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汀花(五)
车厢内的一方小天地漆黑而温暖, 悄无声息的静默倏而蔓延在两人之间开来。
雪龙手中薄薄的刀刃仍抵在祝扬喉咙前,而祝扬保持着半俯身的动作,竟然也就这么安静地凝望着她。
他不动, 她便也不动。
狭小幽暗的空间里,两人交缠在一起的呼吸清晰可闻。
也不知是对峙, 还是某种无言的较劲儿。
半晌, 祝扬很轻地笑了一声。
“动作很敏捷啊。”
他嗓音又轻又沉, 浸润在逼仄车厢中若有若无的熏香之中, 宛若情人呢喃,说出的话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方才说要帮我拂肩头落花, 只是乍我?”
雪龙眨眨眼,也是轻飘飘开口:“我怎么敢乍世子爷啊。”
说着,另一只搁在身旁的手动了动,再擡手的时候, 指尖拈了半片粉白的海棠花瓣, “喏,花瓣还沾在我手上呢。”
......装模作样。
还挺可爱。
祝扬胸腔里低笑一声, 眸光移到她伸到自己面前的手上,无意瞥了一眼她的小指指尖。
那枚伤疤静悄悄地覆在白皙的皮肤上。
此时此刻蝴蝶敛翅, 色泽尚浅, 好像是陷入一场漫长的沉眠, 待到下一场云霞朝雾降临, 再从她指尖破茧而出。
黑暗中,世子爷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下一秒, 祝扬突然擡起手来,一把攥住了雪龙握着薄刃的手腕, 向自己的脖颈贴近过去!
飞刃的侧面极为尖锐锋利,寒芒一线划过眼底,抵上祝扬脖颈的一瞬间,皮肉相接处便划出了一道深深的红迹。
雪龙吃了一惊,尚且不及反应,祝扬已经带着她的手,将那利刃又向前推了半寸。
满室氤氲的荼蘼花香中,登时带上了隐约的血腥味儿。
雪龙:“......”
这并不是祝扬第一次做出类似的举动。
可刀刃边缘的银光像是寒天下的星子,像是再往前一丁点儿,便能毫不犹豫地割断脆弱的咽喉。
他在赌。
赌她此刻不敢对他下手。
而这一切变化得太快,雪龙本能地吃了一惊,方才的气势也拿捏不住,面上划过一丝掩饰不住的错愕。
“......够了,祝扬。”
雪龙促声开口,手中力道一松,那刀刃应声而握,“吧嗒”一声掉落在车厢柔软的地毯上,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恰有细小的晚风撩起车帘的一角,车外惨淡的微光落进车厢里。借着这一线微光,雪龙看见了祝扬脖颈处那道清晰可见的血痕。
殷红落在冷而白的皮肤上,而就在那道伤痕不足半寸的地方,便是覆于薄薄皮肤之下的淡青血管。
祝扬却似毫不在意,随便擡起手指,将伤处渗出的血珠抹去了。
自己的手被面前的青年松开,雪龙这才发觉,自己手心里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身旁传来衣袍窸窸窣窣的声响,身边的人直起了身子。
浓稠到化不开的黑里,雪龙听见祝扬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
“这下可以跟我回家了吗。”
祝扬的声音里分辨不出什么哀乐感情,雪龙擡起头,只看见一个朦胧绰约的剪影。
瞧不清他的五官神态,更猜不出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空气里一瞬寂静,雪龙暗自揣度,这是......终于生气了?
她不自觉地屏息,等着对方的下文,心里暗暗笃定,若祝扬对她兴师问罪,她便装聋作哑,不往心里去。
然而祝扬只是沉默了片刻,便如常地开口。
“下次若是带暗器出门,记得拿个匣子装起来。”祝扬说,“刃侧太薄了,即使包裹得再严实,也难免被硌到,或者被碰伤。”
雪龙下意识探出手,碰了碰自己今日藏飞刃的袖袍底下。
手指刚一触及皮肤,便有绵绵的疼痛传来,她不自觉地小声抽了一声气。
不用看都知晓,那一块皮肤一定被磨得红了。
若不是祝扬突然提起,她可能都不会发觉到,待到明日,怕是要淤青了。
“今晚回去记得擦药。”
“若是没有匣子,下次我找木匠给你打一只。”祝扬顿了顿,又改了口,“......多打几只吧,你挑着玩儿。”
雪龙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声音沉醇温柔,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
她却咬了咬下唇:“......我不玩儿。”
祝扬轻笑了一声,没再接话。
昏黑的车厢里再次传来细微的响动,随即车帘被他手指撩起,车厢外惨淡的天光携着潮湿的风一并倾泻过来。
远处青山笼罩在湿淋淋雾里,山的另一侧,响起沉闷的春雷声。
“你在车厢里坐好,我去前面驾车。”
祝扬说着,便举步从车厢里退下去,似是要往马车前方走。
然而,车帘却没有立刻降下。
半天听不见动静,雪龙疑惑地擡起头来,便看见祝扬一手撑在车厢的边缘木梁上,身子微微前倾,漆黑双瞳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而一只手,则隐在衣袖里慢慢地摩挲。
身后海棠树芳菲花影婆娑,轻盈花瓣一次簌簌落在了他的头发和肩头,有几片甚至飘落在他长长睫毛。
然而祝扬置若罔闻,眼尾的弧度微微挑起,打量着她的神情若有所思。
随着他的动作,衣袍上缀满的银饰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清音。
雪龙莫名有点儿紧张,默默往车厢里侧挪了挪,手指摸到腰侧的神灵雨,不动声色地握紧于手心。
“不是说要去驾车么?”雪龙问,“怎t么不走了?”
祝扬“嗯”了一声,“我在想一件事。”
他缓缓开口。
雪龙觉得自己喉咙有点儿干涩,不自觉又往车厢深处缩了缩,“什么事?”
眼看她后背就要抵上最里侧的木窗,祝扬蓦然伸出手臂,将她从车厢里侧拉向自己。
她不愿意,下意识扒住了木窗。
可她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重量,落在他手里真的像只扑扇着翅膀的蝴蝶,祝扬手上稍加了点儿力道,她便被他扒拉着倒向车厢口。
人到了跟前,却依然低着头不愿意看他。
祝扬伸手,帮她捋了捋凌乱的鬓发,开口道:“有了前车之鉴,我不得不考虑一件事啊。”
“我在前面驾车,没法时时刻刻看着你,若是你趁这个时间,又要跑呢?”
他的目光凝在她发顶,“你轻功很好,我若是回了府才发现,还能把你追回来么?”
他眸光直白,话说的也直白。
雪龙垂着脑袋,目光闪烁。
“所以,半路上,我得防着你跑了。”祝扬安慰她,“不必紧张,不会疼的。”
听到前半句,雪龙还以为他要点她的穴道。
可听到后半句“不会疼的”,这才后知后觉地发觉,祝扬,好像......要用别的什么法子。
祝扬顿了顿,补完了后半句话:“......也不会像‘蝶魄’一样,日后再发作。”
——他竟然,是要给她下蛊!
雪龙瞳孔乍缩,这才意识到,祝扬方才另一只袖子里摩挲着的,是那只她曾见过的,紫铜光泽的小小蛊盅。
他和她距离太近了,她又被祝扬困于身前,逃无可逃。
祝扬握着她手腕手松开一刹,随即温柔地捂住了雪龙的双眼,感受到她的睫毛在他的掌心颤抖。
他说:“过程不大精彩,我猜你不会想看的。”
雪龙的双眼被他捂着,最后一丝浅薄的光线也消失在视线尽头,什么也看不见。
视线里的昏黑反而放大了其他感官,她听见耳畔传来金属叮当碰撞的细微动静,就像是什么铜制的小盖被打开。
是祝扬打开了他随身带着的那只蛊盅。
而下一秒,有人轻柔地执起她的手。
熟悉的丶久违的细微刺痛自指尖传递过来,像是指尖处的皮肤被虫子蛰了一下。感觉到疼痛,雪龙小声“嘶”了一声。
挡在眼前的手被撤开,视线恢复的时候,刚好看见祝扬将什么小东西塞回了衣袖底下。
寒光一闪,便看不见了。
雪龙垂下头,去看自己的手。
果不其然,在自己的指腹上看见了一个几不可查的小小伤痕。
不同于上一次,这伤疤看起来平平无奇,和寻常磕碰留下的痕迹没什么两眼,若不是针扎似的触觉尚未消散,根本瞧不出什么蹊跷。
她几度张嘴,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对我做了什么?”
“只是一点小把戏,让你一时半刻施展不开轻功而已。”
祝扬说,“别怕,时效只有几个时辰,等到回家睡上一宿,明日一早就能恢复了。”
祝扬一松开她,雪龙便立刻缩回了车厢最深处。
她微阖上眼,试着按照寻常使用轻功的方法,凝神聚气,让气息在筋脉中流转运行——
根本运行不通!
气息在筋骨脉络运转至某处,就像是被什么强行阻塞了似的,好不容易聚起的一口气登时散了。
轻功乃是运气的集大成者,现在她连最基本的调息都做不到,更别提用轻功了。
她原先还不愿相信,一连试了好几次,轻功没能运行起来,自个儿反而差一点岔了气。
雪龙:“......”
祝灵均,他竟然来真的!
她浓云似的长发乱蓬蓬地垂下来,遮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两只睁圆的眼睛,怒视着好整以暇的青年。
本就不合身的衣裳皱巴巴的,前襟被扯散,胸膛起伏之间,隐隐约约看见半截锁骨。
有点儿狼狈,却又像一只炸毛的猫。
察觉到祝扬的目光,她在车里蜷起来,抱起两只手臂。做了这些,又犹觉不足,硬生生从挤出一声冷哼。
“......混蛋。”
雪龙咬着后槽牙,实在没忍住,低低刺了他一句,“你对自己的自我评价真是精辟至极,真不愧是世子爷啊。”
“多谢夸奖。”
她说话夹枪带棒,祝扬只装作听不懂,还朝着雪龙微笑了一下,“走吧,我们回家。”
四面八方的帷幔再一次降下,最后一丝微弱的夜光也消失了,连同着祝扬向前走去的脚步声也如隔雾里,听不真切。
前方驾车的位置上传来轻微的动静。雪龙仍然蜷缩在拐角里,慢慢松开抱着的双臂,将手指举到眼前来。
昏昏光线里,她凝视着那枚新添的伤疤。
看了半晌,她倏而闭上眼,手指一根根蜷缩在一起,攥紧成拳。
方才拿薄刃抵着他喉咙的时候,
雪龙咬牙切齿地暗想——方才,就不该心软放过他!
......
逼仄静谧的环境里又只剩下雪龙一个人。
车厢内还残留着祝扬身上的熏的荼蘼花香,混合着车内木质调的白檀熏香,安神宁心的味道将她整个包围起来。
半晌,雪龙缓慢地松开手指,长长地吸了口气,然后向后靠在背后的软垫上,任由自己陷在一片柔软之中。
好累。
紧绷的精神稍一卸下,疲惫感便铺天盖地席卷了过来。
她阖上眼,只感觉今天发生的诸般事情好像都不大真实,纷纷乱乱扰动梦帘,而且......大大出乎她的预料。
傍晚时分,她还在为自己瞒天过海逃出府邸而沾沾自得。
怎么几个时辰之后,又坐上了回世子府车?
还有突然出现的飞廉卫,今晚被带走的舞姬......
隐约的,似乎有一根穿过迷雾的线,将所有的线索和事件串于一处。
宛若卷轴徐徐展开。
但雪龙此时此刻身心俱疲,也没有心思去细想。
前方传来动静,似乎车旁悬挂的灯盏被人点亮。随即前方传来了拉动缰绳的声响,轮毂转动,马车缓缓前行间,撩得车厢旁悬垂的幔纱四方摇曳。
雪龙凑上前去,悄悄撩开车厢前壁车帘的一角,入目就是世子爷近在咫尺的背影。
姿态放松,脊梁却挺得清直,绣着锦绣云纹的大袖随着马车前行的步伐摇曳。
哪怕是做赶车的活计,世子爷身上那股矜贵自洽的劲儿仍是挥之不去。
雪龙扯扯嘴角,极轻地“哼”了一声。
此刻夜深人静,街角垂柳枝头水露涟涟,城中楼阁间笼上宿雾,不见行人。
周遭万籁俱寂,唯有马车哒哒声,伴随着车上悬挂着的铜铃声,在长街上近了又远去。
偶尔远处传来闷闷的春雷,空气中水汽充盈,惹得人身上也湿漉漉的。
“在看什么?”
冷不丁的,祝扬突然出声。
这人背后好似长了眼睛。
被他发现了,雪龙撇撇嘴,索性放下车帘,又坐了回去。
“世子爷屈尊为我赶车,小人不胜惶恐啊。”雪龙倚回软垫上,问道,“祝扬,你是头一回给别人驾车吗?”
再怎么说,他都是蜀国的储君,哪里有他为旁人做这类活计的道理。
祝扬却迟迟没回话。
雪龙伏在窗沿上,等了许久,都没听到祝扬出声。
大概是车轮声响太大,没听见吧。雪龙没当回事儿,熟悉又绵密的荼蘼花香钻进鼻腔,她打了个哈欠,感觉眼皮有点发沉。
她便阖上眼睛,专心致志地运功调息起来,想试图去找冲破那蛊的方法。
然而要破蜀世子下的蛊,谈何容易。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雪龙不仅没找到解蛊的方法,反而困得七荤八素。
车厢内温暖又安静,她不知什么时候脑袋一歪,就这么靠在软垫上睡着了。
-
天边闷雷响了几遭,终于淅淅沥沥地落起小雨来。
轻纱般的水雾在街道上蔓延开来,茫茫然看不清前路。通幰车却依旧不紧不慢地稳稳行进在长街上,仿佛半点儿不受四周弥漫的水雾影响。
车辙行经之处,溅起朵朵涟漪。
转过几条街道,终于远远看见了世子府邸的大门,两盏琉璃灯悬在屋檐下,在团团浓雾里泛着斑驳微光。
早就过了府上关门的时间了,可今日大门尚留一道缝隙,檐下微光一团,立着两个身影。
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雾峤和君照一人靠着一根立柱,眼底均是淡淡的乌青,抱着双臂打瞌睡的姿势如出一辙。
远远听见马车的声响,两人几乎又是同时惊醒,动作统一地朝着长街尽头看来。
马车慢慢降下速度,尚未停稳,君照就迫不及待迎过t来:“主子,您总算回——”
借着手里的灯火一照,君照看清了祝扬的模样,“哎呦”了一声:“您身上都淋湿了!”
祝扬瞥了他一眼:“小声些。”
饶是车顶上覆着顶棚,可斜雨随风乱卷,祝扬的衣袖已经被打湿了,鬓角处都沾了水汽,正顺着锐利的下颌轮廓一滴滴落在衣衫上。
君照倏而噤声。
身后传来另一道脚步声。
雾峤撑了一把伞,默默走过来,仰头看着祝扬慢慢将车停下。
鼻尖嗅到了什么,雾峤皱了皱眉头,心里微沉。
君照才从鸳鸯楼回来不久,衣衫上的香粉味儿还没散去,此刻祝扬还没下车,他就闻见了与君照身上如出一辙的丶更加浓郁的香粉味道。
世子爷,今晚果真去了鸳鸯楼。
今夜君照在起居室发现了微雨假扮的郡主,整个府邸登时乱成了一团。
君照在微雨和他的口中审不出什么,便对着府邸的家臣交代了几句,急匆匆地出门去寻祝扬。
雾峤等了半天,君照和祝扬都没回来。
此时距离雪龙离开已经过去了一两个时辰,按照常理,再想在青河城里找到她,可谓是大海捞针。
雾峤和微雨原本暗自庆幸,直到车夫老杨独自一人回到府上。
他这才知道,今日祝扬竟然也去了鸳鸯楼!
那郡主......
雾峤心中叫苦不叠,忐忑不安地等了大半个晚上,终于等到了匆匆归来的君照。
君照满身香粉,看他的神情一言难尽。
只是抹了把脸,说:“今晚鸳鸯楼出了点事......唉,三言两语讲不清,过一会儿世子爷回来,你亲自问问殿下吧。”
“小人听说,世子您今晚去鸳鸯楼了。”
他犹豫了片刻,咬咬牙,还是问道:“我家郡主......”
祝扬瞥了他一眼,出声打断了他:“你家郡主?”
雾峤声音倏而止了。
祝扬踩着地下积水下了车。
他没撑伞,兀自绕过车厢,动作轻柔地撩起车厢上悬挂的帷幔,半个身子探进车厢内。
他动作顿了顿,先是解下自己的外袍,给车厢里的人披上。
然后,在君照和雾峤的目光之下,祝扬动作轻柔地,将睡着的雪龙抱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