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汀花(十一)
二人相对而坐, 又是半晌无话。
山中暮色渐沉,丝丝缕缕的云雾笼罩着晏坐山的这一方小筑。昏暗的屋子里白檀香袅袅,安静极了。
同住在山中的小道士悄悄走到外间, 点起一盏昏暗的灯火,脑袋探过屏风朝里屋的两人看了一眼。
只瞧见两个沉默的人影, 小道士又默默缩回头, 静悄悄地离开了。
山中的气温较之山下低得多, 夜色渐临, 空气里清寒的凉意蔓延,竟然和早春时的气候别无二致。
檐下水滴迸溅, 祝扬恍惚了一下, 突然想到,那晚在山涧的竹林边第一次见到她,似乎也是如此的天气。
停云霭霭,时雨蒙蒙, 他刚赶到那片竹林, 便看到一道身着黑衣的身影,缓缓将火枪口对准了她。
鼻尖嗅到浓郁血腥气, 祝扬在竹林边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看着不远处的两人无声对峙。
那时她中了药, 强撑至此, 身体和意志都已是极限。只要对面的水寇扣动扳机, 她必死无疑。
隔着一段距离, 他看见那少女手中缓缓攥紧了那把滴血的软剑。
还打算,再搏一把吗?
辞章公主自小养在深宫, 对武道并不精通。祝扬思忖,那眼前这穿着公主衣裙的少女, 便是那位护送公主的小郡主了。
祝扬曾经多次听人提及过她,那名西泠军将领的小女儿。
温家的千金小姐,相宜郡主温雪龙。
去年的那场浩劫中,她单枪匹马闯过蜀军三道防线,策马去青唐都报信,又在青唐都的牢狱里忍受了几个月的折磨,愣是生生咬牙熬了过来。
放眼整个晋国,护送公主的活计无人敢接,谁都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这么个小姑娘挺身而出。
如此胆识和魄力,很难想象这只是个刚刚及笄的少女。
平心而论,祝扬其实对她存了几分好奇,但或许更多的还是忌惮。
所以,此刻借了那蒙面水寇的手,将她永远留在这片竹林里,岂不是正好?
然而,火铳声响起的瞬间,祝扬眼睁睁地看着子弹出膛,大脑竟然在一刹那间空白一片。
待到回过神来,他已是本能地拈弓拉满,顺着凌厉风声划过的方向,羽箭铮然射出。
蒙面的黑衣人被惊动,四散撤开。
周围又安静下来,借着手中笼灯微弱的灯光,祝扬看清了那少女的模样。
苍白丶清瘦丶眸子里却潋着两团星子一般的光。稀薄的夜光透过幽深竹林洒在她身上,好似一层霜降的白练织在肩头。
......她和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一样。
晏坐山的小屋里,祝扬沉默了半晌,然后平静地开口:“老师说的没错。”
“我从没给人下过情蛊,所以不大熟练。”
祝扬顿了顿,继续说道,“这是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
那天夜晚,他从身后一手环住她的腰,将她带进怀里,趁着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悄悄执起她的左手,在她的小指上留下一个蝴蝶形状的伤疤。
世子爷向来游刃有馀。
可是直到悄悄将蛊盅收回袖中,暗自松了口气,他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连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情蛊已成,从那一刻起,她就是他的蝴蝶了。
然后他放开她的手。
转而换上一副担忧的神色,在她转过脸时,看进她潮湿的眼睛里。
他开口问她:“你没事吧?”
......
陆中宵凝视着t他,五官抽搐了一下,脸上表情有些难以描述。
半晌,陆中宵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就是这么表达对女郎的爱慕的么?这是谁教你的?”
听到“爱慕”二字,祝扬眸光微动,像是心头被什么突然烫了一下。
“上回她独自一人来山中找我,我见过她一面。”陆中宵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慢慢说道,“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
“但是祝灵均,”
陆中宵撇开眼睛,看向窗外的无边山峦丶连绵林木,低声道,“从前我也问过你,想要什么时候娶妻。当时你是怎么拒绝的,你还记得么?”
“你说你是走在刀锋上的人,刀光之下暗影太深了,稍不注意就会划伤身边的人。”陆中宵说,“......‘只要我一人遍体鳞伤就足够了’——你是这么说的,对吧?”
祝扬垂下眼,无言片刻,算是某种无声的默认。
再开口时,却道:“老师便不用管这件事了。”
陆中宵眉头深深皱起:“可是......”
“雪龙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人。”
祝扬声音逐渐低下去,“我不能就这么看着她......”
——我不能就这么看着她回到晋国,再嫁作别人的新妇。
所以我必须先下行下手,把她留在身边。
她只能被我扯入红尘之中,再同我赴一段风月。
陆中宵重复了一遍:“......她对你,很重要?”
“嗯。”
祝扬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站定。
天色几乎全黑,极目远眺而去,高山大川浩荡无边,云卷吞吐之间倏而聚散。穿堂而过的清风拂过衣袖,祝扬说:“我不想让她只做一个小小的王妃。”
满堂风声簇簇,陆中宵没听清楚,侧耳问了一句:“什么?”
“没什么。”
祝扬回过身,“总之,这件事情,我会处理好的,老师以身体为重,切莫担心了。”
陆中宵阖了阖眼,心底暗暗地叹气。
“也罢。”
他脸上露出疲态来,“天色太晚了,我要早些歇息了,灵均若是没有别的事,便也先回去罢。”
祝扬便躬身告辞,行至门口时,目光又瞥见了那幅悬于墙面的长长卷轴。
他顿住脚步,转过身,朝着屋内喊了一声:“老师。”
陆中宵略带倦意的声音传来:“什么事?”
祝扬盯着那幅长卷下方小块的空白,“您这张图,快要画完了罢?”
幽暗的屏风后面,陆中宵静静地睁开眼,没有回话。
祝扬有点奇怪地看回去,只见里屋灯影绰绰,窗上只投出个人形的剪影。
久病未愈,陆中宵的背影显得格外瘦削。然而腰背却挺得板直,落在墙壁和窗棂上的影子像是岿然的山岳,又似耸立的松柏。
就在祝扬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陆中宵咳了一声,轻轻开口了。
“还有一月有馀,仲夏来到之前,便能画完了。”
他顿了顿,“你准备好了吗?”
-
顺着步道下山时,天色已经全然暗。
穿行过浓厚的山雾,祝扬举着笼灯回到山脚下时,府邸的车马已经在远处等着了。
只是车边除了老杨,还有个侧身而立的人影,长身玉立,气度不凡,正同老杨低声攀谈些什么。
在两人不远处的树下,拴着一批骏马。
祝扬走过去,那两个人被惊动,赶紧止了交谈,躬身对祝扬行礼。
老杨三两步走上来接过祝扬手里的笼灯,目光在祝扬和那人之间来回打转。
“杨叔。”
祝扬朝着老杨点点头,老杨会意,便朝着对面两人微微颔首,自觉地退去了旁边。
直到老杨走远,祝扬才转向那人,“这两日不忙么?怎么到这儿找我?”
周慎绥一身冰蓝色的直襟长袍,腰佩朱红白玉腰带,没着纱帽,乌发却仍在头顶梳成齐整的发髻,套在镂空发冠之中,垂下的冠带在下颌系好。
他难得没穿飞廉卫制服,周身服饰却仍然一丝不苟,脸色也是如常的不苟言笑,站在那儿时像座高大的钟。
“怎么不忙。”
周慎绥闻言苦笑,“殿下听说了么?这几日在城中流传开来的画册儿,飞廉卫查了几日,还没什么头绪。加之昨日才在鸳鸯楼拿了要犯,眼瞧着这几日就要开始审了,繁琐得紧。”
祝扬眼珠转了转,就听周慎绥继续说:“这次是中郎君托我过来,给您带个话的。”
说起沈行藏,周慎绥面上划过一丝毫不掩饰的阴霾,轻轻“啧”了一声,
“那位大人说,想约您后天傍晚在窥山水见一面。”周慎绥说,“说是......要亲自和您说说鸳鸯楼那位刺客的情况。”
祝扬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他瞥了一眼周慎绥的脸色,随便往身后车厢上一靠,闲聊似的问道,“中郎将查到了掳走公主的刺客,这可是功劳一件啊。怎么,长史仍是不服么?”
四周无灯,只有马车车厢旁挂着一盏纱灯,显得格外黯淡。夜色遮蔽了祝扬眼底一闪划过的深沉情绪,再擡眼时,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神情。
“并非如此。”
周慎绥摇摇头,语气有些迟疑,“若是抓到刺客,自然是大功一件,属下一介小吏,也没什么不服的。只是......”
祝扬:“只是怎么?”
“只是属下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周慎绥压低了嗓音,“中郎将自从接替了您的官职,倒是收敛了些花花公子的做派,只是花魁这一案——”
他欲言又止,看了祝扬一眼。
祝扬点点头:“此事你知我知,你大可放心。”
周慎绥这才说:“......属下从未见过中郎将带人去查这桩案子啊。”
祝扬:“若是私下查呢?”
周慎绥思忖片刻,仍是摇头,“晋国公主案事关重大,飞廉卫早就将这桩案子记录在册,上报了朝廷。待到上面的通牒下来,便派人回到案发的那片竹林细细搜查。”
“可是据属下所知,近来衙门里没有人离开过青河城。”
“你的意思是,”祝扬道,“仿佛这桩案子是一夜之间侦破的,没有线索,那鸳鸯楼里的‘刺客’却凭空出现了?”
周慎绥深吸一口气。
“是。”
听到这一句,祝扬终于拧起了眉头,漫不经心的黑眼睛里闪过一丝沉郁的阴霾。
——那日在春秋代序,他问桓胥,飞廉卫如此势在必得,难道不怕拿错人丶酿成冤案么?
桓胥的回答是——“不会错的”。
昨晚就寝之前,雪龙也和他说过——那位被认作“刺客”的舞姬脸上的神情,就好像她早就知道了自己会被如此对待一样。
祝扬的脸色慢慢冷下来。
周慎绥站在祝扬对面,看着世子爷抱着双臂,沉默不语。脸上的表情如常的平静,垂着眼睛的样子却又让人无端有点生畏。
半晌,祝扬擡起眼皮,朝着周慎绥点点头,“我知道了。”
周慎绥问:“殿下,那接下来......”
“你照常去衙门即可,不要在同僚面前流露出半分。”
祝扬顿了顿,轻声笑了一声,“想不到我这位酒肉兄弟,竟然如此深藏不露啊。”
“先容我后天去窥山水见他一面,再做其他的考量。”
......
周慎绥策马离去,马蹄在道上溅起一阵阵的尘埃。老杨听见动静,慢吞吞地从车后方走过来。
祝扬收回目光,揉了揉眉心,“走吧,回府。”
“您和小周大人说了什么啊?”
老杨看着他的脸色,有点不确定地问道,“老夫怎么觉得,您心情不是很好呢?”
祝扬脚步一顿,瞥了他一眼。
老杨赶紧低下头,“......老夫失言。”
祝扬坐上车,不一会儿便传来了车轮滚滚转动的声响。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今日王妃有出府么?”
“娘娘今早起来,听说您不再拘着她,很是......高兴呢。”
......其实也没有很高兴。
这话老杨可不敢和世子爷说,只能暗自腹诽。
——他今日驱车回到府上时已是日上中天,王妃才刚刚起身,似乎还没睡醒,怏怏地坐在窗边梳妆。
有女侍走过来,将世子爷临行前的吩咐告诉了她。老杨恰好路过,眼睁睁地看着王妃听完这番话,唇边冷笑了一声。
女侍登时不敢再说话,鹌鹑似的垂下头,有点儿紧张地看着她。
王妃取了搁在妆匣上的发带,一边绑在发尾,一边懒懒地开口:“关一次,我跑一次——祝扬那家夥也知道关不住我啊。”
整个府邸,只有王妃敢对世子直呼其名,还说的如此不客气。女侍和家臣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
“罢了。”
王妃绑好头发,站起t身来,“既然祝扬有这份心,那我也不辜负了他。今日我便要出门,晚上才能回来。”
说罢,她侧过身,对着匣子旁的铜镜照了照自己的容貌。
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擡起手,又扯散了绑好的发带。
意识到祝扬还在等着自己的回答,老杨止住思绪,回道:“按照您吩咐的,家臣一直远远跟着她。直到看见她进了——”
祝扬问道:“去了哪儿?”
老杨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
“......鸳丶鸳鸯楼。”
祝扬:“......”
他往身后软垫上一靠,哑然失笑:“......昨天不是才去过么,就这么喜欢往鸳鸯楼跑?”
祝扬思索一阵,又自言自语:“若是她想听唱曲唱戏,这个倒是好办,请个戏班子来就是,何必往那样的地方去。”
老杨捏着缰绳的手一抖,斟酌片刻,默默地把“王妃还换了男装”这句话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