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溪风月(一)
一连着好几日, 雪龙都在暗地里打听月银沙的消息。
那晚在铜花园,她与祝扬扮做两个家臣,借着夜色的掩护将小船划回到岸边, 随即混在一队巡视的兵士里,悄无声息地沿着来路往回走。
入夜之后, 湖边林中暗卫尽数就位, 身形皆隐匿于黑暗之中, 沉默着监视着四面八方的一举一动。
雪龙半垂着头缀在队伍末尾, 一片快步向前走去,一面暗中朝着小径两旁的竹林打量。
山中夜寒, 竹林夜雾更重, 而在潮湿的雾气之中,偶尔会现出一闪而过的冷峭寒光,雪龙能认出,这是随身佩戴的刀剑出鞘的寒芒。
这些人, 是今晚专程为了祝扬而来, 还是每晚都会如此这般,观察着月银沙的一举一动?
想到这里, 她的心微微一沉。头顶上竹叶上一滴露水滴落在她的脖颈上,凉得她一个哆嗦。
雪龙本来以为这一路上会困难重重, 谁知竟然出奇的顺利。
直到两人快要走到铜花园门口, 身后远处才隐约传来一阵巨大的骚动声, 兵士和家臣略显凌乱的脚步声倾巢而出, 迅速朝着园子的四面八方涌去。
祝扬一把捞过她的肩膀,低声说道:“快走!”
雪龙却猛地顿住脚步, 不顾祝扬的桎梏,朝着身后的方向看去, 叫了一声:“月娘子......”
“现在不是回去救她的时候。”
简朴粗糙的家臣衣裳穿在祝扬身上,世子爷乌浓发髻微乱,却仍然气度不凡。衣衫的袖口沾了水渍,有些脏了,被他卷起直到小臂,自然而然地露出了线条优美的手臂线条。
祝扬沉声道,“若是我们现在回去,便会恰好与林中暗卫撞上。今日游园,你我都没有带兵器,你觉得单凭借你我二人,能以一当十么?”
雪龙还是有点儿犹豫:“可是......”
“你我现在回去,不仅是主动将今日一整天的行踪暴露给沈行藏,还会陷月娘子于不利的境地。”祝扬掰回她的肩膀,垂下眼帘,直直望进她的眼睛里。
“她说了,让我们相信她。”祝扬说,“相信我,她既然敢于这样说,就一定不会做必输的赌局。”
......
雪龙知道祝扬说得在理,那时若是一意孤行回去找月银沙,大抵不仅帮不了她,自己也会落得个自身难保的结局,两败俱伤,着实是不划算。
但一连几日过去,铜花园再也没传来一星半点的消息,雪龙不由得又觉得有点奇怪。
那天晚上,月银沙不仅没像沈行藏交代的那样对祝扬动手,反而放走了他们。而如今几天时间过去了,铜花园那边甚至没有派人来府邸这边问过一句消息。
沈行藏这是......不打算追究下去了么?此事就这么一笔揭过了么?
天气一天天愈发炎热,眼看就要入夏,有一日却忽然降了温,又落下一场雨来。
天气一变,蜀君几乎是立刻就又病了,需要储君处理的事务繁多,祝扬便歇在了宫里,已经一连好几日不曾回到府上了。
月银沙的身份太过特殊,雪龙不便委托身边人去查,索性瞒了消息,自己着手开始调查。
雪龙抽空去了一趟鸳鸯楼,又在某一日甩掉了远远跟在她身后的家臣,悄出了一趟城。
她绕着铜花园的外围转了一大圈,从园子的后方攀上了院墙,借着厚厚的树荫遮挡身形,却发现那方小湖的周围岸上,已经密不透风地驻扎上了更多的兵士。
想要瞒过这些守卫的眼睛再见月银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既然只是增加了驻守的兵士,想必月银沙本人只是被更加严格地管在了小楼里,并没有出什么意外。
雪龙心下稍定,便悄悄离去,从府邸的后墙翻回了起居室。
一时半刻见不到月银沙,她手上一时也找不到更多的线索,案子的调查由此陷入了短暂的停滞。
蜀君的病反反复复,她偶尔也跟着祝扬一起进宫去侍奉汤药,其馀的时间,竟然就这么闲了下来。
日子如流水一般流逝,到了五月底,蜀中的梅雨季已经悄然来临了。
城中成日阴云连绵,不见日光。细雨像是没有止境似的滴滴答答落个不停,顺着屋檐落进青石板路的缝隙里,濡湿了苍绿色的青苔。
暑热减去几分,有云雾雨汽笼罩在绵延的山川之上,敲落了最后一树开到荼蘼的春花,只留下落英满地,随着流水簌簌飘走。
世子爷不在府邸的日子,府上的家臣们发现,王妃取了自己的软剑,开始在府上练习剑法了。
从前每晚暮色将至,王妃大多时候都抱着琵琶,走到府后的高台上临风拨弄,而最近的日子,她弹琵琶的次数愈发少了,而起居室的庭院里,软剑破空的声音则愈发频繁起来。
因而这一日,祝扬回到府上,还没走进起居室外的庭院,就远远听见了神灵雨凌厉的风声。
深蓝色的天幕阴云密布,绵绵细雨如丝线一般落下来,庭院里满是湿润的草木香。那长剑倏而甩过地上的水洼,登时传来水花迸溅的声响。
家臣低声道:“最近每天傍晚,王妃都要在院中练上半个时辰的剑。”
“现在是什么天气,你们就这么任她淋了一身的雨。”
祝扬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问道,“你们难道不去劝么?”
他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家臣琢磨不透,只能将头埋得更低,语气也带了几分惶恐:“小人去劝过好几回,可王妃根本不听小人的话,劝......劝也劝不住啊。”
甚至有几回,远远看见家臣的身影,王妃手上的剑势都无端更凶猛了些,吓人得紧,他们根本近不了她的身啊。
祝扬闻言,顿了下脚步。
雨滴顺着油纸伞的伞骨边缘滴落,在他脚下溅起朵朵水花,半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世子爷情不自禁地牵了牵唇角,露出一抹笑意。
他回过身,朝着身后跟在自己旁侧的家臣做了个手势。
家臣会了意,心底暗自松了口气,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祝扬便撑着伞,脚步很轻地拐进了庭院的乌木走廊里。
他收了伞,借着檐下光芒柔和的纱灯,看见了庭院正中,有个少女的身影。
天色黯淡,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能看见长剑在她手中上下翻飞,宛如舞动的长蛇。却又不似剑舞一般花哨,一招一式蕴含了十足的力道,剑身划过之处,地上水花跳珠般飞溅。
隔着连成一线的雨幕,祝扬借着昏暗的光影,看向她倒映在地上水洼中的清透倒影。
两人相距半个庭院的距离,雪龙没有看见他。最后一剑劈出之后,她腾身回旋,双脚站定,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一套剑法练下来,雪龙尚且呼吸不稳,正垂着脑袋在原地平复呼吸,忽然间,头顶上的雨水尽数消失了。
擡头便看到了一把撑开的油纸伞。她愣了愣,回过头去,恰好对上了祝扬的目光。
祝扬垂着眼帘看她,问道:“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淋雨?”
有些日子没见,他身上熟悉的荼蘼花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药味儿和白檀香,白衣玉带,背对着檐下晃动的灯火,像是给他整个人笼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
“练剑而已,难道逢着雨雪天,便懈怠不练了么?”
雪龙将神灵雨收回剑鞘里,开口应道。
盯着祝扬近在咫尺的脸,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微不可查地往后退了半步。
自从那晚从铜花园回来,她心中就冥冥之中有种预感,仿若山雨欲来,而她只是棋盘上一颗小小的棋子,连棋盘上的局势都尚不明朗。
她现如今什么也做不了,但至少可以自己做些准备,以便时刻应对着局势的变化。
她不想被旁人看出自己的顾虑,于是转了话题,垂下眼睫:“宫中的事都忙完了?怎么回来了?”
祝扬摇摇头,笑道:“怎么可能。”
银饰碰撞的轻音回荡在耳边,他说:“今日父王的病稍微好了些,我便想着回府看看......”
雪龙有点疑惑:“君照不是一直在和你通信么?他应该告诉过你,府上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值得操心的事。”
“雪龙。”
他突然唤她,看着她复又擡起眼。
不知为什么,祝扬突然觉得,她似乎有点t儿躲闪自己的目光。
雨势渐大,油纸伞的边缘逐渐形成了四面连绵的雨幕,将伞下围成了一方狭小的天地。
祝扬凝视她的眼睛,低声说:“你难道听不明白么,这么些日子不见,我思你若狂,所以才挤出一晚的时间,想回来看看你。”
他眼睁睁地看着少女的瞳孔微微放大。
雪龙浑身都是水,正狼狈地顺着她的下颌和衣角滴落下来。她倏而止了声息,刻意和祝扬错开了目光,垂头不语。
然而,她的反应却不像是羞涩,而是有点儿......欲言又止的模样。
祝扬敏锐地察觉到了:“怎么了?”
他伸手要去扶她的手臂,而雪龙却突然从伞下钻了出去,飞快地朝着檐下跑去。
脚步踏在水里,泛起朵朵涟漪,她三两步爬上台阶,神情略有些复杂地看了祝扬一眼,随即头也不回地朝着屋里跑去。
“......我先去沐浴更衣了。”
祝扬撑着伞站在檐下,直到她消失在长廊的尽头,终于缓缓收敛了脸上温柔的笑意,朝着檐下走去。
......
浴房里热气缭绕,雪龙除了潮湿的衣物,便放任自己慢慢划进浴桶里。
温热的水流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雪龙长长深呼吸一口气,阖上眼睛,将自己又往下沉了几分。
闭上眼还没多久,忽然,浴房门口那道花鸟屏风处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吱呀一声,大门被人推开又阖上。屋外的风雨声嘈杂一瞬,又被关在了房屋之外。
雪龙闭着眼睛昏昏欲睡,听见脚步声,下意识道:“微雨,你先出去,过一会儿再来。”
来人不回话,脚步声反而又向里近了几分。
“......”
雪龙终于睁开眼,皱着眉,将视线投向映照在屏风上的那道影子。
只看了一眼,她瞳孔乍缩,视线在一瞬间清明,慌忙将自己半张脸都埋进了水里,险些抢了口水。
“你干什么!”
她脸上有薄薄的绯红,眼睫颤抖,不知是热气熏人,还是瞧见了眼前的人所致,“祝扬,你给我出去!”
祝扬只是垂头看了她一眼,然后踱到浴桶旁边,环顾四周,拖过一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今天的反应不大对劲。”
祝扬垂下头来盯着她,声音隔着蒸腾的雾气传来,“是我惹你生气了,对么?”
雪龙慢慢从水里上浮些许,将自己的脖颈露在了水面外。
她没有立刻回答。
——这一次祝扬离府,府上对于她的“约束”松懈不少,甚至就连府邸最深处那两座炼蛊和存放解药的小楼,雪龙都有了踏足的机会。
然而,前几日她又一次踏进了那座存放解药的小楼,却发现——
重重叠叠的架子之上,所有的解药一应俱全,唯有写有“蝶魄”二字木牌的架子上。
架子上的小盒底部,还存有少许残馀的粉末,可是解药却不翼而飞,明显是不久之前被人刻意取走的,就像她第一次看到时那样。
而更加关键的是,
这几日,雪龙发现,自己小指上的疤痕,似乎......又有了颜色加深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