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人(四)
一直到上了车, 雪龙都有点儿心不在焉。
日光之下,道长手上戴着的数枚扳指反射出强烈的光芒,夺目得刺眼。
偏偏那人面容清矍宁静丶气质宛如出尘仙人, 整个人与指间的华贵饰品极不相衬,反倒显得有几分古怪。
至于究竟什么地方古怪, 她又一时半会说不出个所以然。
雪龙眉头微蹙, 在脑海里搜寻半天, 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名道长。
......是她多心了?
她盯着车厢旁轻微晃动的幕帘, 看着自帘子缝隙透露出的宫城高墙,微微出神。
“发什么呆呢。”
冷不丁身边响起一道声音, 车帘被人掀开, 有一道身影出现在车厢门口。
祝扬登上车来,径直挨着她在她身边坐下。雪龙回过神来,摇摇头,默默往座位深处缩了缩。
她还是不习惯与他靠得那么近。
马车轮毂转动, 沿着宽阔御道, 很快驶离了宫城。
巍峨绵延的城墙很快被甩于身后,马车转了个弯儿, 拐进一条长街,雪龙听到街边传来行人商贩喧哗来往的声音。
接近正午, 车外曝晒之下热浪滚滚, 车内垂着帘, 只有时而钻过车窗的微风带来一丝热意。
雪龙悄悄掀开帘子一角, 看见道旁的垂杨柳已经长出了深绿色的叶片。
时间一晃而过,过不了多久, 蜀中就要入夏了。
她来到青河城,已经好几个月了。
雪龙放下帘子, 车内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还是祝扬先打破了沉默:“你也觉得那道士不对劲,对吗?”
世子爷察言观色果真厉害。雪龙愣了愣,从他的话里意识到了什么,转脸看向他:“你也这么觉得?”
祝扬没说话,只是抱着双臂看着她。
“我总感觉,那位道长给人感觉有些熟悉。”
雪龙有点犹豫,“可我明明没见过他,大概是我多心了......”
“不是多心。”
祝扬手指搁在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开口道:“若只是你一个人有这种既视感,或许能用‘多心’解释。”
“但是我和你有一样的感觉,难道都是多心么?”祝扬压低了嗓音,“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况且,多心也不一定是坏事。”
雪龙有些犹豫:“这毕竟只是猜测......”
“待到证据出现,就已经迟了。”
祝扬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说道:“还有一事......这道士进宫没有多少日子,不仅将父王蛊得死心塌地,还顺理成章成了王宫里上百名道士之首。”
“能做到这些,这人不可能没有几分真本事。”
更何况......镜神道长是桓胥带进宫的人。
自从镜神进宫,没过多少日子,蜀君的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
祝扬道:“我怀疑他在暗中帮亚父做事。”
雪龙t听完,默然片刻。
再开口时,她没再质疑什么,只是问道:“你是有什么打算了么?”
出乎预料地,祝扬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我暂时看不出他的真实意图,只能先派人去暗地里查着。”
祝扬看她一眼,无奈地笑:“这两日沈家的拜帖就要送到府上了,下周就是赴宴的日子了。我觉得,咱们眼下还是想想法子,怎么能私下与月娘子说上几句话吧。”
说到这个——
雪龙有点好奇,忍不住问道:“中郎将那私园,到底是什么来头?”
她顿了顿,又加了半句:“你和中郎将,是怎么认识的啊?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和大司马一起,对你......”
“算计”两个字还没说出口,祝扬忽然转过脸来,深黑的眸子在她脸上久久停留,眼底情绪复杂。
雪龙蓦然被他这么目不转睛盯着,心中不知怎的有点紧张,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
“......是我冒犯了你了吗?”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祝扬向来千尊百贵丶习惯于把任何事情都占有先机的一个人,被自己所谓的“好友”作局摆了一道,大概是一件很拂面子的事。
“对不起啊。”雪龙抿了抿唇,还是说道。
道完歉,才发现自己上车时距离祝扬八丈远,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几乎能再坐下两个人。
雪龙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裙子,往祝扬身边靠了靠。
她做这些时,祝扬就这么一直沉默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划过她乌发上那支微微摇晃的缠丝山茶珠簪,又缓缓下移,落于她额间眉心那一点珍珠妆面丶簌簌扑扇的长睫毛。
最后在她唇间一点红上久久流连。
直到雪龙慢慢移到他身边,探究似的擡头去看他时,祝扬才收回了目光,反而躲开了她的眼神。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提的。”
祝扬顿了顿,“你用不着和我道歉,更谈不上冒犯我。只要是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会告诉你。”
“他那私园,足足修了两年时间。”
祝扬细细回想,“他父亲沈御史清正不阿,在朝中操劳了一辈子,算是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之一。”
“沈行藏是家中幼子,出生那年刚好赶上晋蜀两国隔江对峙,御史大人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没精力去管这个刚出生的儿子。”
几年之后,折荆太子已死丶蜀中基本恢复了元气,老御史好不容易一口气,回头一看,自家小公子已经成功地长歪了。
沈行藏自小聪慧,却对世家贵族公子的礼仪大道丶道法书籍嗤之以鼻。平日里最爱偷偷溜出府去,不是去鸳鸯楼听角儿唱戏,就是去窥山水喝酒胡牌。
长大成人之后,更是说什么都不愿意进朝为官。平日里最爱和三两狐朋狗友招摇过市,俨然一副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做派。
但毕竟是家中幼子,老御史气个半死,却又无可奈何。
大概是自己平日里太过操劳,疏于对沈行藏的管教罢。老御史如是想。
对于这个幼子,老御史三分怒其不争,七分愧疚溺爱,因而在沈行藏前年的生辰上,老御史大手一挥,将蜀君赏赐给自己的一整座园子送给了这个儿子。
沈行藏便花了两年时间,遍请整个蜀中最好的工匠,将整座园子从内至外修缮一遍。
祝扬某日同他一起喝酒,沈小爷喝到微醺,大着舌头告诉祝扬:“小爷想好了,给这园子起名‘铜花’,里头可是大有洞天......比大司马家还要气派呢!”
那日祝扬捏着酒杯,闻言略微惊讶:“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
凄凄古血生铜花,以“铜花”二字命名,怎么着都有点儿阴森可怖的鬼气。怎么会有人这么给自家园林起名?
沈行藏呵呵一笑,打了个嗝:“小爷前两日听了句诗,叫什么......‘秋匣生铜花’,嘿嘿,前两天鸳鸯楼那个唱《梦寻》的角儿就叫做秋匣,小爷以后要专门把她买回来,藏在园子里......”
“那个时候,我当他只是随便取了这两字,只是为了讨那叫做秋匣的歌姬开心。”
祝扬说到这里,话音顿了顿,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几年前的一天,他听说鸳鸯楼的角儿上了新戏,便翘掉了朝会,欣然前往。谁知在鸳鸯楼的大堂里,和沈行藏恰巧点了同一位歌姬。
世子爷懒得和旁人计较,一掷千金叫走了歌姬。谁知从鸳鸯楼出来的时候,又和沈行藏打了个照面。
不打不相识,自从那一日之后,他又在城中的各类场馆里遇见过沈行藏几遭,两人这才渐渐熟识起来。
祝扬从前只当这位老友是真的逍遥自在,偶尔和他一起出行游乐,把酒言欢丶觥筹交错的间隙里,甚至会生出一点隐约的羡慕来。
以至于差点儿忘记了,青河城巍峨四围的城墙底下,四处是匿于暗处的刀光剑影,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
每个人都带着秘密踽踽独行,又何来“自由”的馀地呢?
正如祝扬有自己的秘密,沈行藏也有自己的秘密。
清峻的天光底下,是无边际的漆黑炼狱。
被从金墉城神不知鬼不觉劫走的月银沙只是第一个。
现在看来,沈行藏那座金碧辉煌气的铜花园,或许真是恰如齐名,是一座用鲜血浇灌而成的园林。
沈行藏到底在帮桓胥做什么,其中是被迫无奈还是自告奋勇,祝扬一概不知。
不过,这些对他而言,倒也不太重要。
祝扬垂下眼,漫不经心地想道:事已至此,反正他也从未想着顾及什么兄弟朋友的旧日情分。
雪龙坐在一边安静地听着,只听见祝扬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像是陷入了沉思的漩涡中。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六神无主地看着祝扬的神色,犹豫了半天,慢慢伸出手去。
轻轻地丶试探地覆在了祝扬手上。
手背上温热的触觉透过皮肤,严丝合缝地传递过来。
祝扬原先正微微出神,被手背上突如其来的温度惹得回过神来,有些愕然地垂头了眼两人交叠的双手。
......记忆里,总是他主动地去牵她的手,她什么时候这么主动过了?
祝扬的目光移动她脸上,恰好见她略歪着头,然后对上了她一双含了关切的丶波光细碎的眸子。
马车里的空间不甚宽敞,车帘遮住了大半的光线。行至一处岔路口,车拐了个弯,驶离了宽阔的街巷,街边热闹的喧哗声瞬间被甩于身后,渐渐远去了。
车厢里的空间不算宽阔,两个人就在这样的寂静里,安静地四目相对。
......他衣襟上浅浅的荼蘼花香又在往她的鼻腔里钻了。
这香气将她的神志都扰得有些不甚清明了,真是讨厌啊。
雪龙心里想。
半晌,祝扬依然看着她的眼睛,搁在膝盖上丶和她叠在一起的那一双手却动了。
他反手扣住她那只柔软的手,五指挤进雪龙指缝里,紧紧地牵住了她的手,搁在自己膝头上。
雪龙的耳畔倏而泛起浅浅的红,眼睫颤动了一下,低下头去避开祝扬的目光。
“你这是在安慰我么?”祝扬开口,声音有些几不可查的哑。
雪龙盯着两人紧紧相扣的手。
“是。”
她说。
她将头埋得太低了,自然也就错过了祝扬眼中一闪而过的丶几乎算得上是欣喜若狂的神情。
雪龙忽然感到有一只手轻轻抚上了自己的脸侧,捧住了她的脸。
哪怕快要入夏,祝扬的手依然是微凉的,像是永远染不上半点儿体温。雪龙有点疑惑地顺着他的动作擡头,恰好看见俊美的青年朝着自己俯身靠过来。
祝扬半阖着眸子,薄薄的唇近在咫尺。
然而,就在他要吻到她的瞬间,雪龙忽然撩起眼皮,伸出一根手指,在半空按在了他的唇上。
手指上传来冰凉而柔软的触感,雪龙只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
“别这样,祝扬。”
她眨眨眼,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的气音喊他的名字,“......正人君子一点,好吗?我还有事情要和你说。”
祝扬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雪龙屏住呼吸。
“若是我一定要在这里吻你呢。”半晌,祝扬道。
他甫一开口,潮湿的气息便浮上她的手指。雪龙手指都在发抖,仍然是强迫着自己保持镇定:“你这就是在得寸进尺。”
不过......这里是他的车,她能把他怎么办呢?雪龙疑惑了半秒,犹豫道:“你和我......我们过几招?”
祝t扬哑然失笑。
“罢了。”
他直起身子,往车厢的后座上一靠,道,“你还有什么事儿要和我说?”
见他撤开,雪龙松了口气,开口道:“刚才上车之前,我有点儿走神了。你是不是和我说了......一种什么蛊?”
倒不是她怀疑什么,只是一从祝扬口中听说“蛊”这个字,她就没法不本能地警惕。
“嗯。”
祝扬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睛瞪圆了,立即知道了她在想什么。
“放心吧。”祝扬拍拍她的脑袋,宽慰道,“虽然我从前也没试过这蛊,但我能和你保证,这只是为了把你带进铜花园,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雪龙看他的眼神里依然有几分狐疑:“真的?”
“真的。”
祝扬道,“况且,我会先确认好安全性之后再给你用的。”
雪龙愣了愣,脑海中忽然闪过了诸多从前听闻过的传言。她呼吸一滞,犹豫了片刻才开口:“你是要在别人身上试蛊么?”
这下轮到祝扬怔住了。
半晌,他似乎明白了雪龙的意思,忽然低声笑了一声:“那些传言,对吧?”
雪龙唇缝抿成一条平直的线,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那我给你看个东西吧。”
说罢,祝扬弯了弯眼睛,伸出自己的一只手臂,当着雪龙的面,轻轻撩起了自己的衣袖。
雪龙微微伸长了脖颈,待到看清了祝扬小臂上的情状,瞳孔乍缩。
“这是......”
祝扬手臂上的皮肤也是如出一辙的苍白,皮肤底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顺着小臂,能看得出锻炼地匀称有力的漂亮线条。
而在那冷白的皮肤上,手臂的内侧,竟然密密麻麻地分布着许多细小的小孔!
除了小孔,还有几个留下痕迹的浅浅伤疤。
这是......
宽大的衣袖再次落下,手臂上的那些痕迹尽数隐去了。祝扬的声音自头顶传来:“看清楚了么?”
“......”
雪龙擡起头,眼底的震惊还未褪去。祝扬笑起来,又摸摸她的头发,道:“千万别和旁人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