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花(三)
走在最后的年轻女侍正低垂着头, 脚步细碎地穿过幽凉的步道,肩膀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哎呦!”
她吓了一跳,手上不自觉一抖, 托盘里的青釉莲花酒壶摇晃了几下,眼看着就要翻出托盘, 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出, 接住了摇摇欲坠的酒壶。
女侍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回原地, 回过神来, 语气里不自觉带了点责怪:“怎么冒冒失失的,可吓死我了!”
雪龙满脸的歉意, 伸手将酒壶扶回托盘里, 放软了语气:“小人......小人初来乍到,对园子里的道路还不大熟悉,一不小心迷了路,并非有意冲撞姐姐。”
女侍听她语气惶惶, 不由得侧过脸, 上下打量了雪龙一番。
面前的少女面容干净,神情里还有点青涩, 身上穿的确实是铜花园里统一的淡青色的衣裙,将整个人衬得纤细又单薄, 好似园中四面八方郁郁的竹。
一手还提着个盖着盒盖的漆盒, 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盒柄, 看起来颇有几分紧张。
女侍想了想, 确定自己从未见过面前的少女。
不过她也是这几日从沈府被调至铜花园的,对园子里的一切也没那么熟悉。女侍没当回事, 只当是新建的园子需要打理的事情太多,主子另选了些下人到园子里帮衬。
“你是新来的吧。”
雪龙低下头, 朝她行了个礼,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今个儿是小人第一天在园里当差。方才实在是无心之过,姐姐......”
女侍见她模样乖巧,言行举止还带着点新人的局促,不由得想起了几年前自己初入御史府的时候,心中因为刚才那点冒失升腾起的火气全散了。
“行了,下次当差小心点儿,若是被主子知道了,非饶不了你不可。”
女侍自以为将她的所思所想尽数看透,打断了她的话:“你也是往画池那儿去的么?”
雪龙虽然不知道所谓的“画池”是什么地方,但看着女侍端着的托盘中盛放的酒壶,心中也有了数。
“是。”
她垂下眼睫,看了看手中的漆盒,道:“门口的侍卫大哥说,这是世子爷府上送来的,托小人转交给殿下。”
“那你跟着我走吧。”
女侍不疑有他,点点头示意雪龙跟上脚步。
在她身后看不见的地方,雪龙悄悄松了口气。
她患上了园中女侍的衣服,而把自己带来的那身衣裙套在了那少女身上。
这一番折腾花费了不少工夫,雪龙生怕屋中两人醒来,临走之前,又各在两人身上点了穴位。
待到雪龙将自己收拾成如假包换的铜花园女侍,走出房门时,周围半个人影都瞧不见。来来往往的下人们都走尽了,雪龙不认识路,在园子里漫步目的地转了半晌,终于迷了路。
直到这时,她听见了不远处的岔路上传来女郎细碎的脚步声,当机立断迎上前去,“无意”间撞在了女侍的肩膀上。
两人行经过长长的青石板路,幽暗深邃的竹林在她们身边簇簇晃动,白日里昏昏不见光,只有半道上的唱曲声回荡在半空中。
雪龙一边走,一边仔细打量四周的情状,只见竹林之中的僻静无声之处,隐隐的藏着青瓦朱墙的院墙,隔上数步便可看见青砖之上的各色砖雕,无比精细地雕刻着十二星官图。
两人一路无话,女侍偶尔会回头瞥一眼,确认雪龙还跟在她身边,目光不经意落在雪龙手上拎着的漆盒上,闲聊似的随口问了一句:“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啊?”
雪龙刚想说自己并不知晓,却忽然想起了方才在门口,家臣和她说过的话——
“今日除了宾客随身携带的,其馀任何物品带进园子,都必须仔细检查。”
她飞快瞥了一眼手中t的盒子,不动声色地改了口:“这是给殿下带的披风,说是殿下早上出门时忘了随身带着。”
女侍有点惊讶:“马上都要入夏了,殿下怎么还要带披风?是着凉了么?”
......因为这话原先便是她自己胡诌的。
雪在手中掂量着漆盒,莫名有点儿心虚:“......大概是吧。”
这盒子里装的根本不是什么披风,而是她自己那条换下的王妃礼裙。
她心里默默想着,一会儿见着祝扬,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和他私底下说上一声。若是世子爷当着众人的面打开这只装着“披风”的漆盒,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女侍得了她的回答,果然也没再疑问什么,只是叫她快步跟上。
她们又走了一阵,面前的小路忽然拐了个弯,幽密的林木到了尽头。女侍领着她穿过一扇覆着大片绣球花的月洞门,绕过嶙峋的假山石,眼前豁然开朗。
雪龙见过沈行藏几次,原以为依照这位飞廉卫中郎将的性子,铜花园必然是珠光宝气丶极尽奢靡。
没想到这园子虽然气派,却别有一番韵味雅致,颇具静谧清丽之美。
园子里亭台楼阁层叠交互,自山中流淌而下的山涧迂回曲折。庭院里花影成荫,落英缤纷飘零溪水上,又有一座石桥凌空横跨而过。有几个穿着薄衫的女侍来来去去,静悄悄的,彷如听不见脚步声的猫儿。
看似自然质朴,又无数不工巧精致,景物合一浑然天成,果真是别有一番洞天。
雪龙看着看着,不由得暗自惊心:这儿比起蜀国王宫丶大司马家的宅邸,竟然是半分也不逊色。
祝扬那世子府,相较而言,几乎能算得上是“寒酸”了。
一个向来自由散漫的公子哥儿,怎么会有能耐在青河城的城外,背着所有人造出这么一座壮丽的私园?
且不谈沈行藏哪里来的钱财建造园子,雪龙思忖道,这么一座园林就这么建造距离王城一步之遥的地方,大司马和蜀君竟然就这么默许了么?
雪龙思索了片刻,盯着前面女侍的背影,斟酌着说道:“姐姐,小人还是第一遭见到这么漂亮的园林呢。”
她顿了顿,又小声补了半句:“王宫里,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看的风景了吧?”
女侍赶紧回过头来,嗔着瞪她一眼:“休得乱说。”
“......不过么,”
女侍朝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听到她们的对话,才低声说,“依我看呀,就算是宫里,也没有咱们铜花园气派呢。你在这儿当差,就偷着享福吧。”
雪龙装傻:“姐姐此话怎讲?”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女侍想了想,含糊地说:“......似乎是主子私底下去求见过大司马,大司马同意咱们主子按照王宫的规格建造园子,还亲自帮主子找了最好的工匠。据说有些设计,就连王宫里都用不上呢。”
雪龙眼神微动。
空气中传来的咿咿呀呀的乐曲声渐近,女侍没注意到雪龙脸色细微的变化,只是止住了话头,朝着前方一处小径擡了擡下巴,道:“喏,那边就是了。”
“咱们赶紧过去吧。”
她的目光挪到那只漆盒上,略微一顿,“今日席上都是贵客,你头一日当差,可千万得小心些,别出什么岔子。”
雪龙又是一阵心虚,手指攥紧了盒柄,赶紧垂头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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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间宴席,沈行藏话音一落,席间短暂地陷入了的沉默。
祝扬心思一转,立刻便明白了沈行藏说这话的用意。
月银沙的容貌,众人在鸳鸯楼都亲眼目睹过,也自然见证了她被飞廉卫火枪击中,又被强硬地带走。
沈行藏将她从金墉城带出,本就是瞒天过海所为,自然不可能让她在众人面前露脸。
所以,沈行藏需要一个理由,来解释这位“绝色女子”必须遮面献舞的原因——
而“身患面疾”,不正是那天晚上祝扬将雪龙带到窥山水时,替戴着幂笠的雪龙找的理由么?
沈小爷,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罢了。
祝扬哑然失笑。
“咱们偷闲一日,兄弟之间,怎么还讲究起礼数来了?”
世子爷哂笑一声,喝了口酒,爽快道:“佳人在骨不在皮,能远远一窥美人舞姿,孤以为也是值了。”
他擡起头来,遥遥对上沈行藏的双眼,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一碰,皆是心照不宣地假笑起来。
沈行藏朝着祝扬弯了弯唇角,接着又坐回了远处,借着身边歌姬的手,又猛灌了一大口酒液。
今日宴席上,沈行藏备了松花酿和女儿红两种酒。宾客几人经不住身边陪着的女郎娇声劝酒,混合着喝了几盏,酒过三巡,皆是头脑发昏,不自觉飘飘然起来。
只有一个坐在上首的祝扬,此刻面色如常,周身也是半分酒气也无。
原先指派来侍奉祝扬的是几个最为貌美的歌女,此刻也只敢远远站在他身后,半分不敢靠近。
世子爷的目光扫向宴席上几人,扫到一个穿着宝蓝色锦缎袍的青年时,眼神一定。
其馀几个宾客顺着祝扬目光的方向看过去,纷纷“哎呦”一声,心领神会地笑起来。
只见那青年整张脸都被酒气熏了个通红,双眼瞅着身边侍奉斟酒的年轻女郎。酒意上头,青年半眯着的目光不加掩饰,黏黏糊糊地刮遍了女侍全身。
那女郎双颊绯红,却只是飞快地与他对上眼,随即睫毛扑簌着垂下眼去,执起团扇挡在脸前。
欲拒还迎的姿态里,满是风月老手勾人的情态,直叫半醉的公子魂儿飞了一半,浑身都热起来。
反正宴席上都是一同寻欢作乐的兄弟,这公子也就不加掩饰,哈哈一笑,一把扯掉那团扇,便将那女郎直搂到自己怀中来,大手一挥,扯掉了女郎罩在裙外的纱衫。
女郎嘤了一声,也就顺势搂住了他的脖颈,两人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缠作了一团。
眼看着两人越靠越近,祝扬像是终于看不下去,忽然出声唤来了立在亭子一旁的家臣。
“叶兄喝醉了。”
祝扬撇开目光,朗声道,“去给叶兄准备一间空房,扶叶兄去休憩片刻。”
他顿了顿,又说:“那位女郎,随身侍奉着叶公子。”
这话是什么意思,在场众人都听得懂。
叶公子怀中的女郎从他怀里挣脱些许,本能地看了沈行藏一眼。
沈行藏半垂着眼,冲她点了点头。女郎得了沈行藏的默许,眼底瞬间带了几分几不可查的欣喜。
......对于这些出身不好丶但仍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子而言,若是能得了达官贵人的青睐,哪怕是带回府去做个妾室,对于她们来说,都是求而不得的莫大幸事。
然而,被宴席上这些花花公子收入囊中,真是是幸运吗?
家臣应下祝扬的话,走到那一男一女身边,那两人才匆匆分开,跟着家臣穿过园子离开了。
待到那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沈行藏这才懒懒地撩起眼皮,手指在案桌上随意敲了敲,笑道:“各位不必拘束,咱们今日如何快活如何来。”
祝扬刚拿起酒盏,正打算抿一口,忽然听见沈行藏话锋一转,又转向了自己。
“灵均今日有些不解风情啊,是小爷做错了什么吗?”
沈行藏看了看鹌鹑似的立在祝扬身后的两个女侍,问道,“灵均不喜欢,尽管说就是了,小爷这儿美人应有尽有,任君采撷啊。”
其馀几个宾客酒劲儿上头,纷纷附和。
祝扬垂下眼睫,笑了笑,并不说话。
沈行藏忽然就着身边女郎的手臂往后一靠,拖着长调子“啊”了一声,说道:
“该不是因为最近成了亲,生怕回家被王妃发现罢?”
......
沈行藏这一句话声音甚大,雪龙跟在女侍身后,刚刚走近连廊,便迎面听见了这么一句话。
雪龙:“......”
她脚步一顿,没留意到脚下的木阶,差点儿摔了一跤,连忙手忙脚乱地将盒子抱进怀里。
恰在此时,坐在亭中上首的祝扬恰好擡起头来,隔着半个园子的距离,远远对上了雪龙的目光。
二人的眼神一触即分,祝扬像是没事人一样撇开脸去。
走在前的女侍回过头来:“没事吧?”
雪龙赶紧整理好自己的表情,挤出一个笑容:“无事,我们赶快走吧。”
两人走到亭前,雪龙学着女侍的动作对亭中众人福身行礼。
女侍依次走到每个宾客桌前去添酒t,雪龙犹豫了片刻,从后侧绕到祝扬身边,学着女侍的模样对他行了个礼。
察觉到身边有人来,祝扬扫了她一眼,眼中的情绪让她一瞬觉得陌生,就好像......他从来不认识她,而她只不过是个前来送物品的小女侍而已。
饶是知晓他此刻这番神情,是故意在遮掩两人的关系,雪龙心底仍是重重一跳,像是被什么轻微刺了一下。
“什么事?”
祝扬问。
雪龙递上那只漆盒:“今日殿下进园之后,您府上的下人替您送来了披风。说是您风寒未愈,夜晚山中天凉,务必要注意身体。”
披风?风寒?
祝扬眼中划过一丝诧异,但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孤知道了。”
接过盒子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手指在雪龙手背上飞快蹭了一下,痒痒的。
眼看祝扬的手就要伸向漆盒的盖子,雪龙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给祝扬使了个眼色,奈何对方已经垂下了眼睫,完全没留意到她的暗示。
这该怎么办?
若是祝扬当着沈行藏的面打开了那只盒子,不仅他会在这场宴会上闹出笑话,她的身份恐怕也很难瞒得下去了。
而到那个时候,无论沈行藏今日原先打算做什么,她与祝扬都会陷入极其不利的局面。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去见月银沙。
眼睁睁看着他缓缓打开那只盒子,盒盖上移,她石榴花裙角的印花露出一角,雪龙感觉自己额角慢慢渗出了冷汗。
情急之下,她再也来不及想更多,将心一横,忽然扑进了祝扬的怀里!
与其说是扑,不如说是撞。
祝扬愣了一下,本能地就要伸手去护她,却像是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将手收了回去。
雪龙感觉自己的腰侧抵在了那只漆盒上,绵绵的钝痛迟钝地传来。然而她顾不及其他,借着这个姿势狠狠将盒盖按了下去。
直到传来吧嗒一声,确认盒盖已经严丝合缝地盖好,她才微松了口气。
“别打开。”她飞快地在祝扬耳边说,“......算我求你了。”
飞快地做完这些,她支起身子,刚准备从祝扬怀里起开,却被祝扬一只手扯住了手腕。
随即,她一声惊呼还卡在嗓子里,便被一把拉回了远处。
“大庭广众之下,现在想走,晚了。”
他今日喝了酒,呼吸间已经染上了极浅的酒气,气息落在雪龙耳后的时候,让她的耳垂不自觉发热。
“距离月娘子献舞还有段时间,你还来得及去找她。乖一点儿,我会帮你脱身。”
祝扬话音刚落,就听见沈行藏慢吞吞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灵均,这才对嘛。也算是给小爷我一个面子了。”
她怔了怔,见宴席上众人都看向他们,不自觉红了半张脸。
但环顾宴席四周,又想到方才听到沈行藏的那句话,雪龙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默不作声了。
祝扬的声音低低又响在她耳后。
“沈行藏在看着我们。”祝扬道,“别让他看出异样。”
雪龙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倚在祝扬胸膛上,感觉自己微微发抖。
“看清那边几个女郎斟酒的姿势了么?”
雪龙目光移向那几个依偎着宾客,言笑晏晏的女郎身上,直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祝扬轻声说,“学着她的样子,给我倒杯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