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花(六)
生怕屋内的人影引来湖边的暗卫, 他们进屋时没有点灯。
夕阳的馀晖逐渐消失在群山之外,夜幕逐渐笼罩了整座铜花园,湖中小楼里更是幽暗, 只有一束惨淡的光线穿透窗棂,照在几人面前的小桌案上。
在看见雪龙手中的东西时, 月银沙脸色蓦然一变。
“师父?”
她脱口而出, 继而本能地伸出手去, 想要去抢雪龙手中的簪子, 手指却在触及簪子的前一刻骤然停住。
像是忽然想起了自己身处何地丶对面的人是谁,月银沙倏而抿紧了嘴唇, 似乎心有不甘, 却仍慢慢将自己的手收了回去。
然而,雪龙却伸长了手臂,将簪子递到了她的面前。
月银沙愣了一下:“您这是......?”
“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在我这儿放了些时日, 我也该物归原主了。”
昏黄的光线之下, 雪龙的眼睛里闪烁着星子般的细碎光芒,触及月银沙的含着犹疑的眼睛, 雪龙笑了笑,直接将簪子塞进了她的手里。
“我想, 它对你来说应该是极为重要之物。”雪龙想了想, 又补了一句, “......或许对带着这根发簪的人而言, 同样也是一件珍要之物吧。”
一个男子,能将一位女郎的发簪随时带在身边, 离去之后去而复返,就为了夺回这根发簪。
月银沙垂着眼睫, 长久地看着手中那根通体润白的精巧发簪。
她踟蹰片刻,问道:“您是在哪儿得到这根簪子的?”
“这是掳走我阿姐的人随身携带之物。”
雪龙说:“那晚他带走我阿姐时,走得太急了些,便将簪子落下了。”
“......”
月银沙攥紧了簪子,长长的眼睫扑簌簌颤动,咬紧了嘴唇。
“......对不起。”过了半晌,她低声说了一句。
雪龙摇摇头:“我知道带走我阿姐的人不是你,所以你没必要和我道歉。”
月银沙苦笑一声,摇摇头,“小女子必须要和您道歉......还有世子殿下。”
祝扬:“如何?”
“方才殿下叫出了小女子的名字,又在船边看见了王妃,我就知道二位为何而来了。”月银沙道,“但殿下,恕小女子无可奉告。”
“我既然被困此处,就已经做好了以自己为棋子,去将另一人置换出局。”
她语气柔和,对着祝扬歉意一笑。
“今日入夜之后,铜花园的林子里就会驻守上暗卫,您大概也能猜到,都是为了您而来的。今日王妃将我的簪子交还给我,小女子感激不尽,愿意帮两位殿下避开守卫,掩护二位离开。”
祝扬“啊”了一声,了然道:“所以,你原本果然是受沈行藏所托,预备在这儿对孤动手的吧?”
月银沙撇开目光,只是道了一声:“殿下恕罪。”
雪龙坐回原处,打量着她的反应,心中暗暗思索。
从月银沙方才的反应来看,她应该是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一点雪龙确信无疑。而月银沙的反应,恰好坐实了她并不是那晚刺客的事实。
既然不是真凶,又为什么要心甘情愿为旁人顶罪呢?
雪龙百思不得其解,见月银沙如此坚定地守口如瓶,倒是没觉得多么惊讶,只是心中疑虑更甚。
方才自己拿出汀花浮玉簪时,月银沙脱口而出的那一句“师父”,会是那天带走阿姐的人吗?
雪龙深吸一口气,开口道:“那么,月娘子,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情。”
“——我阿姐还活着吗?”
“——辞章公主还活着吗?”
雪龙和祝扬几乎是同时开口,话音刚落,两人都愣了一下,意外地对视了一眼。
听见“辞章公主”四个字,月银沙眼神微动。她牵动唇角,刚想说什么,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一个少女的身影——
那是个格外清瘦苍白的少女,身影亭亭,却又像是铜花园里苍翠纤细的竹,仿佛狂风骤雨都不能使她折腰。
月银沙想起,那少女曾关切地递给自己衣袍和药,语气温柔地告诉自己她们的处境。
深黑的半夜里,她一个人笨拙着练习着所谓“剑法”,瘦削的身影隐在无边际的黑暗里,却好像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清亮。
“......”
月银沙的表情划过一丝裂痕,赶忙垂下眼,道:“......小丶小女子并不认识什么......什么公主。”
纵使她的武功和舞技都是一流,可她很明显没有学会很好地掩藏自己的情绪。
她一瞬间的表情波动落入祝扬眼底,祝扬眼神微动,似有所思,却并未再追问什么。
......这么看来,月银沙很有可能在什么地方遇见过赵矜如。
祝扬心下有数,无言地移开了目光,却不小心在半空中和雪龙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两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目光中看到了相似的神思。
月银沙有点疑惑,却见坐在对面的雪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知道了。”
最后一抹黄昏逐渐消失在山边天际,夜幕悄无声息地降临了。从窗棂向外望去,湖水平静如镜,朝着湖边望去,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烟雾笼罩在竹林和树丛之上,黑漆漆一团。
风拂林梢,带起泼天的沙沙声,不知有多少未至的危险潜藏在此处,密切监视着湖中小楼的一举一动。
就在这时,楼阁之外,忽然传来了水波荡漾开的声响。
是有人在摇动船桨!
屋内三人皆是一惊,月银沙向着两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弯下腰,悄无声息地往窗边走去。
她将那扇窗推开一条小缝,只看了一眼,便迅速将窗阖拢,三两步回到祝扬和雪龙身边。t
月银沙的目光在祝扬和雪龙身上来回几遭,面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有点难以啓齿。
雪龙被她看得莫名有点紧张:“月娘子,发生怎么了?”
“......小女子方才看清了,是几个在园子里当差的家臣,那几个人将船划去了后屋的方向,此刻应该快要靠近咱们了。”
她抿了抿唇,嗓音压得很低,语速也飞快:“二位不知道,前几日中郎将找到小女子的时候,和小女子说过——”
“——祝扬这人,看起来懒散没个正形,实际上心里警惕心极重,因而他事先看穿了你的目的,也未尝不可能。”
几天之前的某个黄昏,沈行藏坐在小楼外间的上座,说到这里,忽然露出一个微笑,“你身上有伤,若是与他正面动手,很有可能不是他的对手。”
月银沙垂下头去:“请中郎将赐教。”
“办法么,自然是趁着他不备的时候,迅速对他下手。”
沈行藏从座上走下来,一直走到跪在地上的月银沙跟前。
他俯身,一只手捏住了月银沙的下颌,迫使她擡起头来,另一只手则轻柔地抚过她的脸侧,“至于怎么个让他放松防备的方法......”
他的目光在月银沙脸上划过,似笑非笑地开口:“你这般的美色,又是在鸳鸯楼见过世面的,稍微使些手段,懂么?即使祝灵均意志再坚定,只要是个正常的男子,小爷就不相信他无动于衷。”
说到这里,他止住话音,手指朝着屏风之后的床榻点了点。
“情到浓时,他又怎么能分得出心来提防你。”沈行藏唇角笑意更深,道,“待到那时,就是你动手的时候,可千万别叫小爷失望啊。”
......
祝扬:“......”
雪龙坐在一边,看着祝扬的脸色,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近乎无光的房间里,祝扬飞快地瞥了她一眼,神情有点无措的紧张。
月银沙倒是全然没注意到,她飞快地说完,道:“今晚小女子屋中一直没有点灯,王妃划来的那只小船又久久未归,想必是引起了暗卫的警觉,过来查看了。”
那几个家臣直径将船朝着里屋仅有的一扇花窗旁划去,是为了探查什么动静,显而易见。
“......”
三个人一息沉默。
月银沙为难地看看祝扬,又看看雪龙,迟疑地开口:“殿下,王妃,这......”
雪龙却在此刻开口了:“月娘子,方才你说,你会掩护我们离开,这话还作数么?”
对面的年轻女郎愣了愣,没明白她为什么说这些,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时,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那几个家臣似乎已经上了岸,凑在里屋处的花窗下听了半晌,没听见动静,脚步声转而往前厅走去。
“笃笃。”前门被人叩了几声。
月银沙瞳孔乍缩,雪龙一把拉过她,压低了声音:“姐姐,我有一个办法。”
“只是这个方法,需要......需要你帮我们一个小忙。”
-
家臣在大门口等了半晌,屋内终于传来了慵懒的脚步声,下一秒,对开的大门被从内侧推开了。
月银沙已经换下了那身舞裙,此刻只披了一件松垮睡袍。
睡袍逶迤拖地,她赤着一双足,衣衫也有些松散了。直到对上家臣的目光,才稍微将衣袍的领口阖上一些。
不知为何,她发梢似乎沾了水。
美人衣衫松散丶云鬓微斜,慵懒立于门前,当然是一副好风景。家臣忍不住将目光朝她阖上的领口处瞥,流连半晌,这才问道:“女郎,殿下到了么?”
月银沙扬了扬眉,似有所指道:“殿下在里屋候着小女子呢,大人是有事找殿下?”
往她身后的门里看去,屋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只有某种清甜的熏香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她这话说的格外意味深长,家臣立刻就懂了其中意思,识趣地笑了笑:“无事无事,小人不打扰了。”
楼阁的大门重新被阖上,家臣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在门口溜达了几圈,又一次回到了那扇小花窗底下。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月银沙脚步轻盈地走向另一个方向的窗户,悄无声息地推开窗户,从窗棂里钻了出去。
......
“月娘子已经走了,那家臣应该也已经在墙角听着了。”
雪龙仰面躺在床榻上,视线所及之处一片昏黑,可甫一擡眼,就倏而对上了祝扬那双格外明亮的眼睛。
他们没有落下床帐,可在这一方幽微的空间里,彼此的心跳声却格外明晰。
他两手撑在她上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衣襟上熟悉的熏香味和室内燃的不知什么甜香交织在一起,像是跌进一场芬芳又隐秘的幻梦里。
雪龙无端有点慌乱,幸好有漆黑的光线遮掩,不至于暴露了她绯红的脸颊。
“祝扬。”她试图离他远一点,“咱们不用......”
“怎么不用?”
他打断她,俯身与她额头相触,声音里有隐约的笑意,“主意是你出的,怎么,现在知道害羞了?”
雪龙咬咬牙:“我......”
“现在害羞也晚了,咱们不能被外面的人怀疑。”祝扬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她柔软的唇上。
他凑近她耳边,声音又低又哑,裹着潮湿的气息:“‘那种’时刻应该发出什么声音,你是知道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