乐声也止住了,随即急促的脚步声响彻整个鸳鸯楼, 片刻工夫间,一群腰佩长刀的人已经拥下了楼梯, 迅速围住了整张高台,齐刷刷长刀出鞘。
有人认出了来人的身份,脸色大变,“飞......飞廉卫!”
骚动的人群瞬间死寂一片。
舞台上的琉璃灯盏和长明灯尚未熄灭,舞姬倒在台上,一只手捂着伤口,鲜血却很快顺着她指缝滴落下来,触目惊心。
沈行藏摇着扇子,不紧不慢地走下楼梯。
他今日身穿浅苍交领窄袖长袍,头佩鎏金镂空发冠,中郎将的腰牌被他别在玛瑙玉带上,活脱脱是位富家郎君,没半点儿飞廉卫办案该有的模样。
不过,众人见了中郎将的腰牌,自然也明白来人的身份。
只得默默无言地分开一条道路,看着他踱着步走上高台。
中郎将的银缎皮靴踏过台面上的一小洼血迹,停在舞姬面前。
“扰了诸位的兴致,本官给各位赔个不是。”
沈行藏擡起头来,朗声道。
“月馀以前,此女曾夥同匪人假扮水寇,于点春江畔绑走晋国公主,而后逃回青河城,藏匿于鸳鸯楼中。飞廉卫暗中调查数日,今日便要将这刺客绳之以法!”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众人,似乎是不经意掠过祝扬所在的角落,沈行藏目光凝滞刹那。
祝扬却神色平静地倚在立柱的阴影里,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
沈行藏话毕,宛如石子落入静水里,下方人群里立即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飞廉卫的意思是,那舞台上娇柔婉转的美人儿,实际上......是个刺客?
众人t议论纷纷,眼看着声浪渐高,沈行藏眉心跳了跳,朝着身旁的副官使了个眼色。
副官得了令,当即架起火铳,管口朝天,一连放了两枪。
呛人的火硝味儿伴随着白烟在厅堂内弥散开来,巨大的声响震碎了舞台旁的琉璃灯罩,尖锐的碎屑登时爆裂开来。
离得近的人群来不及躲开,舞台下瞬间响起哀嚎声。
直到烟雾终于散去,下面窃窃私语声也随之消失了。
沈行藏再度环顾四周,终于满意地挥挥手。几个侍立在侧的飞廉卫立即走上前去,粗暴地架起舞姬的双臂,眼看着就要将她拖走——
就在沈行藏转身的瞬间,半空中划过一道细微的风声。
那道风声被裹挟于穿堂而过的潮润晚风之中,几乎很难被察觉到。
然而那道声音宛如滴露银叶,绵长而暗含凌厉,却有好似一根直直飞来的箭簇。
——是飞刃!
副官大惊失色:“大人小心!”
副官连忙去护沈行藏,可不知怎的,那飞刃虽然来势汹汹,可在半空中却莫名偏了力道。
像是使箭的人忽然被什么挡了一下,力道不足似的,那刃于半途中划过一道弧线,堪堪偏了方向。
最终“铮”的一声,那飞刃堪堪擦过沈行藏的脸颊,随之带起的风立即在他脸侧留下一道血痕。
馀音尚未散去,飞刃便钉进了旁侧的柱子里,立柱漆红的木料立刻迸开,木屑簌簌而落。
哪里来的暗器?
究竟是什么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阻拦飞廉卫办事?
沈行藏惊魂未定,擡手摸了摸自己脸侧那道深深的血痕,面色更沉了些。
他转过脸去,朝着旁边架着舞姬的下属挥了挥手。
那两个飞廉卫原先正要放下舞姬,过来询问中郎将的情况,见状片刻不敢再耽搁,复又架起了舞姬的两只手臂,将人拖了下去。
飞廉卫拖着受伤的舞姬渐渐走远,在高台上拖出长长的一条血迹。粉白的海棠花上沾了点点殷红,触目惊心。
“方才是什么人,敢阻拦飞廉卫办事。”
人群鸦雀无声,沈行□□自一人高居于台上,负手扫视过台下的人群。
碎裂的琉璃灯照在他身上,中郎将长袍逶迤,在灯下投下支离破碎的影子。
迎着人群的方向,沈行藏的目光穿过重重人群,向某个角落一眼。
“兵士,暂且封锁大门。”
沈行藏拂袖转身而去,只留下一句:“劳驾诸位在此稍事歇息,容飞廉卫查一查方才暗器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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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嬷哭丧着一张脸,浑身抖得像是筛糠,腿脚发软地迈步走到大门前。从衣袖里摸出一把铜制的钥匙,颤颤巍巍地将大门阖上。
“各位老爷,”
她回过身来,看着紧随着她的两个飞廉卫兵士,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今晚的事情,咱们楼里是真真儿不知情啊......还请各位老爷能开开恩......”
饶是鸳鸯楼家大业大丶名动四方,可一旦与“朝廷”牵扯上联系,便是前途未卜的命数。
更何况,花魁是朝廷要犯,飞廉卫办事时险些遭暗器袭击——这两桩事儿中的任何一件,都足以对鸳鸯楼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飞廉卫兵士垂眼瞧着她,神情冷漠,不发一言,像两尊没有感情的雕像。
嬷嬷脸色更差,忽而瞥见从后方背手踱步过来的沈行藏,像是看到了救星,扑通一声跪下了,“......沈小爷,您是咱们楼里的常客,可得帮我们做主啊!”
她拉着沈行藏的衣摆,泣涕涟涟:“老身若是早早知晓月娘子是那般为人,肯定早就将她乱棍轰走了,岂有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的道理!”
世家公子打扮的人垂下眼,看着嬷嬷死死揪着他的衣摆,嚎哭不止。
他静了片刻,忽而开口,
“嬷嬷,你弄脏本官的衣裳了。”
女人的哭泣声戛然而止。
她呆了呆,怔怔擡起头来看着沈行藏。
沈小爷恰好也低头看过来,素日里的轻浮和浪荡像是黑夜里的影子,夜风一吹便消散地无影无踪。
女人有一瞬间的错愕,刹那间竟感觉自己从未没认识过眼前这个素日没正形的男人。
半晌,她才喃喃唤了一声:“......大人。”
沈行藏垂眼,见她倏而脱力跪坐在地上。背后的朦胧的微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正好将跪倒在地的嬷嬷笼罩在阴影中。
他转过身,对一旁的两个飞廉卫做了个手势。直到两个属官的脚步声远去,才换了一副轻松随意的口吻:“别紧张啊,嬷嬷。”
他眼中划过一丝歉意,俯身亲自将嬷嬷扶起来,用只有两人能够听见的声音轻声道:“放心,鸳鸯楼不会有事儿的。”
“若是鸳鸯楼出了事儿,我与世子爷,咱哥儿俩该上哪儿去消遣呐。”
他低声说,“......方才您吓着了吧?实在是对不住啊,那么多属下在场,我总得做做样子,撑个场面。”
他的态度转变太快,嬷嬷脸上泪痕尚未干透,仍只呆呆地望着他。
半晌才反应过来面前的人在说些什么,一颗心揪起又狠狠落回原处。嬷嬷只觉得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对了......”
方才沈行藏提及世子爷,嬷嬷这才回想起来,祝扬今日前来的时候,朝她打听过沈行藏的去向。
世子爷让她别告诉其他人。
可是,世子爷和中郎将平日里关系甚好,告诉沈行藏......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她跪在地上,犹豫不定。
中郎将腰牌上的金玉流苏垂下来,恰好映在嬷嬷眼底,格外晃眼。她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到底还是开了口。
“大人,今日世子爷也来了,还向老身打听过您。”
出乎预料的,沈行藏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我知道。”
屋外夜色深沉如墨,鸳鸯楼的大门一关,尚未散去的血腥味儿闷在屋里,与厅内红粉香味丝缕交织,叫人心烦意乱。
沈行藏没有去扶起跪地的嬷嬷,而是信步走向旁侧的雕花格棱长窗,伸手推开。
天光幽微沉涩,此刻已是黛青似的黑。
白日里还是晴好天气,此刻却有含着潮意的山风自楼后纷至沓来,林涛汹涌,掀动起薄薄的雾气。
春深欲晚,有暮雨将至。
嬷嬷跪在地上,过了半晌,才听见沈行藏的声音传来。
“他果然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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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前,人群边缘的阴影里。
雪龙手中飞刃即将甩出的瞬间,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那人动作极快,力道也极大。
她手指颤抖,手中蓄起的力道顷刻泄了。飞刃脱手而出,却在半道偏了方向,深深嵌进了旁边的立柱里。
“什么人——”
她警觉,本能地就要伸手去摸腰侧的神灵雨。
那人却在身后叹了口气,灵活地顺着她动作放开了她手臂,手掌却滑到她腰畔,将她箍进了怀里。
随后,一把捂住了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