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花(五)
戏台上终于演完最后一幕, 红妆水袖的官家女郎与书生殉情而亡,角儿和完最后一句唱词,恰有不知何处吹来的花瓣翩然垂落戏台上, 缠绵凄美。
然而隔着一条溪水,宾客们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戏台上, 纷纷向着画池连廊的入口处张望。
半柱香的时间之前, 有个家臣一路小跑到沈行藏身边, 不知说了什么, 只见沈行藏哈哈一笑,朝着家臣吩咐一句:“待到台上这一出唱完, 就让她上来罢。”
家臣应了声“是”, 就默默到连廊尽头,探头朝外招呼了一句。
随后的时间里,宴席上的几个宾客总是忍不住朝着那个方向瞥过去,戏台子上唱了些什么, 是一个字都没听见。
时候过了午后, 天边的阳光隐约西斜,斜斜投在连廊入口时, 可以清晰地看见转角处有一道窈窕的身影静静站立。
偶尔有风吹拂过,能看见一抹扬起的水红色裙角。
只有祝扬半垂着眼睛, 听着戏台上的唱曲声儿, 从始至终, 都没有朝着那个方向看过一眼。
戏台上一曲终了, 那个藏在转角之后的身影终于现了身,莲步轻移, 好似一阵清风无声地上了舞台。
斜阳夕照穿过郁郁山林,朦胧又柔和的光线照在台上的舞姬身上, 好似神女降世。
乐声鼓点声迸起,这一次月银沙没再用剑,而是转而跳了一曲柘枝舞。
即使以面纱蒙面,舞姬身姿仍是轻盈如燕,丝毫不受影响。
她足尖轻移,衣袂裙摆如层层绽放开来的莲花,面纱边角系着的铃铛也随之摇曳响动,与乐声交响和应。
台下众宾客都看得痴了,祝扬终于擡起眼来,一手托着下颌,像是饶有兴致似的朝着舞台的方向看去。
此时天暗,再加上她以面纱覆面,众人只觉得她舞技高超,全然没人发觉她的真实身份。
台上舞蹈行云流水,好似仙人翻云驾雾,祝扬却从她转身回旋的微小停顿里,一眼看出了她动作细微的踉跄。
......这是牵扯到火铳伤口所带来的。
祝扬暗中思忖道,面上只是随着众人的欢呼声t,适时地牵动唇角,露出惊艳的神情。
乐曲声戛然而止,月银沙一舞完毕,温婉地朝着宴席间拜倒行礼,正欲起身离开,却被沈行藏出声叫住了。
月银沙站在原地,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顺从地低下头,朝着沈行藏的方向走去。
她走路时,裙角和面纱上的小铃铛不住摇晃,带着一阵浓香的风。月银沙走到沈行藏面前,深深行了个礼:“主子有何吩咐?”
沈行藏擡起手指,在桌案的边缘敲了敲,然后忽然指向坐在上首的祝扬,道:“世子爷很喜欢你啊。”
他语调上挑,似乎在有意暗示着什么。
月银沙怔愣一瞬,继而反应过来,擡头朝着上首的座上看去。
隔着面纱,世子爷浓黑的目光似乎和她远远对上,眸子里神光微动。
但也只是略微弯起了眼尾的弧度,黄昏的暗光之下,月银沙眨眨眼,全然看不清祝扬的表情。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在方才的某个瞬间里,世子爷的脸上划过一丝凉薄的笑意。
......就好像一早就预料到了沈行藏会说这番话一般。
月银沙本以为祝扬会说些什么,谁知等了半天,世子爷只是安安静静坐着,全然一言不发,就像是一种无言的默认。
沈行藏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笑道:“这不是天大的福气么。”
见月银沙仍跪在原地,沈行藏隔着案几伸出手来,兀自拍了拍她的肩膀,“怎么还愣着,还不赶紧去?”
说这话的空隙里,祝扬已经理了理衣襟,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来。
月银沙只得僵硬地站起身来,脚步款款地朝着祝扬走过去。待停在距离祝扬两步远的地方,她止住步子,柔顺地朝着对方福了福身,“......殿下。”
她能感受到背后的宴席上,一道道或是羡慕或是玩味的目光落在她和祝扬身上。
祝扬点点头,像是全然没看见似的,随意“嗯”了一声。
月银沙定了定神,放柔了声音:“殿下跟着小女子来吧。”
......
祝扬跟在月银沙身后穿过画池的连廊,见她在月洞门口接过了女侍递过来的一盏纱灯,回身招呼他:“殿下请往这边来。”
和方才匆忙离席的一男一女不同,月银沙身边并没有其他家臣引路,而是直接走向了一条青石小路。
此时白日将近,黄昏的霞光已经铺满了整个天空,铜花园里本就竹木茂盛,此刻更是遮天蔽日的光线昏沉。
祝扬跟着月银沙往园子深处走去时,林中冷雾已经缓缓升腾,周围已经和夜晚没什么两样了。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沿着青石小路朝着向前走。竹林中风声飒飒,发出滔天的沙沙声响,偶尔有飞过的鸟雀啼鸣,将两人的脚步声全然遮掩住了。
不知是不是祝扬的错觉,那笼着雾气的竹林里,枝叶摇晃的声音似乎有些过于吵了。
明明现在吹拂过的晚风都很柔和。
祝扬的眉心几不可查地跳了跳,他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周边的景色,脑海中忽然想起了不久前雪龙悄悄塞给他的那张绢布。
记忆里,那张绢布上歪歪扭扭的画上,似乎也有一条蜿蜒的曲折小路丶连绵到山边的漫天竹海。
盯着前方月银沙的背影,祝扬心中已经有了隐约的猜测。
果不其然,又往前走了片刻,小径在眼前转了个弯,凉爽的水汽扑面而来,一方湖泊出现在眼前。而放眼望去,能看到在湖心正中处,似有一座临水而建的楼阁。
黄昏时分,流霞漫天,碎金的光斑倒映在湖水上,光斑粼粼。
湖边停泊着一条小舟,有个家臣背对着他们的方向靠在船边,像是早就在这儿等着他们前来。
祝扬脚步一顿。
月银沙转过身正对着他,垂下头去,似乎是有点儿羞怯:“这儿是小女子的居处所在。殿下若是不嫌弃,就跟小女子上船吧。”
路已经走到了这里,沈行藏是什么意思,几乎已经是昭然若揭了。
月银沙即使身上带伤,但毕竟也是有武功傍身。
此刻她单独将自己带到这座位于园子最深处丶孤零零的水上楼阁之中,难不成是真的想和他在无人打扰的地方春风一度?
祝扬微眯起眼睛。
“女郎客气了。”
他弯了弯眼角,眼神向周围竹林里一扫,“女郎香闺,岂是外男可以随意涉足的?”
话音刚落,一阵微风吹过,身后的竹林里,摇动的簌簌声忽然大震。
一时间,天地间喧嚣盛大。
......是摇动的竹叶声吗?
祝扬轻阖了一下眼皮,凝神向身后的滔滔声浪里听去,倏而捕捉到了一丝几不可查的杂音。
——那是兵器不慎碰撞到甲胄时发出的清脆声音。
像是有个穿着铠甲的兵士,脚步不小心被绊了一下,腰侧的佩刀撞在兵甲上,发出一声短促的轻音。
林子里果然有人。
祝扬再睁开眼时,心下终于了然,怪不得今日园子里连一个飞廉卫和私兵都没见着。
合着都在这儿守着他啊。
就在这时,月银沙似是意有所指地举起手中的纱灯,照了照二人身后的来路,声音从面纱底下传过来。
“殿下是反悔了么,还是说小女子理解错了殿下的心意?”
她话音略带委屈,向着祝扬走近了两步,“天就要黑了,身后这条路不大好走,殿下真的不愿意跟着小女子走么?”
祝扬微微眯起眼睛,紧紧盯着面前这个带着面纱的年轻女郎。
然而,仅仅是片刻之后,世子爷的神情就恢复寻常,仿佛刚才的一瞬都是错觉。
他负手而立,不动声色朝后退了半步,笑着回道:“怎么会反悔呢,女郎既然这么说,孤也不是不解风情的人。”
月银沙在面纱底下笑了一声,侧身让出眼前的路,让祝扬先行上船,道:“殿下,请吧。”
......
撑船的是个年轻的小家臣,大抵是受了沈行藏叮嘱,半张脸都隐在黑布之下,只露出一双有神的眼睛。
湖泊不大,没一会儿小船就靠了岸。小家臣麻利地从船上跳下去,将船在岸边牢牢栓好,恭恭敬敬道:“殿下,女郎,咱们到了。”
这小少年声音清凌凌,脆生生,听起来格外讨喜。
祝扬听见这把嗓音,却莫名其妙走了个神儿,忽然想到,虽然语调不同,但这小家臣咬字说话的语气,似乎和他家王妃有点相似。
他愣了愣,再向岸上看去,小家臣站起身来,转身去小楼的门口点灯了。
“殿下请吧。”
月银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祝扬回过神来,朝着那座小楼看了一眼。
小楼鸦雀无声,几扇窗户半开着,却投不出半分光线。楼阁门前,小家臣刚刚点起一盏灯,跳动的灯光和斜阳交织在一起,照亮了门前一小方天地。
身边的人半天不动,月银沙有些疑惑地擡起头来,恰好对上世子爷一双漆黑的目光。
她心头重重一跳,下一秒,祝扬开口了。
“银沙姑娘。”
祝扬想了想,“此刻并无旁人,你也不必在遮掩。中郎将让你带我至此处,到底是何意?”
月银沙愣住了。
晚风吹拂过她的面纱,挂着的小铃铛随风叮铃作响,一小缕乌发和铃铛纠缠在一起,堆在耳畔。而月银沙就像完全没注意到似的,只是僵在原地。
半晌,月银沙忽的擡起手,一把扯下面纱,将面纱抛进了湖水里。
下一秒,耳畔一阵劲风袭来,祝扬身子不动,微微偏头,那阵劲风便擦着他的颈侧划了过去!
祝扬避开这一击,正欲擡眼去看,月银沙手掌在半空中转了个方向,又向着他胸口击去!
小船陡然间歪了一下。
虽然身处逼仄的船舱里,月银沙出手却快而准。几个瞬间的功夫,她已经转了三个方向,试图去挟住祝扬。
奈何祝扬虽然不还手,但每次都能堪堪躲开她的攻击。三番五次,她竟然没能得手一次。
月银沙有点焦躁。
小船里传来打斗的动静,刚才去点灯的小家臣去而复返,俯身瞧见了船舱里的动静,当即倒吸一口凉气,“哎呦”一声。
不能这样和他耗下去。
月银沙沉下脸色,趁着祝扬闪向一边,当即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短刃,手腕蓄了力道,狠狠就要往祝扬后心处扎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就在刀尖即将刺进皮肉的前一秒,忽然有一只手从半空中伸出来,稳稳当当掐住了月银沙的手腕。
那人力t道不大,但拂过她手腕的时候,恰好在她腕骨处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
月银沙只感觉手筋一麻,慌乱之中气息不稳,连着胸口的伤口一阵刺痛,手指一抖,匕首吧嗒一声落了下来,恰好被那人的手稳稳接住,继而抽走了。
那只白皙的手纤细而柔软,分明是个女郎的手。
月银沙愣了一下,擡头朝着岸上看去——
那小家臣遮着下半张脸的黑色面纱落了下去,露出了一张美丽的小脸。即使将乌浓的发髻束成了男子的发髻,也能一眼瞧出来,这是个清丽的少女。
祝扬也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顺着月银沙呆滞的目光往岸上看去。
“雪龙?”
祝扬怔了一秒,“你怎么在这儿?”
算算时辰,早上给她种下的蛊也差不多到了失效的时候。面前的少女不再是白日里那张清素寡淡的小脸,而是不知不觉间恢复了本来的样貌。
金色的馀晖照在她的侧脸,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像是上了薄薄的胭脂。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雪龙道,“祝扬,月娘子,先上来罢。”
说罢,她向前伸出手来,准备拉月银沙上来。
月银沙的表情更加不好看了。
如今的情状,她就算是再怎么迟钝,也不可能意识不到眼前少女的身份。因而,自然能猜到王妃亲至,是想要和她打听些什么。
看来无论如何,今天是逃不掉的。片刻后,她终于叹了口气,朝着雪龙伸出手去。
谁知,月银沙刚刚起身,胸口处就传来一阵钻心的阵痛。
......这些日子,靠着沈行藏留下的药方,她的伤口痊愈得很快。然而,直到今天,每每气息不畅丶牵扯到筋脉时,她仍然会感到伤口的疼痛。
今日先是献舞,方才又久违的用了武,月银沙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雪龙刚抓住她的手,月银沙就身形一晃,带着雪龙一起,双双跌进了水里。
......
落水猝不及防,接着就是一阵兵荒马乱。
好在雪龙自幼长在点春江边,水性倒是极佳,没费多少工夫就将月银沙从湖里捞了出来。
呛了口水,月银沙反倒顺了气,胸口的疼痛缓解不少,心有馀悸地坐在岸边咳嗽。
而雪龙从水里上来时,身边的祝扬神情焦虑又略显不自然地看了她一眼,目光触及她湿漉漉贴在身上的衣服,赶紧挪开了眼。
三人进了屋,月银沙踟蹰半晌,还是找了身衣裳给雪龙换上。
两位女郎发梢还带了水汽,回到前厅坐下。月银沙深吸一口气,刚准备发问,雪龙倒是率先开口了。
“我想请月娘子看看此物。”
雪龙摸出那根通体光润的汀花浮玉簪,递到月银沙面前,“你认识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