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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花(二)

炽热的光线被遮挡在垂纱之外, 车厢里光线幽暗。雪龙安静地靠在座上,手中默默握紧了腰间神灵雨的剑柄。

车子在青河城的街道上几个弯,出了城, 周围街道上的喧哗声被远远甩在身后,只有哒哒的马蹄声清晰可闻。

片刻之后, 车子在一处岔路口停住了。

“王妃。”

前座车夫的声音低声传来, “沿着前面的车道, 往山下的方向行上半刻, 就是咱们的目的地了。”

雪龙撩起车帘,只见蜿蜒车道的尽头, 高耸青山近t在咫尺, 无边的苍绿连绵不绝。清凉带着潮湿的山风扑面而来,车道旁一条潺潺细流,自山间缓缓流淌。

像是那些追求雅趣的达官贵人一样,沈行藏的私园, 就隐藏在这片幽深青绿的脚下。

“我们就在这儿等。”

雪龙说。

车夫应了一声, 将车子赶到路边停下。

没过多久,道路尽头传来马蹄扬起尘土的声音。车上铜铃声由远及近, 雪龙将头探出车窗,眯起眼, 认出这是祝扬寻常乘坐的那辆马车。

车夫老杨远远看见了路边听着的车, 一拉缰绳, 慢慢将车停在了路边。

“殿下已经到了。”

老杨从车上跳下来, 对着雪龙深深一揖,“园子就在前面, 殿下说,待您准备好了, 随时都可以过去。”

雪龙微微颔首,正欲放下帘子,吩咐车夫继续出发,又被老杨叫住了:“王妃请留步。”

“杨叔还有事儿?”

雪龙有点惊讶,心头倏而划过一丝紧张,“难道是祝扬那边出事了?”

老杨愣了愣,赶紧摇摇头:“没有的事,殿下刚刚被沈郎君迎进园了,料想一时半刻间不会出什么事儿。”

“是殿下让老夫把这个交给您。”

老杨从衣袖里摸出个小小的玩意儿,递到雪龙手里。

雪龙伸手接过,低头一看,是一块雕刻复杂的镂空令牌,下缀流苏,掂在手里颇有几分重量。

她翻来覆去看了片刻,忽然觉得这令牌的形状有些眼熟,似乎是祝扬平日里的某样配饰。

不过祝扬素日里各类饰物种类诸多,她一时也想不起来祝扬什么时候佩戴过。

她有点迟疑道:“这是......”

“这是世子爷的随身腰牌,见令牌如见殿下亲至。”

老杨道,“殿下说了,今日与您分开行动,如果您碰上什么难以脱身的麻烦,这块令牌说不定能帮上您的忙。所以特意吩咐老夫,让老夫无论如何也要将令牌叫到您手上。”

“殿下还托老夫转告您......”老杨回忆着祝扬的话,继续说道,“若是情况危急,千万不要逞强。”

令牌镂空的棱角将雪龙的手心磨得生疼,她却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默默攥紧了那块令牌。

她几乎能想象到祝扬说这几句话的语气和神态。

“我知道了。”

片刻之后,她面色如常地擡头,唇角带了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半抹笑意,对老杨点点头:“去吧。”

车夫躬身告退,很快清脆的铜铃声逐渐向身后远去,老杨驾着车往回城的方向去了。

周围很快又恢复了一片寂静,雪龙放下车帘,将那枚令牌妥善收进衣袖。

令牌冰凉的触感透过衣料传递到皮肤,雪龙深吸一口气,朝前座吩咐道:“走吧。”

......

铜花园的大门隐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间,黑白围墙里远远传来缥缈的丝竹和唱曲声。

眼下唱的是一曲《山桃红》,不知中郎将是从哪儿寻来的歌姬作陪,隔着半个园子的距离,那莺啼燕啭的歌声像是勾人的细鈎,直往人心尖儿里钻。

即使瞧不见歌姬的脸,也能猜到,宴上的一定是个绝代佳人。

迎进了世子爷,守在门口的家臣得了闲,便靠在墙上,半眯着眼睛,听着远处传来的丝丝缕缕的婉转歌声,如痴如醉。

因而,直到勒马的声音响在耳边,家臣才猛地回过神来,朝着门口道路边看去。

“什么人?”

世子爷来得最迟,按照主子给的名册,今日已经不会再有别的宾客前来了。

更重要的是,这园子穷奢极华又位置隐蔽,沈小爷为了掩人耳目,只告诉过几个亲近的好友,大多数人根本无从得知这座园子的存在,更找不到这处。

来人是谁?

家臣有点疑惑,老大不情愿地把神思从歌声里抽回来,打起了三分警惕心。

只见那马车中伸出一只纤纤素手,车帘被拉开,从车中款款走下一位穿着华贵的年轻女郎,手中拎着一个红漆的小盒,盒盖紧盖,不知里面置有何物。

她身姿纤细,走路姿态优雅,身上的裙装一看就是名贵的布料所织,俨然是一位身份高贵的夫人。

家臣握紧了手中长戟,微皱着眉看她一步步走近。

他刚准备出言呵斥,却听那女子开口道:“我夫君今日前来时,落下了东西,我便给他送来,劳烦大人通传。”

她声音温柔清脆,彷如山间水露,泠泠好听。家臣眉头皱得更深,狐疑地上下扫视过她的脸。

家臣想了半天,将自己见过的城中贵女想了个遍,也没想起来她是谁,心下疑窦更甚,问:“你是?”

女郎微微一笑,将手中漆盒置于一边,不紧不慢地从衣袖里摸出一个深黑的令牌。

这是......世子爷的令牌?

面前这女郎,竟然是世子爷新婚不久的王妃。

家臣瞳孔微缩,再擡头打量面前少女的时候,便带了几分探究的眼神。

......这女郎的言行举止丶一颦一笑无一不优雅,而那身美丽的衣裙之上,却是一张素雅的白净小脸。

不久前,世子爷大婚的时候,满城尽是红绸锦缎,花灯华彩挂遍了街道,如此排场,家臣还以为这新王妃是什么貌美无双的绝代佳人呢。

而面前这女郎,虽然样貌端庄秀丽,但也......稍微显得寡淡了些。

如今见着王妃本人,只是个柔弱的小姑娘,家臣略有些失望。

他面上不显,只是将目光投向了那只搁在一边的漆盒。

“今日除了宾客随身携带的,其馀任何物品带进园子,都必须仔细检查。”

家臣伸手就要去打开那只漆盒:“王妃,得罪了。”

手臂刚伸到一半,就被人在半空中一把握住了。

家臣心头一惊,恼羞成怒地挣了几下,却没想到,那只钳着自己的手看似没什么力道,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啪嗒一声,另一只手的长戟应声落地。

他这才缓缓意识到了什么,一瞬间脊背有点发凉。

“......”

家臣终于擡起眼皮,对上了面前少女一双仍然含着清浅笑意的眸子。

“得罪我什么了,方才没听清,你再说一遍呢?”少女声音温柔,仍是笑着。

家臣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半晌,家臣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似的,连连摇头。少女轻哼了一声,手上力道一卸,轻飘飘地放下了攥着对方手臂的手。

小臂和手腕上已经有了浅浅的红痕,家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惊疑不定。

......是他低估她了。

家臣后退半步,撤开自己和她的距离,垂下脑袋,行礼道:“......小人不知天高地厚,失礼了。”

“只是王妃,”

家臣目光再落在那只漆盒上,像是被什么烫到了,赶紧挪开目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您不能进园。”

且不说今日中郎将下了令,除了有拜帖的宾客,其馀人等一切不得入内,哪怕是沈老御史派来的人也不得破例。

家臣虽不知主子的用意为何,但他跟了沈行藏好几个年头,自然知道忤逆主子的下场。

况且......

家臣听着园子深处缠绵悱恻的歌声,腹诽道:今日这场宴会,本就是主子办来寻欢作乐的。

园中今日美人无数,王妃甫一出现,自然是大煞风景,那世子爷还如何玩得尽兴呢?

出乎预料的是,王妃听了这话,只是略微思索了片刻,就通情达理地点了点头。

“好。”

王妃从善如流道,“那便托园中的女侍帮我送一趟吧。”

她态度转变得太快,家臣略微有些讶然,不太理解她为何高拿轻放,仿佛刚才一瞬间的对峙不存在似的。

不过既然王妃同意了,家臣也在心中长长松了口气,接过那只漆盒,“您稍等片刻。”

说完,他就转过身去,快步朝着大门里走去,要去唤园子里候在转角处的女侍。

家臣走得太急,因此也就没有注意到,就在他转过身去的时候,身后的王妃也无声地跟上去,往前走了几步。

“你去把......”

家臣走到拐角,冲着女侍招了招手,另一手里提着那只漆盒,正要把盒子塞进女侍手里,颈侧忽然一麻。

那酥麻很快就蔓延到四肢百骸,家臣还没来得及朝后看一眼,就两眼一翻,身躯有如倾倒的山石,轰隆一声栽倒在地。

小女侍吓了一跳,还t没来得及尖叫,雪龙的手指已经在半空中转了个方向,迅速往她颈侧同样的位置一拂。

“睡一会儿吧。”

小女侍只听见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自己耳边响起,彻底晕死过去之前,最后只瞥见一抹山茶花般华美的裙角。

......

铜花园门口重归于安静,雪龙终于松了口气,转过身,朝着仍然停在门口的马车招了招手。

车夫得了信,便悄悄调转车头,沿着来路的方向离去了。

雪龙站在岔路口,朝着四下看去。

整座园子都隐没于苍翠的竹海和树木之中,长长的游廊小径掩映在茂密的叶中,即使是白日里,也显得格外幽深阴凉。

一阵风拂过,竹林携着风声簇簇而响,像是有无数喃喃低语响彻耳边。

四下皆静,唯有遥远的唱曲声幽幽飘来。

......这儿的小道旁连灯笼都没有,若是到了晚上,保不准有几分闹鬼的架势。雪龙思忖道。

她眺望四周竹海,竟然在一刹那里走了个神儿。

......阿姐走失丶她遇见祝扬的那个夜晚,也是在这般的一片竹林旁边。

她微微苦笑,很快回过神来,目光投向地上两个昏迷不醒的人,又看向了不远处的一间空着的房屋。

恰在此时,青石小道上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大概是因为刚刚建好的缘故,园中的大多数房舍都是空着的。雪龙不做他想,当即挽起袖子,拎着二人的衣领,将女侍和家臣拖了进去。

房屋分为内外两间,内间只有一间小榻和两把躺椅,看起来是守门的家臣平日小憩的地方。

她刚一进屋关门,便有一群穿着绿色衣裙的女侍端着漆盘,鱼贯经过。

那一队女侍经过岔路,向着另一个方向走远了,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雪龙心下微定,将家臣拖进内室,气喘吁吁地扔在榻上,然后阖上内间的门,回到外间。

她打开那只漆红的小盒,里面装的根本不是什么祝扬忘带的物件,而是雪龙自己的另一套更加轻便的衣裙。

眼下这身裙子,只是为了搭配“王妃”的身份而穿的,衣裙华而不实,做任何事情都不大方便,若是遇上麻烦事,更是有可能拖她的后腿。

为了今日能在园中行动便利,雪龙便特意将自己的日常衣裙藏在了盒中,假借“给祝扬送东西”的由头带进铜花园。

她正准备换下衣裙,馀光忽然瞥见了那位晕过去的丶被她安置在躺椅上的女侍,动作一顿。

女侍和她身形相仿,身穿青绿窄袖褶衣丶螺青破裙,和刚才那些经过的女郎如出一辙,应该是园中女侍的统一装束。

雪龙抹了把额角上的汗,忽然有了个主意。

-

而在另一边,顺着歌声传来的方向朝着园子深处走,便能走到一处凌空建于水边的翘角亭台。

亭子背靠青山,旁边便是自山上自上而下经过的小溪。溪水旁临时建起了一座舞台,台上的角儿眼波流转,正咿咿呀呀唱着曲儿。

亭子里,宴席间酒气缭绕,几个衣着华丽的青年相对而坐,歌姬侍奉在侧,交织的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祝扬坐在上首,浅浅抿了口杯盏里的酒,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地听着戏台上传来的唱腔。

“怎么了?”

沈行藏面上微醺,一手搂着个女郎,一边眯着眼看祝扬,大着舌头问:“灵均兄,是小爷哪里招待不周么?”

祝扬搁下酒杯,浅浅叹了口气。

祝扬擡起眼,朝着沈行藏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是想到,马上就能一窥绝代佳人真容,这杯中美酒丶盘中珍馐,都索然无味了啊。”

宴席上其馀几人也纷纷起哄:“是啊,不是说请了个绝色美女吗,什么时候让人上来啊?”

“这美女什么来头啊,怎么还神神秘秘的?”

“沈爷,看完了舞,还有没有别的好处啊?”

祝扬静静地听着席间喧闹,心道:果然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美女”的真实身份,其馀几人都被蒙在鼓里。

......不出所料,沈行藏搬出月银沙,只是为了将他引来赴宴而已。

闹嚷嚷一团间,沈行藏却忽然坐直了身子,“啊”了一声。

然后,他拨开身边的女郎,踉跄着起身,忽然朝着祝扬的方向行了个礼。

祝扬挑了挑眉:“兄弟,这是何意?”

“害呀,真是不巧。”

沈行藏露出一副为难的神情,挠了挠脑袋:“咱这位好不容易请来的舞姬,昨日面上忽然生了疮。”

“为了不扰诸位雅兴,她只能遮着面献舞一曲,还望各位不要嫌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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