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人(二)
祝扬垂头看她, 沉默不言。
可眼底的惊艳却压不住。
雪龙兀自抱怨完,没听见祝扬的回话,于是擡起头看他, “怎么不说话?是我来的不是时候?”
祝扬摇摇头:“不是。”
他目光定在她发簪晃动的流苏上,眼底光斑荡漾。祝扬张了张嘴, 又像是一瞬失语, 顿了顿才低声道:“......从来没见你穿过这身衣裳。”
他垂下眼, “实在是......太美了。”
她在远离皇城的高山江水边长大, 总是嫌那些高门贵女的衣裳首饰太过麻烦,哪怕成了王妃, 平日里的衣裙也是随意的。
祝扬认识她以来, 除了大婚那日,就再也没见过雪龙披戴绮绣。
自打第一眼见到她,祝扬就知道,她从来不是美丽却柔弱的菟丝花。
但此时此刻, 他看着她花瓣般绽开的裙摆, 忽然觉得,这般贵重的礼裙, 实在是太衬她不过。
像是绽放的红山茶。
雪龙耳畔微热,连忙哼了一声, 略有点别扭地撇开眼去。
她伸手拨弄了一下发髻旁的发簪, 叹道:“......你是不知道, 这发髻加上金玉首饰到底有多重。”
......成亲那日的新娘发髻, 都没这么沉重。
“咱们赶快走罢?”
雪龙扯了扯他衣角,“早些回去, 我也好将这些饰品都卸了。”
祝扬“嗯”了一声,转头向着宫门口的两个守卫示意, 然后便领着雪龙步入那道王宫大门。
御道两侧尽是高墙,擡头向两侧望去,沉沉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人走在道上,宛如威光下的草芥一般渺小。
祝扬偏头看了雪龙一眼,知她衣裙繁复行走不便,便有意放慢了脚步,与她并肩。
走过一段路,忽的迎面遇见一群列队而行的宫女太监。
那一队的宫人们路过祝扬和雪龙时,纷纷驻足让道,对着二人躬身行礼。
“......”
雪龙有些不习惯,犹豫片刻,脚步往旁边移了移,想要去扶那些宫人:“不必多礼。”
谁知她脚步刚动,离她最近的小黄门竟双膝一软,啪嗒一声,深深伏倒在地。
雪龙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下一秒便被祝扬一把攥住,不容置喙地将她拽走。
走出老长一段,她仍是有些不放心地想要回头看:“那些人......”
“不要回头看,也不要去扶。”
祝扬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什么感情,“你越是想要去表现出‘关切’,他们反而会像是惊弓之鸟一般吓着。这就是王宫里的道理。”
说着,他t看了雪龙一眼,“在那些宫人眼中,你是主子罢了。”
雪龙抿了抿唇,没有答话。
两人一路无话地穿过长街,身边的景致倏而变换,无数黑白翘檐的楼阁映入眼帘,笼罩在若隐若现的烟雾之中。
宫殿楼阁之间,偶尔有穿着素色道袍的道士穿行而过。
有个穿着靛蓝道袍的年轻道人经过两人身边,只是脚步一顿,向着祝扬和雪龙躬身行了个礼。
不知是不是错觉,雪龙似乎闻到了若有若无的酒气。
礼罢,也没再管世子和王妃,自顾自直起身,拖着步子走远了。
雪龙目送着那道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边走。”
祝扬扯了扯她的袖子,顺着她的目光方向看去,“哦,王宫里修行的道士罢了。”
雪龙环顾着四周宛如道观的殿宇,问道:“宫中有很多道士么?”
“嗯。”
祝扬道:“......最近有位新的道长入宫布道,带了不少弟子来。”
雪龙点点头,没再发问。
祝扬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心微微抽动了下。
转过一条蜿蜒长廊,山后清凉的微风徐徐吹来,春秋代序岿然建于山前。殿前的巨大香炉里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摇晃着消失在半空中。
清烟的味道和若有若无的草药味儿交织在一起。
门口小太监早就得了通传,在门口候了半天。见了两人,赶紧堆起了满面的笑意,对着世子和王妃行了大礼,又忙不叠钻进屋里通传。
“大王近日病着,晨间喝了药便乏得很,刚刚和大司马说了几句话,正打算睡下呢。”
片刻之后,殿门打开一条缝隙,小太监蹑手蹑脚地阖上门,小跑着回到祝扬和雪龙跟前,回禀道。
“不过,大王听说王妃也来了,想见王妃一面。”
......
蜀君略佝偻着身子,怏怏地靠在上座,忽然用衣袖遮面,重重的咳嗽声回荡在整个殿内。
大概是上一回服丹中毒时伤了根本,这些日子来,蜀君总是感觉身体疲乏,精神也大不如前。
春日里天气温暖,但每每落雨变天,哪怕挨着了半点儿冷风,蜀君便会犯起风寒来。
眼瞧着身子骨一日弱过一日,蜀君炼丹修行倒是更加勤快了。
这些日子,几乎是完全舍了朝政,每日大半时候都和那位镜神道长论道清谈,近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宫人去请示大司马,可桓胥只是传了话回来——“大王这是得道在即,老夫也不宜去打扰啊”。
大司马撒手不管,御医们也不敢多说什么。果不其然,前几夜的那一场冷雨一浇,蜀君便又病倒了。
这一遭,他咳了血。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直到今日一早,他才能勉强借着宫人的搀扶下了榻。
忽然,只听外殿传来吱呀一声响,随即有两道脚步声在殿中响起。
蜀君浑浊的眼珠转了转,似是被那阵动静所惊动,终于恢复了一线清明。
他勉力将涌至喉头的一阵腥甜压了下去,徒劳地试着挺直了腰背。
坐在一边的桓胥道:“是灵均和王妃到了。”
话音刚落,重重的帷幔被撩起,有一对青年男女绕过外间,缓缓走到堂下。
雪龙擡起头,一眼先看见了端坐在上丶姿态懒散随意的桓胥。
殿内门窗紧闭,亦没有点灯,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一线日光从窗棂的缝隙里偷钻进屋内。
那一缕微光之下,大司马宽大的袖袍铺陈逶迤,衣袖上的金线泛着粼粼幽光,仿佛腾云驾雾的龙。
而桓胥的身边,整个内殿的正中王座上,则是个瘦削枯槁的男人。
雪龙心中略微惊讶。
算算蜀君的年纪,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了,但也远不至于衰老至此啊。
此时王座上坐着的人,几乎完全是个老态龙钟的病人了。
与身旁侧位的桓胥形成了巨大的对比。
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雪龙用馀光瞥了一眼,看见祝扬一撩衣摆,规规矩矩地拜下去,行了个大礼。
直到祝扬礼毕起身,雪龙仍是站在原地,仿佛正犹豫不决。
然后,像是笃定了什么,雪龙微微挺直了腰板,低眉垂眼,向着上首行了个万福礼。
“小人见过大王,见过大司马。”
她声音清亮而笃定,好似窗外无边春风拂过,神态平静,不卑不亢。
她这一遭又没行跪礼。
真是胆大包天。
桓胥扬了扬眉,没说话,只是侧脸瞥了上首的蜀君一眼,夸张地叹了口气,手里仍是拈着那串佛珠。
上一回,她被桓胥单独请去府上时,就没行跪礼。
彼时她对桓胥说,她是一国使臣,自然没有跪他国臣子的道理。大司马再怎么位高权重,在她眼里,也不过是朝中臣子的一员而已。
然而这一遭,她穿着华贵的礼裙,梳着已婚妇人的发髻,分明是以储妃的身份来的。
桓胥的动作根本没打算隐藏,便尽数落进祝扬和雪龙的眼里。
如果说上回雪龙的失礼还是情有可原,那么这一遭,着实可以说是装都不愿意装了。
——她就是不愿对上首的两人行跪礼。
桓胥看向蜀君的那一眼,摆明了在无声地询问国君——要罚她么?
殿内气氛有一丝诡异。
身边的祝扬有一瞬的僵硬,猛地扭过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里不自觉含了几分焦虑。
雪龙袖袍底下的手悄悄动了动。
当着桓胥和蜀君的面,她轻轻攥了攥祝扬的手指,指尖在他微凉的指腹间拍了拍,示意他安心。
而上首正中,蜀君缓慢地擡起眼来,对上了雪龙的目光。
“你就是灵均的新妇。”
半晌,蜀君声音沙哑地问道,“温家的小女郎,你叫什么名字?”
雪龙微微颔首,恭恭敬敬地回道:“小人姓温,名雪龙。”
听到“温”这个姓氏,蜀君的眼皮不自觉跳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又是强行压下一阵咳嗽,继续问:“雪龙,是哪两个字?”
雪龙语气微顿:“冰雪之雪,苍龙之龙,是小人的父亲给小人取的名。”
蜀君听完这一句,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良久。
他坐在上首看了她半晌,忽然从她的言语姿态里察觉到一丝莫名的熟悉。
自打进入内殿,桓胥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已经无形中给她施加了诸般压力。
然而,这小女郎只是不卑不亢地站着,面上的神情始终自如,话音里也觉察不出半点儿畏惧。
蜀君盯了她许久,那小女郎便坦然与他回望,眼尾甚至放肆地勾起一丝微笑的弧度。
良久,蜀君似乎有些疲惫地往后一靠,闭上了眼。
“......你很像你父亲。”他哑声道。
......
二十年前的春天,温双壑随折荆太子亲征,一路高歌猛进,无往不胜。不到两个月时间,晋军收复大半失地,直逼点春江畔。
那时蜀国新丧,国君新登基。那时他还年轻,头脑一热之下,便要效仿折荆太子御驾亲征。
谁知初到点春江的第一夜,便遇上了西泠军统领温双壑夜袭军营。
蜀君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晚的场景。
营帐中大火四起,人间地狱一般。
将士和守卫们死的死丶逃的逃,一片混乱里,国君的安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蜀君下了个半死,但没有武功傍身,又无处可逃。畏畏缩缩躲了半天,直到一把软剑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哟,小国君。”
那人居高临下看着他,吹了声口哨,眉眼弯起的弧度和面前的小女郎如出一辙,道:“可算找到你了。”
......
后来多亏了几个死士的掩护,蜀君最终逃出了晋国军营里。
死士无一生还,而蜀君在九死一生之后回到青河城,再也不提打仗的事儿。
蜀君凝望着堂下的少女。
即使知道温双壑已死丶西泠军已灭,这少女家破人亡,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蜀君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另一边,雪龙嘴唇微抿,谨慎地沉默了一阵,才垂下眼去,低声道:“大王谬赞。”
国君座上的人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你......”
没成想刚一开口,喉头血气上涌,国君猛地弯下腰,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连同着整个人都佝偻成一团。
接着,国君瞳孔陡然放大,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室内一瞬寂静。
祝扬深深皱眉,拂袖转身而去。
片刻之后再回来时,身后已经跟了御医和几个战战兢兢的小太监。
“大王不好了!”
御医只探了探国君的鼻息和脉搏,脸色便倏地沉了下来。
几个小太监更是吓得不起,几人赶忙将昏倒的蜀君擡起,手忙脚乱地送进起居室去。
蜀君这晕得突然t,春秋代序里登时一片混乱。
难不成是看见自己,和自己说了几句话,便想起当年的阿爹,所以气血翻涌以至晕倒?
雪龙站在原地,一时有点儿拿不住主意。
思忖片刻,她还是迈开脚步,跟上那几个小太监的脚步,想要去瞧瞧蜀君的情况。
脚下刚动,便被一只手拉住了。
“和你没有关系,别多心。”
祝扬飞快地说,“我跟进去瞧一眼,你到门口等着我,咱们一会儿就回家。”
说罢,他深深地看了雪龙一眼,转身跟了上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重重叠叠的帷幔后面。
一直到那流水般摇晃的帷幔复归平静,雪龙这才收回目光,准备转身朝外走——
“别急着走啊。”
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
雪龙脚步猛地一顿。
方才蜀君忽然晕倒,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只有一个人自始至终既不出声,也没有任何动作。
哪怕是看着蜀君咳血,那人都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
雪龙缓缓转过身来,对上了桓胥的目光。
大司马依然好整以暇坐在原处,方才的一片混乱中,他的衣袍边缘都没皱一下。
“好久不见啊,温小娘子。”
桓胥扬起眉毛,手中把玩着的佛珠一顿,“新婚有些日子了,和灵均相处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