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汀花(三)
熟悉的荼蘼花香倾覆而来。
像是之前的数次一样, 强势占据了她所有的感官。
雪龙浑身一僵,不等她伸手去扒那只捂住嘴的手,身后那人已经用另外一手制住了她的手腕。
察觉到她的抗拒和挣扎, 那人手上力道微加重了些,空闲的那只手抵上她腕骨, 指腹擦过她手腕内侧的皮肤。
冰凉的体温从那一小块皮肤处传递过来。
时日蜀青正是春色琳琅, 近几日青河城温度渐升, 身着轻薄的单衣都尚嫌有热意, 可身后那人的手竟然凉得如浸过冰水一般。
“......”
雪龙一个哆嗦,本能地想要抽手, 手腕却被攥得更紧。
“祝扬!”
她“嘶”了一声, 声音和呼吸全洒在祝扬手心,透露出来的声音闷闷的,“......你弄疼我了。”
“要放开你,可以。”
祝扬微松了力道, 却仍是虚虚圈着她手腕, 并不撒手。
他贴在她耳边说话,温热又清冽的气息喷在她耳畔, 一字一顿,“你袖子里的飞刃呢?”
话音刚落, 沈行藏的声音便从舞台的方向传过来:
“......兵士, 暂且封锁大门, 容飞廉卫查一查这暗器的来历。”
雪龙愣了愣, 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脖子,仰起脸时, 恰好对上了祝扬的眼眸。
昏暗的阴影里,两人的影子无隙纠缠在一起。
她权衡片刻, 左手的手指微擡,朝着祝扬示意。
雪龙原以为祝扬会让她自己将袖中的飞刃拿给他。
谁知祝扬只是松了桎梏她手腕的力道,手指迅t速探向她袖子底下。
迅速地,他手指摸到了她藏匿于袖底的一只小袋,里头还好端端裹着两只短刃。
雪龙还没反应过来,祝扬已经将那只小袋抽了出来,置于手心掂量了两下,然后塞进了他自个儿的大袖底下。
他手指太凉,碰到她手臂的皮肤时,又泛起细细密密的战栗。
下一秒,混合着香粉和血腥气的空气涌入鼻腔,祝扬终于挪开了捂着她嘴的手掌,向后退了半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开,雪龙向后靠在立柱上,呼吸未平,神情有些一言难尽地看着面前的人。
算起来,这还是自他们大婚之日之后,两个人第一次在清醒的情况下相见。
她其实有很多话要和他问个明白。
但此时此刻——
雪龙问:“你是害怕我伤了那飞廉卫,被他们治罪?”
“治罪?”
他站在黯淡的角落里,灯影照不透,只有耳畔和衣衫上的银饰碰撞在一起时,漾起微弱的寒芒。
祝扬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你是世子妃,哪里有什么人敢治你的罪。”
他顿了顿,却绕开了话题:“我能看出,你是想要去救那位女郎。”
雪龙却反而上前半步,压低了声音:“你能想到的吧?掳走阿姐的人不是她。”
“那天晚上,山下竹林边,你我都与那刺客交过手。”雪龙说,“祝扬,那刺客分明是个男人。”
几日之后,在山道旁的客栈里,那人为了汀花浮玉簪去而复返,雪龙也曾见过那人蒙面之下的脸。
不同于寻常水寇匪人的粗犷,那人样貌竟可以用“儒雅”二字形容,可再怎么说,那却也的的确确是张男人的脸。
“她确实不是那晚的刺客。”
祝扬点头表示认可,随即却话锋一转,“可是当下,你和我,都救不了她。”
什么意思?
雪龙蹙眉:“别打哑谜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祝扬刚准备开口,馀光瞥见了厅堂内的情状,不知见到了什么,“啧”了一声。
雪龙不明所以,正打算回头瞧一眼,身前的人却忽然伸臂,一把将她拽向自己!
她毫无准备,脚步踉跄了一下,向前倒去。
尚未来得及惊呼,眼看着就要撞上祝扬的胸膛,雪龙躲避不及,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想之中的碰撞和疼痛却久久未至。
对方一只手落在了自己后颈,一阵天旋地转之后,雪龙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轻轻抵上了坚硬冰凉的墙面。
大抵是害怕她撞上墙面的力道太大,祝扬的手一直虚虚护在她身后。
......她被祝扬压在了墙上。
在寻常女子中,雪龙甚至算得上是高挑的身量。可是此时此刻与祝扬离得太近,她视线齐平处,只能瞧见他胸口衣襟上细密繁复的祥瑞仙兽图案。
祝扬两只手撑在她身侧,目光沉沉地俯视着她。宽大袖袍垂落下来,遮住了身后的情景。
雪龙这下连逃跑都无处可去,短暂六神无主了片刻。她偷偷擡眼,恰好看见他喉结滚动一下。
“......”
极近的距离下,半点儿情绪的变化都无处遁形,雪龙抿了下唇,感觉耳垂发烫。
然而,回过神来,她立马就有点儿恼了。
雪龙耳畔还有点泛热,压低声音,伸手去推他胸膛:“你又发疯?”
祝扬凝视着她:“我很清醒。”
他静静对上她的眸光。
她自己大概不知道,她瞪着他的时候,眼睫扑闪,眼尾的微红几乎要落进汗湿的鬓发里。
着实是没什么威慑力。
话音刚落,雪龙便听见了厅堂里传来嘈杂迅速的脚步声,伴随着兵器碰撞和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响彻整座鸳鸯楼。
诸般情景都被祝扬挡了个彻底,可雪龙还是明白了过来——
这是飞廉卫在逐一搜查厅内的宾客。
颈侧忽然一热,潮湿而温热的呼吸喷在她颈侧,是祝扬将脑袋搁在了她肩膀上。
她半边身子都麻了,耳垂也微微泛红。偏偏还祝扬压低嗓音,用气音在她耳边说话:“放心,就算他们查到我们身上来,也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的。”
“但是,”
祝扬哼了一声,“既然飞刃是你放的,查起来总归还是麻烦。”
雪龙:“嗯?”
“我有个法子,能让他们查不到我们。”祝扬轻声说,“但是需要你配合一下。”
他声音低沉醇厚,丝丝缕缕直往她耳朵里灌,她几乎能够感受到对方说话时胸膛起伏微微的嗡鸣,还有胸腔里心脏的跳动。
雪龙一时没反应过来,顺着他的话音开口:“......什么法子。”
“之前在晋国,有偷偷去过青楼吗?”
祝扬的手指顺着她的脊背往上滑:“你知道‘青楼’是用来做什么事的么?”
雪龙自小长在点春江边的山谷里,偶尔随着父兄进城,也是有要事在身,自然没去过诸如青楼勾栏的风月地。
不过,风月地,不就是用来行风月事的吗。
祝扬说罢,不等她回答,倏而擡起手。
一把扯掉了雪龙束着发髻的红色发带。
顷刻之间,她浓云般的长发便如瀑布倾落下来,顺着夸大的男式衣袍滑进领口,恰巧遮住了她泛起薄红的耳垂和脖颈,只露出半截雪白的锁骨。
......
飞廉卫兵士绕了厅堂一整圈,将在场的宾客连同一众鸳鸯楼的女郎都搜查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
......跑了?
兵士抹了把额角的热汗,站在原地喘了口粗气,正打算回去向中郎将请命,目光忽的在人群之外的阴影里定住了。
漆红的立柱在地面上投射出巨大的阴影,而在那团昏暗的影子之后,隐隐绰绰地笼着两个人影。
怎么还有人没有查到?
兵士心头狐疑顿生,拨开人群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绕过立柱,眼前的景象映入眼帘,兵士蓦然定住了脚步,瞳孔乍缩。
立柱的背后,紧靠着墙面,是一双交缠在一起的人影,难舍难分地搂抱于一处,不知在做何事。
背对着兵士的青年一袭玄青的曳地长衫,似乎对身后的脚步声浑然不觉。
而背靠着墙的那个影子,长长的黑发如浓云般在墙壁和衣裳之间铺陈开来,仿若水波似的丝绸锦缎,整个人被青年困于身前,只露出一只攀着男子肩膀的纤纤素手。
那是个女子。
鸳鸯楼里,一男一女,缠作一处。
放在寻常时候,着实是极其常见的事情。
兵士骤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打断了别人的好事。
他心头划过一丝疑惑,今夜楼里闹出如此之大的动静,这一男一女,怎的还能在此地旁若无人地纠缠在一起。
兵士在一旁站了片刻,那一男一女好似全然没有注意到似的,我行我素。
兵士挠了挠脑袋,心头涌上一丝尴尬。
但该查的事儿不得不查。
兵士只得强行压下心尴尬,硬着头皮走近,开口道:“劳驾,飞廉卫——”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男子似乎是被惊动,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偏头扫过来。
青年眉眼间似有薄薄的愠色,懒懒掀起眼帘睨了飞廉卫一眼,仿佛是因为被打断了而感到不快。
而那女子则安静地倚在青年胸口,青年高大的身影将她挡了个彻底,全然看不清她的脸。
“什么事。”
青年声线喑哑而冷淡,乌浓的睫毛擡起来,还笼着一层未散去的水雾。可是兵士看得真切,青年眼中的意乱情迷之下,盯住自己的眸光像是静水一般。
角落的黑暗里,青年俊美的侧脸更显出让人心惊的苍白,而眼神全然是冷彻的。
不知为何,飞廉卫居然从这三个字里听出了一丝威胁的意味。
兵士额角滑落一滴冷汗,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世子爷。”
“小人不知殿下今夜在此,打扰了殿下,实在是......罪该万死。”
青年仍是目光沉沉盯着他,眼神不善,兵士心中叫苦不叠。
......从前世子爷统领飞廉卫的时候,飞廉卫众人是都见识过世子爷的为人的。
兵士犹记当时自己职级尚低,远远看见世子出现在官府便心中发怵,只想着敬而远之。
虽然现在世子罢了职,但若是要搜查世子爷,兵士仍是万万不敢的。
他连忙躬身向面前的青年行了个大礼。
“小人什么都没看见,您丶您继续。”
说罢,趁着世子爷尚未兴师问罪,赶紧一溜烟似的走远了。至于世子爷面前的女子究竟是什么人,更是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因而,兵士也没有看见——
世子爷宽大的衣袖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差点儿滑落,又被不动声色地往t衣袖里面收了收。
正是雪龙那个装着飞刃的小包裹。
-
“没事了。”
飞廉卫兵士的脚步略显慌乱,消失在厅堂的尽头,祝扬终于直起身来,向后退了半步。
雪龙脸上和脖颈的薄红尚未散去,一声不吭地挪了挪脚步,距离祝扬远了几寸,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相对无话,只是两人呼吸都有些不稳。
雪龙察觉到祝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阖了阖眼,兀自偏过头去。
不看他。
不远处的厅堂里,飞廉卫兵士查遍了所有的宾客,甚至搜了几间鸳鸯楼姑娘的房间,都没找出那携着飞刃的人。
这样无休无止地查下去,也总归没个结果。
兵士左右为难,商量半天,忐忑不安地去禀报沈行藏。
中郎将倚在窗边吹着冷风,却好似早就料到了一般,很快传令下来——
——横竖这枚飞刃也没有酿成什么祸端,此事就如此揭过了作罢。
两炷香的时间之后,送客的管弦丝竹声在楼内响起,喧哗了一整晚的鸳鸯楼终于开门送客。
......
好端端的舞姬献舞最后成了闹剧一桩,众人心中皆是怏怏,早就失了逗留的兴致,只想早些离开。
大门一开,诸位宾客便鱼贯而出,不知不觉间,厅里的宾客已经走了大半。鸳鸯楼的小女侍悄悄从楼梯上下来,推开厅堂内的雕花纹槛窗。
雪龙和祝扬缀在人群末尾,慢慢向鸳鸯楼外走去。
楼外明月如水,春夜的晚风自大敞门窗中穿行而过,屋外的花叶柳絮纷至入内,旋转着落在二人脚下。
一直走到楼外平台上,雪龙停住脚步。
此刻宾客们已经尽数散了,鸳鸯楼前台阶已是人影寥寥。远处不时有马车声响起,顺着长街向着青河城的各处驶去。
山前夜凉,空气中似乎有水汽的味道,清峻的云烟弥散开来。
自高处下望,青河城的街道屋舍渺小得如同棋盘上横竖纵横的棋子,又笼罩在深深的夜雾里。
湿淋淋的夜风拂过雪龙乌浓的长发和衣角。
方才她绑头发的发带被祝扬扯散了,长长的鬓发在身后扬起。在楼内折腾半晌,身上的汗已经干透了,里衣贴在身上,雪龙在一瞬间觉得有点冷。
她站在楼前平台上回眸望去。
鸳鸯楼上连绵的华灯已经灭去,背后高山空寂,高楼安静地伫立在寥寥夜色里,仿佛几个时辰之前的繁华热闹都只是荒唐的泡影一场。
朱楼一夜竟如梦。
舞姬被带走时的情景再次浮上雪龙心头。
前一秒,她还是高台上不容亵渎的神女,翥凤翔鸾,飞燕游龙;下一刻就被打成了“重犯”,被粗暴且狼狈地拖走。
她是鸳鸯楼最高贵的女郎,却也不过是风月地华美灿烂的屋檐底下,一粒最渺小的丶不起眼的沙。
以至于随意掀起的一阵薄风,都呈现出摧枯拉朽的态势,而风过止息,再无人过问。
从头到尾,所有人说起她时,不是“花魁”便是“舞姬”,厅堂里宾客满堂,甚至没人问起过她叫做什么名字。
雪龙感到自己的手指微微颤抖。众目睽睽之下,这一幕何其荒谬。
可是......
今夜的一幕幕再度闪过心头,雪龙微微蹙眉,本能地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若有所思,脚步刚落下两步,走在身边的祝扬也随即止住了步子,转身看过来:“怎么不走了?”
那点微妙的感觉如流星一般,只是转瞬划过,就消失在脑海深处,再也捕捉不到了。
“没什么。”
雪龙摇了摇头,对上祝扬含着关切的目光,正打算迈步走下台阶——
电光火石之间,方才在楼里他钳着她的情景划过心头,雪龙忽然回想起了什么,脚步又是一顿。
“对了,祝扬。”
她出声唤道,“差点儿忘了,你方才有一句话没有讲完。”
祝扬停下脚步,听见她清润的声音裹挟在潮润的风里,“你说我救不下她,可是你呢?你可是大蜀的储君啊。”
“为什么说,你也救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