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溪风月(二)
内室里有泠泠的水波声传来, 檐下纱灯上凝了薄薄一层水汽,照得屋里热雾朦胧又缥缈。
雪龙倚在浴桶的边缘,在缭绕的水雾中低下头去, 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
小指上的疤痕伴随了她几个月时间,那只袖珍的蝴蝶已经自然而然地纹进了她的皮肤之中, 像是画师在她指尖上落下的珍品, 泛着一点殷红的色泽。
荡漾的水面之下, 雪龙将手指一根根攥起, 擡起头来,目光落在坐在一旁的祝扬身上。
她抿了抿唇, 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浴桶里的水波微微掀动, 泛起清浅的涟漪,雪龙从浴桶的另一侧挪到了靠近祝扬的一侧,长发如散开的绸缎在水面里铺陈开来。
花瓣随着流水在她胸口处荡漾,热雾在水面之上飘荡, 又凝成水珠, 顺着她纤细的脖颈滑落到胸口,又滴答一声消失在水面。
雪龙半仰着头, 从水里伸出手,将潮湿的手掌递到祝扬面前。
“伤疤。”她言简意赅。
这个角度看去, 祝扬一垂眼, 入目便是她小指那个格外醒目的疤痕。
他眼眸中波光微动, 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雪龙微蹙着眉头, 看着祝扬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地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内室里蔓延的湿热水汽已经消散了些许, 有那么一瞬间,她看清了他露在袖外的手上忽然绷起的青筋。
然而只是片刻工夫, 宽大的袖袍垂下来,她又什么也看不见了。
祝扬姿态随意地坐在不远处的一张椅子上,半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即使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浓长的眼睫也只是略微颤动,随手将自己略沾了潮意的头发拨到背后。
半晌,雪龙终于看见他的唇角牵动了些许。
她以为他终于要解释些什么,谁知祝扬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拍拍衣摆,站起身来。
然而他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一步一步朝着浴桶的方向走过来。
他要做什么?
雪龙内心警觉一瞬,刚准备往后躲闪,就被祝扬一把捉住了湿漉漉的手腕。
平静的水面登时溅起水花,将他的衣袖泅湿了一大块。
雪龙感受到自己胸前的水波粼粼晃动,带着水面上的花瓣朝着浴桶两侧涌去,脖颈以下大片雪白的皮肤就露出来。
馀光瞥见好端端搁在旁侧架子上的睡袍,裸露的皮肤上又丝丝缕缕传来微凉的温度,雪龙咬了咬唇角,不敢再大幅度挣扎。
她手腕被祝扬攥着,只能被迫擡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
“雪龙啊,”
祝扬放轻了声音,低沉得像是泠泠雨打芭蕉的沙沙声,又暗含叹息,“你一定要纠结这件事么?”
他的手指沿着雪龙的手腕滑到她湿漉漉的手上,一根一根掰开她攥紧的手指,又紧紧扣在自己的手心里。
水珠顺着两人交叠的手一滴滴滑落下来,雪龙张嘴又卡了壳,半晌才躲开祝扬的目光,说道:“你将解药给我,我就当这事就此揭过。”
闻言,祝扬似乎是很认真地思考了片刻。
“蝶魄蛊哪一次发作,我没有给你解药呢?”祝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平静地说道,“将解药给你,和我亲自喂你解药,结果并无不同,况且......”
况且,这解药若是给了她,她还会像是现在这样,待在他身边么?
他斟酌片刻,将这句话咽了回去,微笑道:“总之,别想那么多了。”
雪龙摇摇头,低声道:“你这么做,即使能将我留在你身边一时,可我若是并非心甘情愿——”
“并非心甘情愿吗?”
祝扬语气平静又温沉,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他回想起这些日子里他们的相处,每一个眼神交汇丶皮肤相贴丶拥抱亲吻,甚至夜里同床共枕,心中轻笑一声。
若是打心底里厌恶他这个人,那么多次,为什么不坚定地推开他呢?
若是仅仅靠着一盅小小的情蛊,就能将一只蝴蝶囚于手心就好了。
只是那只蝴蝶落在他的指尖,想要飞走,却又不自觉地流连忘返,这才给了他可乘之机啊。
然而这些话他并没有对她说出口。
祝扬想了想,只是松开了两人交叠的手,将她的手掌翻过来,凝视着她小指上的蝴蝶状伤疤。
然后,迎着雪龙略带警觉的目光,祝扬垂下头去,轻轻啄吻她手指上那枚小小的伤疤。
察觉到她手指微微颤抖,祝扬松开她的手,直起身来,朝着浴房门口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那扇花鸟屏风的后面。
内室的木门又一次被推开,淋漓的风雨声顷刻间灌了进来。
雪龙的目光追随着祝扬的身影,一直到对开的木门即将被缓缓关上,她听见祝扬最后留下的一句话:
“......那我就等到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好了。”
......
侍立在门外的女侍等在门口,心下有点好奇,侧耳听了半晌,也没听见内间传来什么动静。反倒是半柱香的时间都不到,世子爷就推门出来,踱着步子朝着起居室的方向走了。
片刻之后,王妃在屋里传唤,女侍连忙推门进去,帮她擦拭头发丶侍奉更衣。
王妃很安静地任凭女侍帮她擦干头发,系好睡袍的带子,t随口问道:“祝扬呢?”
“殿下回屋等您了。”女侍如实答道。
雪龙本来已经走到了内室的门前,推门去拿搁在地上的提灯,闻言身子忽然顿了一下,动作似乎有一瞬的犹豫。
女侍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问道:“娘娘有什么吩咐么?”
雪龙站在原地,踟蹰片刻:“......”
女侍走过来,瞧着她的神色,又想到方才匆匆离去的世子爷,小心翼翼地揣测道:“您是和殿下闹别扭了么?”
雪龙哼了一声,并未说话。
然而,片刻之后,她还是侧过头来,对女侍道:“我今晚,想要一个人去偏室住。”
......果然是闹别扭了。
寻常夫妇之间,闹别扭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了。女侍心下了然,却并未戳穿雪龙的心思,只是道了声:“恰好偏室这两日才收拾过,娘娘跟小人来吧。”
女侍提起搁在地上的灯,走在几步之前,替雪龙照亮前路。
两人沉默着穿过迂回蜿蜒的乌木长廊,放眼望去,黢黑的庭院里格外寂静。雨势渐大,淅淅沥沥地打落在院内青翠草木之上,在檐下微光里氤氲出一片冷淡的朦胧光影。
而长长的木廊在某处拐了个弯儿,擡头望向起居室的方向,浓稠的夜色里倏而撞进一点光亮,依稀可见水雾之后室内灯华明亮,像是有人特意留了灯,等着她回来似的。
女侍正要领着她经过起居室,雪龙望着那窗户里透露出的亮光,脚步却不自觉放慢了些。
“您今晚还要去偏室么?”
女侍察觉到了她的犹豫,定住步子回身看她,耐心地等着雪龙作出决定。
走近了些,雪龙几乎可以看见窗纱上倒映出的隐隐绰绰的一个人影。
他在等她回来。
“......”
半晌,
雪龙深吸一口气,朝着女侍的方向走了两步,赌气似的说:“咱们走吧。”
-
祝扬更了衣,坐在窗前,取了一本书册慢慢翻看。
当然不是什么正经书册,而是雪龙看了一半搁在桌案上的话本子。
祝扬翻看了几页,发现并不是寻常花前月下的风月故事,而是个江湖游侠跌宕起伏的传奇经历,上面甚至还有雪龙用小字记下的批注。
祝扬饶有兴致地看了半天,心中暗道:原来她喜欢这一类的故事。
看来有必要和书斋的老板说一声,差人将所有最新的江湖话本都送到府上来了。
这些日子里,起居室里渐渐摆上了属于她的诸多物品。
衣裙首饰丶胭脂水粉,乃至于各类她买来消遣的话本儿,渐渐将整间房间留下了许多她的痕迹,有些东西来不及收拾,匆匆堆放在架子上,稍显凌乱。
不过,相较于从前分外冷清的起居室,祝扬还是更加喜欢房间现在的模样。
忽然起居室门口的长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下一秒大门被推开,门口的纱幔随风漫天乱舞卷起。
“大半夜的,冒冒失失做什么?”
祝扬头也不擡,手中的书页往后翻了一页,“我还当府里进匪人了呢。”
君照拨开层成纱帘,走到桌案跟前,有点惊讶,“您怎么知道来的是我,而不是王妃啊?”
祝扬撩起眼皮,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她今晚不会回来的,”祝扬索性阖上手中书页,“况且,她可不会像你这样,走路声音像是要把地板踏穿似的。”
“您和王妃吵架了?”
君照大吃一惊,“那您怎么还在这儿安生坐着,赶紧去哄啊!”
这人一惊一乍,偏偏嗓门儿还极大,祝扬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有点儿头疼:“行了行了,你有什么事儿,非要大半夜和我禀报不可?”
像是终于想起了正事,君照终于正了脸色,说道:“主子之前托我去查的事儿,有了点眉目。”
顿了顿,君照继续说:“......有关宫里新来的那位道长。”
祝扬眉头微皱,简短道:“说。”
“昨日,小人在宫中相熟的宫女给小人送了一封信。”
君照说:“昨日,大王留镜神道长在春秋代序用膳,宫女靠近侍奉餐食的时候,无意中瞥见,镜神道长并没有像往日一样戴着他那数枚扳指。”
“她就大着胆子,瞥了一眼——”
君照顿了顿,“那些原来戴着扳指的地方,有厚厚的一层茧子......恰好是指腹的位置,是常年使用兵器留下的痕迹。”
-
第二日一早,雨势减弱,却仍是淅淅沥沥地落着。空气中满是闷热的潮湿,梅雨季节,就连衣衫都湿哒哒地黏在皮肤上,叫人好不痛快。
雪龙正在偏室的镜子前梳妆,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她擡头看过去,只见微雨喘着粗气,一路小跑钻进门里来。
“郡主,”
微雨的声音里含了几分忐忑,“王宫里传来了消息,说是大王想要......单独召您一见。”
雪龙梳头的动作一顿,回身问道:“祝扬还在府里么?”
“殿下天不亮就走了。”
微雨有点紧张地看着她,“大王还特意吩咐了,让您一个人驱车入宫,不必跟着殿下一起。”
蜀君,为何突然要见她?
雪龙蹙起眉头,坐在妆台前思索片刻,然后擡起头来。
“备车吧。”
她声音清越,神色平静,“我这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