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汀花(十二)
雪龙刚在屏风之后脱下衣裳, 就听见起居室的大门被人从外推开。
透过屏风的剪影,她隐约看见有个穿着白衣的身影拨开外间悬挂的薄纱,朝着里屋走过来。
祝扬进了屋, 四下张望。
房里安静无声,可是窗边灯烛明晃晃地跳动, 室内的线香也是新点的。妆匣上搁着刚刚取下的发簪, 神灵雨也还没收起, 然而屋中却看不到人影。
“雪龙?”
他喊了一声, 目光落在那扇屏风上,微微一顿。
不远处的木架上搭着一件雪白的轻薄衣裙, 从屏风旁露出一角, 刚好落在祝扬眼底,是一件少女的小衣。
而在绢面屏风之后,灯火之下,朦胧地映着个窈窕纤细的少女的身影, 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
似乎察觉到祝扬的目光, 屏风后的动静一瞬止息。
屋里静悄悄的,却仿佛有什么说不真切的情绪在夜色里悄然流淌。
祝扬盯着那扇屏风, 喉咙滚动了一下。
衣裙那一抹如雪的白明晃晃地映在他眼底,祝扬眼底漾起一丝笑意, 朝着那扇屏风走过去。
“别藏了, 我知道你在那儿。”
听见他的脚步声, 雪龙吓了一跳, 赶紧伸长了手臂,一把扯下了架子上搁着的寝衣, 胡乱往身上一裹。
“别过来!”
屏风后的脚步声竟然真的停了。
雪龙短暂地舒了口气,朝着屏风的绢面瞥了一眼。
那穿着白衣的青年郎君就这么负手站在距离屏风不远的地方, 正人君子似的,正礼貌而耐心地等着屏风后的她更衣。
隔着绢面,她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却能感受到祝扬目光温沉,一刻也不曾从屏风之上挪开。
也有如实质一般,落在映在屏风上的,她的倒影上。
祝扬一句话也不曾说,也不曾再移动过脚步,雪龙却感觉自己的耳垂有点儿莫名地发烫。
她心里有点无端的慌乱,透过屏风看着祝扬,拎着腰侧两根衣带的手轻轻一哆嗦。
柔软的绸缎自她手中滑落,雪龙低头一瞧,衣带竟然在手中被她打了个结儿。
她站在原地琢磨了半晌,没想到非但没能解开,衣带反而缠作了一团,打成了个死结,怎么也解不开了。
而祝扬依然静静地站在那儿,等着她从屏风后头走过来。
屏风之后,雪龙感觉自己背后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起居室里只有她与他两人,微雨也不在,她连个可以求助的人都没有。
半晌,雪龙阖了阖眼,深吸一口气,将寝衣的衣襟拢紧了些,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胸前的皮肤。
然后开口,朝着屏风后唤了一声:“祝扬。”
“娘子叫我?”他声音如常。
“你过来。”
雪龙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帮我解一下衣带。”
说罢,她不自觉的又拢了拢衣襟,两条手臂抱在胸前。
“......我是在紧张么?”
雪龙心里想道,“不就是让他帮忙解个衣带么?有什么好紧张的?”
按照祝扬的说法,昨晚他给自己下的蛊早就失效了。若是他敢借机对自己动手动脚,她便要对他不客气了。
然而,屏风后的脚步声却迟迟没响起。
雪龙有点疑惑,“怎么了?”
“没事。”
祝扬的声音从屏风后传过来,又顿了一顿,脚步声终于在屏风后响起。
不知是不是雪龙的错觉,她竟然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几不可查的隐秘期待。
脚步声转过屏风,荼蘼花香混合着清淡的草木香钻进鼻腔。
随即,白衣青年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
平日里她见他,祝扬多穿深色衣袍。今日穿了一身白,又隔着如此近的距离,雪龙才突然意识到,他穿白衣,也是极为好看的。
满堂的灯火映在那双黑而静的眸子里,而那双眸子里映着的全是她一个人。
雪龙一瞬间愣了神,就连后退都忘记了。
两人四目相对半晌,还是祝扬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么?”
“......哦。”
雪龙回过神来,眨了两下眼掩饰尴尬,垂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腰间,“......这儿,衣带打结了。”
那两根衣带已经牢牢地缠在了一处,连带着周遭的衣料也皱巴巴的。
祝扬低头看了一眼。
他身量太高了,哪怕是俯身,去够她腰间的那两根飘带也有些困难。
雪龙见他先是吹着脑袋,似在思忖,然后倏而撩起衣袍衣摆,在她面前跪了下去。
蜀国的储君殿下,除了跪拜蜀君和大司马,也会在别人面前跪下吗?
雪龙着实吓了一跳,脚步踉跄着就要往后退,祝扬却伸出手,一把圈住了她的腰。
“别动。”
就着这个姿势,他擡起头来,仰视着她,“还要不要我帮你了?”
雪龙僵在原地,半晌,慢慢地将自己后撤的腿收了回来,“......要。”
她擡起两条手臂,紧紧抱在胸前,揪着自己的衣襟,一面侧着垂头,看着祝扬乌黑的发顶。
祝扬今日没束发冠,如墨的长发里露出半截长长的浅紫色羽织发带。
熟悉的花香味儿自他的发间传出。雪龙被他箍着动弹不得,盯着他发顶的空隙里走了个神儿,忽然想到,其实祝扬平日里熏的荼蘼花香,和他是极为适配的。
矜贵又神秘,世子爷选熏香的眼光倒是独到。
想着想着不禁微笑了起来,没留神祝扬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腰侧的皮肤,一阵奇异的酥麻感瞬间传遍了全身。
雪龙浑身一僵,没留神,唇齿间就流出一丝猫儿似的呻| 吟。
祝扬动作一顿。
雪龙有些不大自在地撇开眼,“......别碰我腰。”
很痒,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
“对不起。”
祝扬从善如流地道了歉,“不过,这衣带能给你系这么紧,你能耐也着实大了些。”
“若是待会儿还要碰到你,你也多担待些,好不好?”
......还不是你一直在屏风后面站着,我一慌张,就系错了。
雪龙撇撇嘴,轻声哼了一声,算是应答。
半晌,祝扬终于将那两根衣带解开,又在她腰侧打了个松松的活结,捋平衣裳上的褶皱,然后才慢慢站起身来。
“谢谢。”
磨蹭了半天,祝扬终于松开了她。雪龙如释重负,跟在他身后转出屏风,道了一声谢。
祝扬却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
“谢我做什么。”
他声音不知为何有点沙哑,让人想起屋外拂过花叶的晚风,“你是我娘子啊。”
“娘子”二字,被他故意说得缠绵又勾人。
说完,不等雪龙说什么,他便拨开重重叠叠的纱帘,去了外间,只留下一句,“别愣在原地,出来坐。”
......
雪龙磨蹭到窗前坐下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搁在祝扬手边的神灵雨。
......忘记收起来了。
她前脚才从鸳鸯楼回来,本想更衣之后再将软剑收进剑匣,没想到祝扬后脚就回来了。
神灵雨就这么搁在了桌上,仿佛昭示着她今日佩剑出去逛了一大圈。
祝扬已经沏好了温水,坐在了桌案的另一侧。
他倒了杯水递到雪龙面前,“最近街上到处都是飞絮,喝点儿水润润嗓子。”
隔着缭绕的水雾,雪龙看了他一眼,总感觉他这话里意有所指。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杯子,喝了一口。
不知这茶水里加了什么,入口温热清甜,喉咙确实舒服了不少。雪龙有些t喜欢这味道,又凑近茶盏抿了一口。
看着她慢慢将杯盏中的水喝尽了,祝扬问:“你今天去鸳鸯楼了?”
雪龙执着茶盏的手指一顿,搁下茶盏,瓷器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清脆声响。
她眼神怀疑:“你找人跟踪我?”
“跟踪算不上,只是暗地里留意着你的行踪,怕你跑丢罢了。”
祝扬拎起白瓷茶壶,又给她倒了茶水,“是去听曲看舞的?玩儿的?还是去查线索的?”
雪龙一撩眼皮看向祝扬,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祝扬问话的目的。
半晌,她哼了一声,“我可没答应过和你‘合作’查案啊,世子殿下。”
“说的也对。”
祝扬点点头,然后竟话锋一转,问她:“那么,一夜过去了,你现在考虑好了吗?”
雪龙慢慢皱起眉,打量着祝扬的神情,似乎想要查出一丝破绽。
他是认真的么?
然而祝扬看着她的神情却格外认真,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开玩笑的迹象。
“你在威胁我?”雪龙定定地看着他,问道。
祝扬眼底泛起笑意,“我并无此意,王妃别多心啊。”
雪龙心中暗自哼了一声。
“若是我答应,”
雪龙脑袋一歪,反而露出个粲然的微笑,反问道,“你能给我蝶魄蛊的解药吗?”
说完这话,两人又双双陷入了沉默之中。
半晌,祝扬眼睫颤动了一下,唇角的弧度更深了。
笑意不达眼底,显得并不真诚。
“这个不行。”
祝扬声音温和,眼见着对面少女的脸色慢慢沉下去,又话锋一转,“......但说到‘诚意’,我倒是可以拿出点别的,要试试么?”
铺天盖地涌来的失落被她勉力压下,雪龙道:“说来听听。”
“后天晚上,飞廉卫中郎将沈行藏约我在窥山水雅间一聚,当面和我解释昨晚在鸳鸯楼的种种经过。”
祝扬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
下过一场雨,空气中的潮湿尚未退去,入了夜,终日幽暗的金墉城便显得分外阴冷。
舞姬惊醒的时候,额角上已经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胸口的伤口还没痊愈,这新伤没上过药,遇到潮湿的天气便格外疼痛难忍。
舞姬在梦中便觉得很不安稳,半梦半醒之间更是被活生生疼醒了。
她捂着胸口坐起身,喘了几口粗气,擡头向着囚房的仅有的一扇小窗看去。
天边墨云翻涌,风里携着潮湿的水汽,今晚不知是不是还要再落一场雨。
只有透过这一扇小小的窗,舞姬才能感受到自己还活在青河城的天地之下。
她悄悄赤足下床,走到桌边。
矜娘给她的护心丹丸还搁在那儿,舞姬借着冰冷的水咽了,又坐下打坐调息了好一会儿,那股难捱的疼痛也终于消散了些。
经过这一遭,她也没了睡意。
楼内没有点灯,四下漆黑不见五指,湿冷的空气中传来水滴落下的声音。
死寂般的黑夜里,舞姬突然听见了一阵细微的风声。
这阵风声微弱,也没什么力道,寻常人几乎很难察觉,然而舞姬习武多年,当即辨别出,这风声是从隔壁矜娘那儿传来的。
她在做什么?
舞姬心下疑惑,无声无息地摸黑朝着栏杆的所在处走去。
借着小窗里的惨淡微光,舞姬看清了栏杆那边的情形,瞳孔微缩。
浓黑的夜里,那少女手里拿着一把粗糙的木剑,正笨拙地练习着剑法的一招一式。
与其说她手中的是“木剑”,不如说是半截减去了分桠的树枝。
舞姬隔着栏杆静静地看了片刻,心下笃定——这文弱的少女并没有武功的底子。
她根本不会武功,却在漆黑的深夜里,用一根木头,悄悄地练习剑法。
练了一会儿,她似乎是想要挽个收势的剑花,却不甚将木剑戳到了地面上,剑花没挽成,脚下笨拙地踉跄了两下,差点儿摔倒在地。
舞姬终于看不下去,低声叫道:“矜娘。”
少女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中木剑“咣当”一声落了地,在空旷的楼里发出巨大的回声。
守卫低低的咒骂声传来。
但好在并无人过来查看。
少女松了口气,连忙回过头来,好半天才看清了倚在栏杆角落的舞姬。
“你握剑的姿势不对。”
少女朝着舞姬走过来,听见舞姬低声说道,“五指微张,虎口紧贴侧柄,做到人剑合一,挥剑的时候才能更好地使出力气。”
矜娘沉默了片刻。
半晌,苦笑一声,“我对武道一窍不通,生怕被守卫发现,也只敢夜里悄悄地比划比划,叫姐姐看笑话了。”
舞姬有些好奇:“为什么要练剑?”
少女靠在墙根,听了这句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因为......待在金墉城的这些日子里,我总是会想,若我也会些武功就好了。”
良久,少女的声音传来,话音里带着些许苦涩,“从小到大,我诵读诗书万卷丶研习儒法真理,从前总以为大道三千就是国祚天下的唯一法则,直到......”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话音微顿,“没有武功傍身,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舞姬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伸出手去,隔着栏杆摸了摸少女的脸。
静谧的黑暗中,竟然摸到了一手潮湿的泪痕。
“不是你的过错。”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舞姬还是说试着安慰她,“矜娘,我只知道,你丶你是个......很好的女郎。”
矜娘吸吸鼻子,破涕为笑:“谢谢你。”
“不要哭了。”
舞姬想了想,道,“我虽然不懂什么诗书道理,但碰巧小时候比划过几日的功夫。若是你不嫌弃的话,我和你说道说道吧。”
......
舞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靠着栏杆睡着的。
不知过了多久,再次惊醒的时候,窗外天还没亮。
矜娘正靠在栏杆的另一侧,脸上泪痕已经干了,正阖着眼睛,呼吸清浅。
万籁俱寂的黑暗里,舞姬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缓缓擡起头,目光上移——
她声音颤抖。
“......你们是什么人?”
-
“和你一起去?”
雪龙刚想开口答应,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蹙起眉头,“等等,有一个问题。”
祝扬:“什么问题?”
“你那位朋友,见过我的脸。”
雪龙掰着手指,“那天在窥山水,还有成亲那日,在起居室的院墙下——”
祝扬却眯起眼,打断了她,“成亲那天,沈行藏来过这儿?”
“他说是出来醒酒的,随意在府邸里转转,便来了这方庭院。”
雪龙没察觉到祝扬神色的异样,只继续说,“所以,我若是扮做你的女侍或者家臣,肯定会被发现的。”
......这么说来,那晚他自己尚未见过她穿嫁衣的模样,沈行藏倒是先见着了?
祝扬在心底冷笑,面上却不显。
“没事。”
祝扬想了想,道,“依照惯例,那家夥一定会点上几个擅长曲艺乐器的伶人在雅间作陪。”
“你不是擅长琵琶么?”
祝扬勾起唇角,“隔着屏风,不露真容的琵琶女,多应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