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人(一)
说是提前离席, 但此刻也已是夜深了。
路上不见行人,只有沈府的马车奔行在御道长街上,阵阵马蹄声划破静极的春夜。
行至一处路口, 马车拐了个弯儿,朝着城门的方向飞驰驶去。
不多时出了城, 沈行藏听着车厢两侧传来的风声, 低垂着眼睛, 一言不发地松了松领口。
今晚窥山水的女儿红似乎有些过于浓烈了, 沈行藏心想。
他酒力不如祝扬,这倒是实话。
方才在雅间里自己灌了几杯, 此时虽不至于醉得不省人事, 但内心躁意一阵一阵海浪般涌上心头,沈行藏喉头滚动一下,重重往身后座上一靠。
半刻之后,马车在某处慢慢停下。
车夫的声音从前座传来:“郎君, 咱们到了。要派人先去女郎那儿通传一身么?”
“不必了。”
沈行藏擡起眼皮, 听见了朝着马车迎上来的嘈杂脚步声。
他掀开帘子下车,入目便是青瓦黛砖的围墙。墙下一扇半开的小门, 门上挂了块新匾,上书“铜花园”三字。
而门前侍立着一排提着纱灯的女侍家臣, 见沈行藏下车, 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沈行藏的目光掠过他们, 未在他们身上停顿一秒。他擡起脚, 朝着小门的方向走去。
“直接引我过去吧。”
......
屋里熏香袅袅,没有点灯, 伸手不见五指一团漆黑。花窗半开,周围寂静无声, 只有此起彼伏的虫鸣声透过窗户传进来。
若是再仔细听去,似乎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哗啦啦的声响,像是流水波浪的动静。
这是一座独栋的小屋,外表平平无奇,屋内房间装点却极尽奢华。
房间分为内外两进,以巨大的朱漆彩绘花鸟屏风分隔,墙上裱着几幅价值不菲的字画,博山炉置于地毯上,还有一张紫檀木罗汉床静静地摆在角落里。
舞姬缩在床榻的拐角,合着眸子浅眠。
前两日的夜晚,她在金墉城的栏杆边猝然惊醒。连呼救都来不及发出,便被人塞住嘴,蒙上双目,粗暴地扛了出去。
失去意识之前,她感觉自己好像被人塞进了车里。
待到自己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时分了。
屋内寂静无声,只有她一个人,身上的衣裳也被换过了。舞姬茫然地环顾四周,又低头看看自己,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她静悄悄下榻,走到门前。伸手轻轻一推,屋门竟然就这么被推开了。
......没有锁么?
舞姬愣了一下,探头朝着外面看了一眼,倏而愣住了。
小屋四面八方,竟然都是宽阔的水面。斜阳映照下,浮光碎金洒满了湖面。
湖泊不大,对于水性好的人而言,这点儿距离根本不算什么。可舞姬对水一窍不通,湖心岛上没有桥,这一方小小的湖泊已经足够困住她了。
舞姬本来以为,她被从金墉城劫出来,又囚困在这么一间华丽的房间里,总该有人会来告知她些什么。
可是奇怪的是,一连两日,除了女侍每日乘船给她送来三餐,并没有什么人来过这座湖心小岛。
前来送餐的女侍口风极严,舞姬每每旁敲侧击地问,她都只是报以浅笑,一言不发。
舞姬心下焦躁又疑惑,可偏偏又无计可施,两日下来,夜里连觉都睡不踏实。
今夜屋里的熏香似乎有些太浓郁了,舞姬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夜深,才终于阖上了眼。
然而,还没睡多久,舞姬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陡然睁开眼——
房屋的大门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推开了,微弱的夜光从半开的屋门里漏进来。
丝丝凉风卷着水汽灌进屋来,吹得花架上的花叶簌簌摇动,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而在她的床边,正安静地坐着一个人。
那青年不知道来了多长时间,就这么坐在床沿,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睡颜。
像是耐心地等着她醒来。
舞姬的背后一瞬间淌下冷汗。习武时的本能已经刻在了骨子里,待到反应过来,她已经撑着身子坐起来,下意识扼住了来人的喉咙。
“什么人?”
那人被她扼住了喉咙,却并不反抗,连坐姿都未变分毫。只是慢慢地开口,叫了一声:“月小姐。”
“在随便动手之前,不妨先看清楚你掐的人是谁。”那人说。
月银沙愣了愣,神思微微清明了些,借着一线夜光看清了来人的脸。
下一秒,她像是被烫着似的松了手,整个人也随之往床榻里侧缩了几分:“......沈丶沈大人?”
沈行藏点点头:“看来还没糊涂。”
他顿了顿,又道:“躲那么远做什么,过来。”
月银沙闻到他身上隐约的酒气。
她不自觉地想到了从前在鸳鸯楼里,那些借着酒劲儿对楼内的女郎动手动脚的男宾。
月银沙抿了抿唇,攥着身前的被褥,不吭声,也不动。
像是一种无言的抗拒。
沈行藏“啧”了一声,似乎是有些不耐烦,重复了一遍:“我叫你过来。”
大抵是喝了酒的缘故,他语气没轻没重的。月银沙紧紧攥了拳,深吸一口气,缓缓挪向床沿。
还没等她挪过去,沈行藏忽然伸长手臂,一把将她拽了过去!
紧接着,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倾覆过来。
月银沙懵了一瞬,本能地闭上眼。
然而,她闭上眼等了片刻,预想中的亲吻却迟迟没有落下,反而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带着冷意的嗤笑。
她疑惑地睁开眼,对上了沈行藏毫无波澜的眼睛。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要对你做什么吧。”
半晌,沈行藏松开她的手臂,“啧”了一声,“你伤还没好,想来就算要做些什么也没法尽兴。不过么,你乖乖在这儿待着,以后还愁没机会么?”
月银沙眉头拧得更紧:“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沈行藏说,“t这儿比金墉城那鬼地方舒适多了吧?我奉劝你别打些什么歪主意。若你要跑,从前咱们说好的那些事,小爷我就没法和你保证喽。”
他顿了顿,眼角一弯:“关于你那位......‘情郎’的事儿。”
月银沙微微一僵,语气严肃起来:“他不是我的情郎。”
“好好好。”
沈行藏点点头,“是不是情郎,总归都是一回事儿。你放心,一切事情都很顺利,你那位郎君也已经得偿所愿,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这可都亏了你替他遮掩啊,月小姐。”
“......”
月银沙睫毛颤动,脸上神色有点儿怔然,然后就听沈行藏继续说道:“只不过么,这件事里,出了一点点小变数。”
“变数?”她思绪回笼,瞬间有点儿紧张。
“有人已经意识到了事情不对。”
沈行藏从衣袖里摸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随手抛给她,“所以,我要你帮我,把这些变数尽数解决。”
月银沙皱起眉头:“我要如何......?”
沈行藏朝她衣襟处瞥了一眼,忽然问道:“你这伤口,会影响你跳舞么?”
月银沙神情犹豫。
其实皮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每每活动筋骨时牵扯到伤口,还是会一阵阵地钻心的疼。她想了想,谨慎地回道:“小人不敢保证。”
沈行藏便指了指那个白色的小瓷瓶。
他对月银沙道:“这是王宫里御医开的丹药,你每日三服,便能保你胸口的伤尽快好全。其馀的,你什么都不必做。”
“待到一周之后,新园竣工,我会邀请世子爷来园中作客。”
沈行藏偏过头,微微仰起脖颈,目光穿过屋内重重华丽的帷幔,似是看向很遥远的地方。
惨淡昏暗的夜光落尽他眼底,他眼底竟然划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我要你在世子爷面前,再跳一遍那天晚上的剑舞。”
月银沙在一边看着他,忽然间脊背发冷,一瞬间明白了他口中所说的“变数”是什么。
......沈行藏是要借她的舞,把世子爷引到园中来。
然后趁机,对世子爷下手。
-
第二日,世子府邸。
雪龙醒来时,周围床幔如常拉着。四周昏不见光,而身边的床榻已经空了,伸手一摸,被褥上温度犹存,但人却不见踪影。
这么一大早,祝扬又上哪儿去了?
雪龙更衣梳洗,拉开起居室的大门时,见微雨正站在廊下,怀里抱着橘猫逗着玩儿,似是一直在等她起床的样子。
“怎么一大早在这儿站着?”
雪龙走过去,微雨赶忙放下猫迎过来,“郡主,您醒啦!”
“世子爷托我和您说一声,说是这两日天气反复,国君又染了风寒。今儿一大早王宫便派人来通报,他就先进宫去了。”
微雨顿了顿,瞥了一眼雪龙的脸色,又道,“那个,郡主......”
雪龙失笑,“怎么支支吾吾的?有话便说罢。”
“今日一早,使臣来到府上时,其实是想殿下和您一起进宫的。”
微雨挠了挠脑袋,声音渐渐低下去,“只不过,世子爷说您昨晚累着了,想让您多睡片刻,就把使臣回绝了......”
雪龙:“......”
什么“昨夜累着了”?祝灵均这家夥,能不能别说这么让人浮想联翩的话啊!
不过......
雪龙思忖道,自从她嫁进了这府邸,似乎还一次都没亲眼见过蜀君。
平心而论,她其实不大想见这位一国之君。
去年的兵变案像是一根利刺,随着时间流逝,这根刺在她心中愈发扎深。天长日久,已经深深地嵌入了她的血肉之中。因而,她很难对这位国君有什么好感。
她并非自怨自艾之人,顾影自怜也并非她一贯的作风,然而每每旧事重提,这根刺都在她心底惹得翻天覆地丶久久不得安宁。
雪龙深吸一口气。
但逃避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身为王妃的她,总归得有面见蜀君的那一天。
“微雨。”
她问道,“祝扬走了多久了?”
微雨想了想,心下了然,“不到半个时辰?您若是现在出发,走几条近道,说不定还能和殿下在王宫门口碰上面呢。”
雪龙点点头。
“去取我的簪子首饰,再去将我那身礼服取来。”
雪龙卸下腰间的神灵雨,抛给微雨,“备车。”
......
老杨将马车缓缓停在王宫门口,朝着车厢低声说了一句:“殿下,咱们到了。”
祝扬掀开车帘,从车里下来。
连着阴雨了几天,今日倒是云销雨霁,难得是个晴朗的好天。
微风拂过身侧,轻柔又温暖,祝扬擡手挡了一下面前的日光,心中有点遗憾地想:这般好的天气,其实最适合带她出城踏青。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迈步往王宫门前走去。
就在这时,身后的御道上,忽然传来了阵阵急促的马蹄声。
“殿下留步!”
祝扬蹙了蹙眉,定下脚步回身看去,只见一辆马车疾驰而来,车夫匆匆一拉缰绳,将车稳稳停在了宫门口。随即跳下车来,小跑到车厢处。
这个车夫的脸......
祝扬心下一动,这不是府邸的另一名车夫么?
这是府上来的车?
这个念头刚动,那车厢的车帘便被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撩起。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抹胭脂色的裙角。
紧接着,少女扶着车夫的手臂,动作缓慢地从车中下来。
她身穿蓝白直袖襦衫,外罩金黄褶边半袖襦,胭脂色的间色八破裙随着足下的动作波澜般起伏,腰系水蓝色腰封,上悬一枚通透的玉环。
就连长长的乌发,也用珠钗发簪挽起,梳成了挂垂髻的样式,与平日里的模样竟是大不相同了。
雪龙下了车,目光环顾四周,倏而看见了站在宫门正前的祝扬,眼底顿时浮上惊喜之色。
她提着裙角跑到他身边。
“可算赶上你了。”
她小声嘟囔,“我从没坐过这么快的车,脑袋都有点发晕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