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汀花(四)
此时四下皆静, 楼前高台上只馀下祝扬和雪龙二人。自远山而来的春风清凉而潮湿,撩动楼后山林水溪,发出淋漓响动丶虫鸟啾鸣。
头顶上浓云不知什么时候飘来, 偶尔风吹云剥,只露出天涯月影一角, 水汽交织, 将催细雨。
祝扬站在下一级台阶上, 平视着雪龙的眼眸, 看见她眸子闪烁着清凌凌的光芒。
她还并未完全知晓,飞廉卫今夜出手意味着什么。
然而, 祝扬无言静默了片刻, 还是开口了:“平日里飞廉卫办事,虽然作风凌厉了些,但终归还是要讲究一个有理有据的。”
祝扬顿了顿,看了雪龙一眼, “来到青河城的第一日, 你是见过飞廉卫拿人的。那日事情的来龙去脉,你躲在墙后, 应该也听见了个七八分。”
那日周慎绥带人捉拿老琴师,也是飞廉卫暗中查了多日的结果。
证据确凿, 无可指摘。
飞廉卫是王室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灵活机动, 缜密迅速, 蜀中上下人人闻风丧胆。
但也正是这样一把难能可贵的宝刀,也最讲究一个“服众”。
那日雪龙去而复返, 悄悄躲在街道旁柳树后偷听祝扬和周慎绥说话,果然瞒不过祝扬的眼睛。
雪龙怔了一下, 也不否认,只是垂下眼帘,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想,“所以今日,飞廉卫突然拿下舞姬,其实是......”
她话音说到一半,倏而戛然而止。
闪电朝露一般,雪龙脑海里划过一种可能。她登时瞪大了双眼,擡眼对上祝扬的眼睛:“是......”
寻常人不明真相,但她和祝扬都心知肚明,今夜飞廉卫捉拿的舞姬不可能是当晚和他们交手的人。
那为何飞廉卫如此笃定,要一举拿下花魁?如此大案,就不怕抓错了人丶最后酿成冤案一桩么?
祝扬看着她的脸色,“嗯”了一声,微微颔首。
山风吹得他袖袍猎猎,不知是不是雪龙的错觉,对方秾丽的眉目间微微蹙起,眼底情绪翻涌难明,像是在斟酌如何开口。
“就是你想的那般,”
祝扬声音沉润,顺着悠扬山风飘进雪龙耳朵里,“今晚飞廉卫的所作所为,大司马和大王早已默许了。”
“那晚的刺客确实是个男人。”祝扬尾音很轻,“但是,既然大司马和大王认定了她就是刺客,她就得成为刺客。”
今夜看到舞姬倒在血泊中的一刹那,祝扬的脑海也空白了一秒。
竟然是她。
他暗中环顾整个厅堂的宾客,心中怀疑过很多面孔,却万万没有想到,最后被带走的竟然是台上的女郎。
怪不得要选在今日动手。
既拿下了“刺客”,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给飞廉卫树了好大的威风。
真是一箭双雕丶真是狡猾的一局好棋啊。
雪龙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心重重往下一坠。
这下倒好,她这个一路护送阿姐的使臣尚且没查出个头绪,就眼睁睁地看着朝廷以雷霆闪电般的速度将人抓走了。
蜀君和大司马默许了飞廉卫的动作,便代表了整个蜀国朝廷的态度。
“朝廷是想将这桩事遮掩过去吧。”雪龙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衣袖底下微微发抖,好不容易才稳住了声音。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刺客’也捉拿到了,大概不过几天,就会有人来府上通知我......”
……晋国公主案,就这么草草了结了。
那么这样一来,她还能找到阿姐的下落吗?
山间云雾不知何时更浓了些,天际那轮寂寥遥远的清月终于看不见了。放眼遥望青河城,纵横街道在水汽里支离破碎,像是一盘无解的丶残缺的巨大棋局。
一场夜雨将至。
雪龙仍是站在原地,身上宽大的衣裳在风里空荡地晃动,更显得她整个人格外单薄。
她面色苍白,脸上神情有一瞬间的失魂落魄。仔细一瞧,似乎眼圈儿都泛了红。
祝扬站在她面前,凝神看着她。
“快要下雨了。”
祝扬轻声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寂静。淋漓的水汽沾湿了他的鬓角,风声沸腾,祝扬向她伸出手,“还要在这儿站着么?”
他的声音和动作将雪龙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在这儿干站着着急,亦或者掉眼泪,总归不是个办法。
青河城里的情况比她想的复杂得多,但舞姬关押审讯仍需要些时日,案子未结,她就还有一线机会。
她得冷静下来,再想别的法子。
雪龙定了定神,原先已经涌上眼眶的眼泪被她硬生生压了下去。
身后t林涛声嗡鸣,与瀑布溪水声响彻天地之间,雪龙擡起长长的睫毛,看向祝扬:“走吧。”
她已经整理好了脸上的表情。
却没去搭理祝扬伸来的手,微微和他错开半个身位,兀自挺直腰背,走下台阶去了。
祝扬的手就这么停在了半空。
半晌,他微蜷了一下手指,转过头去,目光顺着重重叠叠的玉阶向下看去。
少女走得极快,片刻的功夫,身影就已经成了远处渺小的一点。
大抵是察觉到身后追寻着自己的目光,少女脚步微滞。
然而她既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看,步子甚至更加快了些,很快就要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顷刻的工夫,她便又变回了那个熟悉的温雪龙。
祝扬站在原地,哑然失笑。
随后,他一拂衣袖,顺着鸳鸯楼前的白玉阶梯,拾级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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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龙越走越快,直到行至阶梯最底,这才撒住了脚步。
她与祝扬出来得太晚,又在高台上逗留了片刻,此刻其馀宾客全走光了,高台下的街道旁,半个人影都瞧不见了。
更别说马车了。
像青河城的大多数街道一样,这条长街旁也栽种着两排整齐的垂柳。长街旷野,一眼望不到尽头。
春深时节,满城风絮,一阵风携着柳絮吹过,雪龙不自觉打了个喷嚏。
环顾四周,房屋檐角都笼罩在黢黑一团里,分辨不清四周方向。
接下来,该往哪儿走?
她今日傍晚从府上溜出来,就直接按照预定的路线转到街角,跳上马车。厚厚的车帘帷帐放下来,车内昏昏然一片,四周街景全然看不见。
待到马车再停,鸳鸯楼已经出现在了视线里。中途路线是什么丶经过了哪些地方,她一概不知。
身后祝扬的脚步声还没跟过来。
现在,要跑吗?
雪龙抿了抿唇,终于似是下了决心,足尖一点,就要跃上长街对面的一幢屋舍的屋檐——
湿润凉爽的风簌簌吹拂过脸颊,雪龙足尖踩上了院墙黛瓦,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试着挪动了一下脚步,脚底触及一片潮湿的柔软,是砖瓦缝隙里的青苔。
雪龙环顾四周。
高处凌空,此处附近的屋舍重重叠叠,高台楼阁交错耸立,偶有鸟雀扑扇着翅膀飞过。
雪龙忽然想起,去年自己住在青唐都的公主府小楼,有时雨夜手伤复发,疼痛难忍时,也会悄悄从榻上溜下来,在连廊的木窗下遥望青唐都。
也是如此,烟水缭绕,楼阁宫阙堕入雨雾,只留下巍峨而幽暗的影子。
她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雪龙四下望去,脑海中快速思索着自己的去处,目光在某个方向定住了。
她记得,向着那个方向行上一段距离,有一家小小的茶摊,只是不知此刻夜深,能不能给她一个落脚之地。
这么想着,雪龙挪动了一下脚步,就要跃上旁边的另一处屋顶——
就在这时,身后脚步声近了。
祝扬就要过来了!
雪龙足尖刚刚掂起,便听见了身后的声音,心神当下一紧,脚步微乱。
她一个没留意,竟然一脚踩在了瓦沿的青苔上,脚下砖瓦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响,在雪龙脚底打了个滑。
轻功没施展开来,她身体反而向后仰去,眼看差点儿就要从院墙上掉下去——
然而,趁着她失误的这两秒,身后的人脚步一顿,随即身后沙沙风声扬起。
那人动作极快,轻功也是极好,转瞬之间便从街角的另一侧逼近,悄无声息地跃上了屋檐,出现在了她身后。
将向后倒去的雪龙一把接在了怀里,从背后紧紧搂住。
雪龙还来不及反应,足尖已经踩到了坚硬的地面。
然而,身后的人却没放开她,手臂箍着她的腰,顺势摸到她的一只手,便抓过来握在手心。
祝扬气息不稳,潮湿的呼吸喷在雪龙耳畔。
她今夜第二次被祝扬这般钳在怀里,动弹不得。祝扬耳侧的耳珰冰凉,蹭在她颈侧,雪龙不自觉地微微偏了一下头,却感觉到自己脖颈和耳畔不自觉有点儿泛热。
又一次被抓了个现行。
祝扬却什么都没说。
雪龙心头忽然涌起一种荒诞的感觉。她忽然想问问祝扬,她这三番五次试着逃跑,在世子爷看来,难道只是小打小闹地......和他置气?
每一次,她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是不是在他看来,她这几次试图逃跑的举止,都只是拙劣的闹脾气?
半晌,身后紧贴的热量撤开些许。雪龙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他便轻车熟路地朝着她宽大的袖袍底下伸出手去。
摸到她的手握在手心,手指强硬地探进她指缝里,和她十指相扣。
祝扬的手指仍是凉,雪龙只感觉扣着自己双手的是一块温凉的玉石。她垂下眼,看了看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神情有点儿一言难尽。
“乖一点儿,别闹了啊。”
祝扬的话语从头顶传来,声音比含着水汽的清风还要轻,又带着些许无奈,“怎么还往别人家的院墙上爬?跟我回家。”
雪龙眼睫微微颤动,似乎是想要开口说什么,但目光挪到二人牵在一起的双手上,满腔的话音又默默咽了回去。
她低垂着脑袋,柔软的头发乱蓬蓬的,在发顶上翘起几缕,衣衫上也沾了斑驳的湿意。祝扬低头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只弄脏了毛皮,垂头丧气的猫儿。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世子爷唇角微微扬起。
“车马在那边。”
祝扬向前走了几步,被他牵着手的少女却没有立刻挪动脚步。
祝扬回眸和她对上目光,雪龙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迈开了步子,任由世子爷将自己牵走了。
二人的脚步声消失在长街尽头,院墙之后,竹影花影摇曳似水。
墙内的一栋建筑忽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随即棱格窗被吱呀一声推开,露出了两个女侍的脸。
两人面上惺忪睡意未消,神情却显得有些紧张,目光在院内四处逡巡。
半晌,其中一人打了个哈欠,推了推另一人的肩膀:“......什么嘛,你非要说听见了响动,我还以为府上进贼人了呢。”
另一人瞪大了眼睛,反驳道:“可是方才,院墙那边的屋瓦,确实有响动传过来......”
可是四下望去,院中静谧依旧,山石草木在黯淡的夜光下投下长而幽暗的影子,院墙上藤蔓如旧,哪里有什么人影。
“你想得太多啦,不会还在做梦罢?”
小女侍哈欠连连,拍了拍对方的脑袋,“这天气......今夜大概免不了一场落雨,哪个贼人在这么个天气行事活动啊。”
她眼皮几乎都要阖上了,却仍不忘踮起脚尖,伸长了手臂,将推开的窗户关好。
“大概是猫儿跳上跳下,踩在砖瓦上的动静罢了。”
......
一辆通幰车静静停在街角。
转过长长的一段路,祝扬擡眼便看见街旁的黑白围墙探出一枝海棠花。
一树粉白如梦似幻,夜风吹过,如霜的花雨落下,在车顶积起厚厚一层,又无声落在车轮下。
这辆车雪龙不陌生。
那日大婚,她第一次尝试着从府上逃出去,后来精疲力竭地倒在长街的中央,祝扬就是用这辆车把她带回去的。
她脚步不自觉地慢下来,不情不愿地跟在祝扬身后,步伐慢吞吞的。
感受到了身后人的磨蹭,祝扬却也并不催她,只是随之放慢了脚步,两个人缓缓向着街角走去。
好不容易磨蹭到了车旁,祝扬松开她的手,走到车厢旁卷起车帘。
街角并无旁人,四周很安静,雪龙探头瞧了瞧,有些疑惑:“老杨呢?”
老杨是跟了世子爷多年的车夫,这些日子在府里,雪龙也与他打过几次照面。作为府上管车马的管事,老杨事无巨细都要亲力亲为,这遭是上哪儿去了?
“你已经和老杨熟识了么?”
祝扬道,“等在这里闲着也是无事,我让君照告诉他,让他先回府了。”
雪龙愣了愣:“那你打算怎么回去?”
“我驾车送你回去。”
雪龙吃了一惊,擡眼看向祝扬,“......你?”
她脸上的错愕没藏住,瞳孔一下子睁圆了,猫儿似的。
祝扬忍着笑,反问道:“怎么,区区不才,能不能有幸为王妃驾一回车啊?”
雪龙瞥他一眼:“你在开玩笑么?”
可是祝扬声音凿凿,神情专注,又全然不似在逗她t玩儿。
夜色深沉,头顶的海棠花随风漫卷,安静地落在祝扬发梢和肩膀上。
祝扬向着车厢处扬了扬下巴:“上车吧,我们回家。”
对面的少女目光颤动了一下,又垂眼不吭声了。
她总是这样。
一旦说到“和他回家”,她就会露出这副难言的神情。
虽然不会当面反驳他什么,但那长长的眼睫毛扑棱着一颤,他就知道她心里又在暗地里打着偷跑的主意。
虽然他最后总有办法将她捞回来。
但总归是不大省心的。
祝扬垂眸看着她咬着唇不知在想什么,忽然间,雪龙擡起头来,看了祝扬一眼。
她没有直视他的眼睛,而是向他踮起脚——
然后就被祝扬圈住了手腕:“你又要干什么?”
雪龙怔了一下,还保持着踮脚的姿势,身形晃了两下。她擡起另一只手,指了指祝扬发顶:“你头上丶肩上都是花瓣儿。”
不知为何,祝扬居然觉得她声音里带了点儿几不可查的委屈:“......我只是想帮你拂掉那些花瓣而已。”
这下轮到世子爷愣住了,过了两秒,才慢慢放开拿着她手腕的手。
雪龙于是踮起脚尖,认真帮他拂去头发和衣裳上的花瓣,动作间碰到他耳畔的耳坠,叮叮当当作响。
她距离他的脸太近了。
有那么一瞬间,祝扬几乎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片刻之后,雪龙脚跟落回原地,拍了拍手上残留下的薄薄花瓣,撇了撇嘴:“你平日里熏的荼蘼花香已经很浓了,再混了一身的海棠花,都快被腌入味了。”
“不知道的,”雪龙道,“还以为你是只孔雀呢。”
“......”
祝扬低头看着她,若有所思,没有搭腔。
有那么几秒,两人谁都没说话。雪龙嘴唇微微掀动,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忽然感到身子一轻。
双脚骤然间离地,被人揽着膝弯单手抱了起来。
眼前诸遭忽然变暗,雪龙还没反应过来,后背已经触及柔软的靠垫。
随即车帘落下,最后一点夜光也消失在视野里,密不透风的深黑将她整个人裹挟其中。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唯有车厢内幽冷熏香袅袅,雪龙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向她靠过来的另一道气息。
她慢慢伸出手,从衣袖里摸出什么东西。
衣袖掀动的声音传来,祝扬身体一僵,感受到什么东西抵上了自己的咽喉处。
那东西锐利又尖峭,似乎还带着她的体温,离他的脖颈一线之遥。
只要再近一寸,便要见血。
窄小而黑暗的空间里,他甚至逃无可逃。
祝扬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垂下头,伸手去探自己衣袖里那个放着两把飞刃的小包。
......果不其然,摸了个空。
再擡起头来时,只见对面的少女冲着自己弯了弯眼角,一只手握着短刃抵在自己咽喉,而另一只手不忘举起,冲着祝扬晃了晃。
那个原先藏在他袖中的包裹,此刻正好端端地提在雪龙手里。
祝扬:“......”
他就说,她怎么突然那么好心,还要帮他拂头顶的落花?
果然存了别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