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花（四）
雪龙无声地盯着祝扬看了几秒, 眉头微蹙，像是在仔细分辨对方是不是在说笑。
祝扬微垂着头，对上她审视的目光, 忽然弯了弯眼角，从身后握住了她的手。
“就像这样。”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我教你啊。”
雪龙只感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自己的手, 然后带着自己的手, 轻轻抓住了搁在桌案上的酒壶。
两人的衣袖在桌案地下交叠在一起, 祝扬身量比她高得多，此刻将她往怀里一带, 雪龙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了他的胸膛上。
心跳声穿透胸腔和衣料传递过来, 她这才发现，原来他的心跳也是凌乱的。
她默默稳住自己面上的神情，沉默地看着祝扬握着她的手，将酒壶里的女儿红慢慢斟满酒盏。
漂亮的酒花浮上清冽的酒液, 醇浓的酒香在席间逸散开来。
接下来要做什么？
祝扬松开握着她的手, 雪龙有点犹豫地扫过宴席上其他的女郎，恰好看见沈行藏身边一个身穿桃红纱裙的年轻女子, 纤纤细手举起酒盏，先自己抿了一口, 再将酒盏递到沈行藏的唇边。
雪龙：“......”
她看看手中的酒杯, 又用馀光瞥一眼祝扬, 正捧着酒杯举棋不定时, 身边忽然伸出一只手臂，不容分说地将她手中的酒杯拿走了。
这下不仅是雪龙吃了一惊, 连宴席上其他宾客都被他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力，将目光投了过来。
祝扬却好似完全没有注意到朝他投过来的目光, 只是在触及到雪龙探寻的目光时，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只见祝扬动作随意地拂去了杯盏边缘的酒花，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酒盏递到了雪龙唇边。
整座亭子里安静一瞬。
宾客们落在雪龙身上的目光呆滞一瞬，纷纷仔细地打量起世子爷身边这个年轻的小女郎。
平平无奇的女侍裙装，不加雕饰的一张素净小脸，行为举止略显别扭，和那些千娇百媚的陪侍歌姬们完全不同。
难不成世子爷喜欢的是这一款么？
祝扬和雪龙身后站着的歌姬对视一眼，脸上止不住地流露出悔恨来，早知道便不费尽心思打扮了！
女儿红醉人的香味近在咫尺，祝扬低头看向怀里的人，只能看见她怔愣之下扑簌簌颤动的睫毛。
“卖我个面子吧，好不好？”他声音又低又沉。
听了这话，她似乎有些迟疑地掀动眼皮，看了他一眼。
祝扬依然捧着那只小小的酒盏，耐心地等着她的反应。
片刻之后，她这才慢慢地凑上前去，小口地在那只瓷玉酒盏边缘抿了一下。
女儿红的香气自舌尖传来，带着醇香无比的后调在味蕾绽开。不知是不是这酒香太过浓郁，仅仅只抿了一口，雪龙甚至感觉自己的头脑有些不清醒了。
下一秒，原先将目光投向自己和祝扬的宾客们不约而同笑了起来，沈行藏朝着二人挤了挤眼睛，露出了个调侃的笑容。
然而祝扬看得清楚，他那双眼睛里却并没有几分笑意。
祝扬只当没看见，一笑而过错开目光，擡起手来，就着雪龙抿过一口酒的杯盏，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水边的戏台子边吹拉弹奏的曲调倏而转了个调儿，乐声陡然热闹了起来。
趁着众人都去往戏台那边看的空隙，雪龙悄悄往前挪了挪腿，和祝扬错开一点距离。
然后她转回头来，小声问道：“这就是你那拜帖上写的‘清谈会’？”
瞧着这宴席上纷纷脸红脖子粗的宾客，一个个衣着华贵，满面油光，身边无一不左拥右抱，莺莺燕燕们的脂粉香气和酒气交织在一起，缭绕在清幽的山林流水之间，呛人得紧。
更不要提，她方才的来路上，还看见衣衫不整的一男一女，正踉踉跄跄地往小道旁的空屋里走。
祝扬小声回道：“只是幌子罢了，你是知道的。”
雪龙撩起眼皮，有些为难地看了他一眼。
沈小爷哪里像是会去参加什么清谈辩学的人，她甫一看见那拜帖，心中便暗自有了数。可雪龙毕竟没去过这些纨绔公子爷们游乐的场合，一时还是被震住了。
祝扬话音顿了顿，又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补了半句：“王妃明鉴，为夫可是让那些歌姬离我远远的啊。”
雪龙抿了抿唇，半晌才说：“我知道。”
她回想起隔着长长的游廊，遥遥看见祝扬的那一眼。
尽态极妍的女郎们红粉水袖铺了满亭，婉转的娇笑声传遍了整个画池，亭子里的宾客歪歪倒倒一片。
只有坐在最上首的那个矜贵身影，明明脸上也带着风流的笑意，却好像满园的缤纷斑斓都近不了他身半分。
也就是在那个瞬间，他忽然在那个瞬间擡起眼睛来，直直看进她眼睛里。
“......”
明明他和那些人都不一样，为什么要和这些人为伍呢。
雪龙踟蹰片刻，还是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小声道：“下次再有这种场合，你若是不喜欢，直接拒了就是。”
身后传来他t低沉的笑声，雪龙闹了个红脸，略微有些恼了，还没来得及改口，就听到祝扬的声音传来：“都听王妃的。”
两人又坐了片刻，雪龙仍是觉得别扭不已，但举止好歹没露出什么破绽。沈行藏似是无意的目光投来几遭，没察觉出什么异样，便放下一颗心，去看戏台上的唱曲去了。
恰巧此时台上一曲正要终了，便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沈爷，你说的那位佳人，到底什么时候能上来啊？”
沈行藏哈哈一笑，唰拉一声掀开折扇，随意摇起来，“好戏当然要最后才上呐。”
“不过，算起来时候也差不多了。”
沈行藏想了想，转头看了看等在一边的女侍，“去催女郎更衣梳妆，然后遣人去接她。咱们再听完两折戏，她就可以上台了。”
女侍低头应下，悄然退到一边，朝着身后的某个方向点了点头，随即就有几个早就等在一边的家臣从墙角鱼贯走出，穿过连廊，朝着铜花园的深处走去了。
去接个月银沙，需要这么多人？
雪龙心下有些疑惑，也随之意识到了什么——若是想要单独见上月银沙一面，她必须现在跟上那群人了。
这铜花园里草木幽深宛如迷宫，雪龙并不知道月银沙被沈行藏安置在何处，若是在园子深处迷了路，保不齐还会遇见什么其他的麻烦呢。
眼看着那一队家臣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脚步声也快要听不到了，雪龙不由得有点儿焦虑起来。
像是感觉到了她的情绪，身后的祝扬突然松开了揽着她的手。
“孤有些醉意上头。”祝扬装作头晕地扶了一下脑袋，说道，“你去帮孤取些醒酒汤来。”
——他是在帮她脱身。
雪龙怔了一下，立刻明白了祝扬的意思，赶紧一溜烟地从他怀里爬了起来。
“小人遵命。”
她正欲转头就走，忽然手臂被祝扬拽了一下。
雪龙以为他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定住脚步，学着园子里的女侍模样朝他福了福身：“殿下还有别的事么？”
“注意安全。”
然而，她只等来了祝扬低低的一句。
恰有一阵自山林吹拂而过的风吹过小亭，引得园中树叶晃动，沙沙而响。祝扬的声音裹在风声和复又响起的丝竹声中，朦朦胧胧，淡得几乎听不真切。
雪龙眨眨眼，擡头来看他。
清凉的山风吹乱了她的鬓发，世子爷的目光长久地凝在她身上，伸手将她落于脸侧的一缕碎发拨至耳后。
雪龙笑了笑，用口型飞快地对他说：
“你也是。”
-
出了连廊，再钻过一道月洞门，身后喧哗的人声和唱曲声又一次远去了。雪龙在岔路口站定，凝神听了一阵，放轻脚步朝着一条曲折的小道上走去。
愈往深处走，雪龙感到愈发不对劲。
和园子里的其馀道路一样，这条小路的两旁都是幽深不见天日的竹林。
越往前走，道路两旁的温度都降下来，空气湿润又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偶尔有水珠滴落在皮肤上，雪龙不由得一个哆嗦。
太安静了。
她隔着一段距离跟着几个家臣，一路上，除了前方的脚步声，周围几乎听不见任何的声响。
沈行藏好不容易将祝扬引进这么一座偌大的陌生园林，雪龙不相信他别无所图。
可若是如此，回想起自她进入铜花园以来的种种情形，好像一路上除了遇见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侍，就再也没遇见别的人了。
竹林里安静得出奇，即使是白日里，林中深处也笼罩着浓深的雾气，像是潜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危险。
她心中暗地里警惕，不由得打起精神，将脚步放得更轻。
不知走了多久，蜿蜒小路似乎是到了尽头，家臣的脚步也止住了。
雪龙本能地意识到了什么，悄然溜进了旁边的竹林里，借着茂密竹丛遮掩身形，慢慢向前走去。
走到竹林的边缘，她看清了眼前的情景，脚步不由得一顿。
......没想到，铜花园的最深处，巍巍青山的脚下，居然有一方小小的湖泊。
湖泊正中，有一座临空而建的楼阁，而方才那几个家臣，正划着一条小舟，缓缓向着湖心靠去。
远远的，雪龙看见那座小楼的窗户被人推开了一半，有个女子窈窕的倩影从窗子中探出一半，朝湖上张望着。
即使看不清脸，雪龙也在刹那间笃定那个纤柔美丽身影的身份。
她暗自精心。
这湖泊虽然面积不大，但若是月银沙不通水性，这怕是插翅也难逃了。
......
戏台上新戏开演，生旦咿咿呀呀唱着一出爱恨离愁的缠绵大戏。祝扬听得头疼，刚刚挪开目光，身边忽然来了个个生面孔的小女侍。
小女侍看着祝扬，战战兢兢地递上托盘：“殿下，这是您要的醒酒汤。”
祝扬伸手取了汤碗，随口问道：“怎么是你来送，她人呢？”
“姐姐......”
小女侍一开口，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没问过雪龙的名字，呆了一呆，硬着头皮继续说：“......那位姐姐，她说自己方才在您这儿喝多了酒，现在有点头晕，就不来打扰您的雅兴了。”
祝扬轻笑了一声，小女侍一哆嗦，诚惶诚恐看着他。
“没事，去吧。”
祝扬挥挥手，将她打发走了，刚准备将手中汤碗的盖子打开，目光忽然一顿。
只见那白瓷的盖子缝隙，似乎塞着什么东西。
仔细看去，像是一张折叠过的绢布，一看就是什么人特意塞在那里的，不仔细去瞧，根本发现不了。
祝扬手指一顿，神色如常地端起汤碗，用宽大的袖袍半遮面，借着俯身的动作，迅速将绢布抽了出来。
——这是她的东西。
祝扬垂下头，在桌案底下打开薄薄的绢布。
只见雪白的布料上，歪歪斜斜画着什么东西，寥寥几笔，分外抽象。
祝扬仔细辨别了半天，这才勉强认出，画面上似乎是一片水面，临空建于湖心正中的一间楼阁，有一艘小船正从岸边出发，晃晃悠悠驶向湖心。
而在湖畔密林中，有个几笔线条勾勒的小人，正扒拉着树干，朝着湖面张望。
“......”
祝扬面不改色将绢布阖上，塞进了衣袖里。
只是在心中叹着气笑了一声：“......她果然对绘画不大精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