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汀花(十三)
两日之后的傍晚时分, 一辆车马停在了窥山水的大门口。
有个身穿孔雀蓝的身影从车帘里下来,耳配石绿琉璃珰,并未束发, 只是以一根法翠雕花木簪随便束着。
漫不经心又满身贵气,正是蜀世子祝扬。
祝扬从车上下来, 朝着车夫老杨点了点头。
不多时, 老杨驱车离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祝扬目送着着轮毂掀起滚滚尘烟, 在长街的尽头消失不见,这才收回目光, 迈进大门。
夥计在柜台后擡起头, 见了祝扬,手中的抹布还来不及放下,忙不叠迎上去,“世子爷。”
祝扬点点头, 目光扫视过堂内装饰用的格式珊瑚小景, 似是不经意地问,“她来了么?”
夥计朝着四周瞥了一眼, 确定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这才低声应道:“殿下放心, 那位女郎已经到了, 接应的女侍已经带她更衣去了。”
沈小爷和世子爷素来交好, 两人在窥山水饮酒闲聊更是常事, 然而这一遭却有些不同寻常。
昨日世子爷差人来了店里一趟,说是想要带一位精于琵琶的女郎在一旁作陪。
美酒助兴, 佳人在侧,自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按照世子爷的说法, 这位女郎的t琵琶技出神入化,比王宫里那些只会弹奏雅乐的宫廷乐师相比,有过之而不及。
可这女郎行踪神秘,他可是派人留意了好久,又说尽了许多的好话,那位女郎才勉强同意来演奏几曲。
但是——
女郎面上有疾,寻常时候都以幂笠和面纱示人。
她告诉祝扬,献曲可以,但必须摆上一道屏风,她坐于屏风之后弹奏,不以自己的真实面容示人。
夥计心里暗道:好古怪的要求。
蜀中上下,人杰地灵,才貌双全的女郎更是数不胜数。
这位到底是个什么来头,能让世子爷如此青睐,以至于专门满足她这么些奇怪的要求?
但人是世子爷带来的,店中夥计再如何奇怪,也只能全盘照做。窥山水忙活了一整夜,连夜找出了一扇莲花螭纹四扇曲屏,又空出了全店最大的一间雅间,用屏风将雅间一分为二。
今日午后,那名神秘的女郎按照约定的时间,先行出现在了窥山水的大门口。
夥计和两名女侍奉命迎在门口,都对这位女郎存了几分好奇,悄悄地打量着她。
那年轻的女郎身穿粉青色直裾裙袍,头戴幂笠,帷帽下罩着轻薄的白纱,将她的面貌遮得严严实实,五官和神情全然看不真切。
怀中抱着一把琵琶,衣袖滑落,露出半截白雪般的手腕。
夥计暗中打量着她,不知为何,竟有些挪不开眼。
他心中的奇异感更甚。
虽然轻纱遮住了面容,但单从这琵琶女婷婷袅袅的身姿和气质来看,这女郎本应是个风华绝代的丽人啊。
......只可惜,毁了容貌。
夥计怜香惜玉之心顿起,恋恋不舍地看着那道倩影跟着女侍进了屋,心中一道灵光划过,忽然有些理解世子爷了。
“——做得不错。”
祝扬微微颔首,扫了他一眼,“接下来要怎么做,清楚么?”
世子爷的目光沉沉落在头顶,声音低沉好听,却又分辨不出什么情绪。夥计心头本能有点儿发憷,垂首应道,“小人知道。”
祝扬“嗯”了一声,目光又扫过来,夥计连忙让出一条道:“您这边请。”
有一位女侍走过来,领着祝扬穿过前堂,出了一扇小小的偏门。
偏门以外,视线陡然开阔,面前豁然出现了一处精巧的微缩廊院。
园中池塘山石丶垂柳竹林一应俱全,此时暮色沉沉,檐下灯笼尽数点亮,身着茜纱衣裙丶鬓挽单髻的女侍手中端着托盘来往穿梭,盘中盛着各色珍馐美食丶佳酿美酒。
行至走廊尽头,有一间阖着大门的房间,屋内灯火通明,隐约有男女的笑声传来。
女侍将祝扬领至门口,福了福身,细声慢语道:“中郎将已经在里面等您了。”
顿了顿,女侍试探着问:“那位女郎,要让她现在过来么?”
祝扬微微颔首,道:“有劳。”
女侍得了令,再次行了礼,静悄悄地退后离去了。
祝扬推开房门,满堂灯火明灿灿地照下来,他擡起眼,一眼便看见了摆在红木桌案后的巨大屏风。
华光葳蕤间,屏风上勾勒出的菡萏落下淡淡的圆影,仿佛有暗香缭绕在室内。
沈行藏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前,身边坐着个只穿着月白纱裙的歌姬,媚眼如丝地冲着沈行藏笑。
歌姬上衣的衣襟微散,若隐若现地露出衣襟下玲珑有致的柔软。见祝扬走进来,眼尾一弯,眼中的秋波好似要满溢出来。
祝扬只当没看见。
沈行藏也没起身,笑呵呵地对着祝扬开口:“咱们有些日子没见了啊。”
“今日我到了窥山水,才知道店里的夥计给咱们换了最大的包间。”
沈行藏捉过歌姬的纤手,最后在掌心里捏了一把,然后松开她,不顾歌姬哭丧着哀求的脸,唤人将她带走了。
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沈行藏看了屏风一眼,“我倒是有些好奇,你今日到底带了个怎样的佳人来啊,怎么还藏在屏风后面,不愿见人呢!”
“犹抱琵琶半遮面啊,这是高雅,还是羞涩?小爷我真有点心痒难耐了。”
祝扬笑了一声,“行了,她是我好不容易请来的,你当她和鸳鸯楼里的女子们一样?”
沈行藏打量着他,翘起腿,“弹个曲儿罢了,有什么不一样?”
祝扬弯了弯眼角。
灯火之下,世子爷眼尾勾起个有点狡黠的弧度。祝扬垂下眼,半真半假地道,“她是我的座上宾啊。”
“得了吧。”沈行藏道,“你奉其他女子为座上宾,你家王妃不生气么?”
祝扬只是垂头微笑,并不作答。
还没等沈行藏再说话,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端着各式菜肴佳酿的女侍鱼贯而入,而缀在这些人最后的,有个女郎缓缓走进门来。
她已经换了一身翠蓝色的长裙,幂笠上的纬纱垂下来遮住了脸。
门外的夜风吹拂进来,薄薄的白纱掀起一角,露出半截修长的白皙脖颈。
女郎怀里,抱着一把紫檀木曲项琵琶。
似乎是感受到屋内两人的目光,女郎向着祝扬和沈行藏的方向微微行礼,然后落落大方地走向屏风后。
自始至终,她没说过任何一句话。脚步轻盈,行经过的地方,带起一阵幽香的细风。
只是在经过祝扬身边的时候,女郎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
而祝扬只是垂下眼,自顾自喝着茶盏里的茶水。
只是那道倩影消失在屏风后时,他的眼睫微微一颤。
上菜的女侍和夥计们尽数退下,女郎也在屏风里坐好。雅间的大门被轻轻阖上,一时间屋中落针可闻。
沈行藏盯了那扇屏风好半晌,魂不守舍似的,好半天才留恋不舍地挪回目光,拿起桌上的酒盏,给自己斟了半杯酒。
“可以开始了。”
祝扬朝着屏风里说了一声,然后又转向沈行藏,双手执起酒杯,“对了,我差点儿忘了,还没恭喜中郎将呢。”
顿了顿,祝扬微笑道,“......破了这么大一桩案子,真是可喜可贺啊!”
......
清幽的琵琶音自屏风后流泻而出。
起初好似水珠甘露,点点滴滴,随即仿佛春日化冰一般,乐声如潺潺春水般自琴弦上滚落,叫人心生安宁希望之感。
不疾不徐,恰好不会扰到屋内两人说话的声音。
“哎呀!”沈行藏赶紧举杯,和祝扬碰了一下,“世子爷这么说,可真是折煞我也!”
祝扬往椅背上一靠,“你啊,从前不显山不显水的,没想到办起事来这么利索。这晋国公主失踪得蹊跷,你这才接管了飞廉卫几天?竟连这么大的案子都拿下了。”
他打浑儿似的,“嘶”了一声:“这中郎将的位置不适合我,如今看来,倒是挺适合你的啊。”
“说什么呢!”
沈行藏像是被酒水呛了一口,苦笑道,“新官上任,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灵均有所不知,每日我坐在衙门里,可总是回想起从前的快活日子呢。”
祝扬叹道:“不过这么桩大案的刺客竟然是个小小的女子,这女子本事倒不小。”
他顿了顿,似乎有点好奇地看向沈行藏,“话说,飞廉卫是怎么查到这舞姬的啊?”
祝扬这一句话落下,屏风后头的琵琶声倏而空了一拍。
室内寂静一息,琵琶声随即转了个调,婉转如飞鸟啾鸣,又好似泉水欢快叮咚。
沈行藏沉默了片刻,却是擡起头,直直地看向祝扬的眸子,说道:“灵均。”
“一切都是她做的。”
沈行藏双眸一眨不眨,唇角还噙着笑意,“那位月娘子,她已经招了。”
两人在辉煌明亮的灯下望着对方。
沉默在雅间里蔓延开来,只剩下琵琶声按照既定的节奏,在屋中缓缓流动。
片刻之后,两人又一齐笑起来。
“别误会啊。我既然已经离了飞廉卫,自然也无意插手什么,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祝扬说到这儿,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只可惜了那花魁女郎。”
沈行藏扬起眉毛,“可惜甚么?”
“可惜啊,那般天香国色的美人,馀生只能在黑黝黝的监牢里度过,也不知那等的颜色,要被折磨成什么模样。”
美人受难,从前容光焕发的美色一去不复返,真是可惜。
祝扬“啧”了一声,朝着沈行藏擡了擡下颌,“若是她没有犯过那些事,咱们也能把那美人......”
他似有所指地止住了话音,指尖在桌上敲了敲,又是长叹一声。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祝扬似乎感觉到,琵琶声和谐的旋律中,混入了一丝几不可查的杂音,又很快消失了。
像是弹t奏琵琶的人手指抖了一抖。
沈行藏笑道:“哟,果然在绝对的美色面前,世子爷也会忍不住怜香惜玉啊。”
他眼底笑意更深,探过半个身子,伸长手臂拍了拍祝扬的肩,叫了一声:“灵均兄,咱们英雄所见略同啊。”
“本小爷也觉得,月娘子若是在监牢里香消玉殒,那真是一大损失。”
沈行藏呵呵一笑:“——所以,我找人将她偷了出来。”
祝扬眼中划过一瞬的惊讶:“......偷?”
“金墉城底层关着那么多犯人,随便找一个年纪相仿的,塞进月娘子的囚房不就得了。”
沈行藏一摊手,“我身为飞廉卫中郎将,瞒天过海将一个犯人送出来,还是易如反掌的——喏,就是这么回事。”
祝扬陷入沉思,一时间没有接话。
雅间内只馀琵琶声响。
一片安静中,乐声节节攀升,清丽婉转的曲调逐渐走向高昂,仿佛潇洒自在的风,自指尖琴弦流泻而出,簌簌拂过亘古天地丶山川湖海。
沈行藏就在这样的音乐声里勾起唇角,站起身来。
他在室内缓缓地踱步,在曲调攀升至最高的那一刻止住步子,停在了祝扬面前。
二人一站一坐,祝扬的肩膀被他拍了拍,然后沈行藏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
“小爷我已经想好了,把她藏在我新建的园子里,在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让她日日夜夜都只能舞给我看。”
“新的园子大概下周就能建好了。”
沈行藏道,“今日你带了美人抚琴,下一周,我请你看美人献舞,怎么样?”
祝扬只是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哂笑一声。
“行啊。”
他话音落下,这才发觉,屏风后的琵琶声不知何时止住了。
下一秒,屏风后传来“铮”的一声轻响。
琵琶的弦,断了。
-
雪龙垂下头,定定地看着怀里断了弦的琵琶,心头有些茫然。
今夜听到的这么些信息在她脑海里嗡嗡作响,雪龙攥紧了自己的手指,这才发现自己手心和指腹处全是汗。
原来在飞廉卫心中,抓来的舞姬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工具罢了。
真正掳走阿姐的刺客是谁丶阿姐如今身在何处,根本没有人关心。
就连那被迫伏法认罪的舞姬,等待着她的,甚至是沦落为权贵玩物的命运——这样的命运,和被囚于狱中,哪一种更悲惨一些?
她心中兀自一团乱麻,直到忽然听见屏风处传来动静。
雪龙回过神来,愕然擡头看时,却看见自己面前的屏风突然被人推开了。
有个人慢慢绕过屏风,站在自己面前。
她坐在凳上,投过帷帽的面纱看着面前的青年。
沈行藏冲她挑挑眉,吹了声口哨,“哟,美人儿。”
他低头看着雪龙手中断了弦的琵琶,轻声“啊”了声,“方才我们说的,是不是把你吓着了?”
“别紧张啊。”
沈行藏乐呵呵的,道,“弦断了,你也别弹了。那么清高干嘛,过来陪小爷和殿下喝酒吧?”
说完,沈行藏擡起手,竟然是要去掀她的面纱!
......不能被他看见脸!
眼看着他的手指就要碰到面前的轻纱,雪龙躲无可躲之际,覆于琵琶上的手就要擡起,往他脖颈侧劈去——
“干什么呢。”
蓦然的,祝扬的声音从桌案处响起。
他声音温沉平稳如常,却隐隐约约带了些不快,“沈兄弟,孤方才和你说了,她是孤的‘座上宾’。”
沈行藏的手指在半空一僵,似乎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慢慢收了回去。
他最后看了雪龙一眼,撇了撇嘴,然后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
“雪娘。”
雪龙还站在原地,闻言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祝扬是在叫自己。
她擡起眼,看见祝扬朝自己招了招手,“到孤这儿来。”
不是“座上宾”么?怎么突然叫她过去?
她脚步磨蹭了片刻,还是擡起脚,一步步朝着祝扬走过去。
距离祝扬还有两步的距离时,坐在座上的人忽然伸长了手臂,握住了她的手腕,朝着他的方向一拉——
雪龙脚下登时失去平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朝着他的方向倾倒过去。
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祝扬拉进了怀里。
......坐在了他腿上。
雪龙浑身登时僵住,面纱垂下来,轻轻扫过祝扬的脸,也遮住了她瞬间瞪大的双眼。
“祝扬,你干什么?!”
雪龙压低了嗓音,“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
祝扬的气息喷在她耳边,用只有她和他听得见的声音轻声道:“先别挣扎,陪我装装样子,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