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溪风月(三)
自打进了六月, 蜀中连绵山中的雨水就再没停止过。暗雨吐青,远山由浓深的翠绿转为黛青,暑热尚未到来, 青河城的长街上泅着湿漉漉的水汽,将人的衣衫发梢都沾染上潮意。
不知是不是雪龙的错觉, 清晨, 马车笃笃行过宽长的御道时, 她甚至觉得街上的行人都要少了些。
靠在座上小憩片刻, 还不等她睡着,马车就慢慢停了下来。
雪龙无声地睁开眼, 掀起车帘往外看去, 发现她已经来到了上一回和祝扬一起进宫的城门处。
她从车上下来时,天色已经完全亮了起来。
阴沉沉的低云笼罩在半空中,细雨无声,金砖绿瓦的王宫高墙半隐在云雾之中, 哪怕近在咫尺, 也只能朦胧地看见偌大高耸的城墙影子。
王宫远离城内市井,周围极其安静, 只有城墙之外的几株垂柳随风摇晃,曳动的枝条将水滴溅向四面八方。
车夫老杨从前座上跳下来, 将油纸伞递给她, 低声道:“王妃今日务必小心。”
雪龙微微颔首, 转身朝着宫门走去。
宫门口早就有宫女等候她到来, 见了雪龙,也只是沉默地冲着她行了个礼, 转身引着她朝里走去。
长长的青石甬道上雨水湿滑,不见一个宫人。宫女却依旧脚步匆匆, 并不和她说一句话。
行至前方岔路,隐没在烟雾里的琼楼竣宇扑面而来,雨丝混合着道家青烟逸散于空气之中。
大概是因为梅雨天的影响,宫里的道路上看不见一个道士的身影,只有随处可见的巨大铜炉里吐出缕缕香烟。
好像有些......太安静了。
雪龙跟在宫女的身后,一边悄悄打量着身边的环境,一边暗自思忖。
这一路上,不仅鲜有宫人往来,就连路旁的殿室内,也看不见人影活动。她不禁有点儿奇怪——上一回跟着祝扬来的时候,王宫里可不是这般模样啊。
走了片刻,宫女领着她走到了整座王宫的最深处,春秋代序映入眼帘。
“大王已经在殿内等着您了,王妃赶紧去吧。”
距离殿门还有半个庭院的距离,宫女就止住了脚步,转身就要离开。雪龙终于出声叫住了她:“等等。”
宫女离去的脚步一顿,似乎是犹豫了片刻,还是咬咬牙,道:“王妃恕罪,小人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了。”
说是“有要事在身”,可她躲闪的眼神丶为难的语气丶紧张的肢体动作,分明表明了一件事——派她去宫门口接应王妃的人一早就叮嘱过她,不能和王妃多说一句话。
至于是谁派她来接应王妃......整个王宫上下,不会有比蜀君还大的主子了。
话音落下,宫女头也不回,脚步匆匆地走远了,身影很快消失在转角的嶙峋山石之后。
“......”
还真是一点儿消息都打听不到啊。
雪龙在原地颇为无奈地站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转过头去。
阴云底下惨淡的日光里,庭院寂静无声,风雅的殿室笼罩在清峻的白烟里,云雾虚实飘散之间,宛如九重仙境。
半晌,雪龙提起裙角,穿过宽阔的庭院,在阶下t收了伞,走近朱红的对开大门前。
门前空无一人,传话的小太监不知所踪,雪龙将手掌置于大门之上,只是轻轻一推,大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
和她上次来时一样,春秋代序的窗棂处垂着帘子,昏暗不见五指。
关上大门,殿内安静得叫人心惊,雪龙在大门口站了片刻,待到双目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又审慎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才擡起脚步,缓缓朝着内间走去。
愈向里走,一股清苦的浓重药味儿就愈发浓烈。撩开重重叠叠的纱幔,雪龙眯了一下眼,看见内殿的最上首,正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个人。
她在堂下站定,还没开口问安,上首坐着的人咳嗽两声,率先开了口:“你来了。”
昏暗的光线里,雪龙看不清国君的表情,只听见男人继续说:“不必多礼,坐。”
雪龙微蹙起眉头,在原地顿了一息,随即也不犹豫,躬身道了谢,走到堂内唯一的一把椅子处坐下。
上一回她随着祝扬进宫,就没对国君行跪拜礼。雪龙拂了裙摆坐下,心中却不免想道,这一次蜀君率先免了她的礼,究竟是因为不甚在意礼数,还是因为她的身份缘故?
她收回心绪,擡眼看向坐在上端男人的侧影,问道:“大王的病好些了么?”
方才蜀君说话时,话音似乎比她上一回来春秋代序时多了几分底气,听起来精神了几分。
蜀君的目光投过来,望向堂下的少女。
这次独身前来,她并没有像上次那般穿着正式纷繁的礼服,只穿了女儿家日常的对襟儒衫和赭红色八破裙,乌发绑成高高的发髻缀于脑后,不着首饰,唯用一根木簪束着。
“......孤好多了。”
蜀君的目光定在她的身影上,开口道,“镜神道长的丹药,可是比御医开的甚么方子有用多了。”
听见“镜神道长”几个字,雪龙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了上一遭在宫中遇见的紫袍道长,心下微微一动。
她眼底神光闪烁,面上却不显分毫,只是点点头,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真诚些:“那可真是太好了。”
雪龙顿了顿,询问道:“大王今日一早唤小人来宫中,是有什么要事么?”
这一次,王座上的人没有立刻回答。
良久没等到答复,雪龙有些奇怪地打量着国君的方向。只见高座上的人影岿然不动,然而她却能莫名感受到,国君隐在黯淡处的目光一直凝在她身上。
屋外梅雨不歇,室内熏着浓重的香,潮湿而闷热,良久,蜀君忽然开口,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孤今日单独叫你过来,你一点儿都不害怕么?”
雪龙闻言,却微微笑了一声。
她摊开双手,道:“若是大王真的要处置我,小人也无计可施,忐忑不安又有什么用呢。”
况且,
“国君今日不会处置我的。”
借着昏眛的光线,雪龙静静对上男人的目光,语气平静地说道。
这些日子里,在外界看来,她一直都是个循规蹈矩的王妃,行为举止并无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
况且,她原先就是替代阿姐嫁给世子爷的,若是此刻再遭遇什么不测,只会将更多人的目光再一次引到这件事儿上。
而大司马和国君此前花了大力气了结此案,显然不乐意看见这样的结果。
片刻之后,蜀君挪开目光,叹了一声:“你胆子很大。”
“不过,你猜的对,孤今日并不打算与你不利。”蜀君道,“单独召见你进宫,是为了一件事——”
雪龙道:“大王请说。”
“孤听说,你不仅习过武功,还通晓音律,尤其擅长琵琶。”
蜀君指了指身旁的架子,雪龙这才注意到架子上搁着一张凤尾紫檀木琵琶。蜀君道:“你就在这里,给孤弹一曲吧。”
雪龙愣了一愣。
她原先以为,国君会盘问她些什么——或许是关于她的父兄,关于葬身于点春江的西泠军,或是关于失踪的阿姐丶关于祝扬。
今日进宫的一路上,她都在心底里默默盘算着这场“对峙”可能会出现的诸般场景。
可是国君高拿轻放,花了这么大的功夫将她请来宫中,却只是为了听她弹一曲琵琶。其中的原因,雪龙一时间猜不明白。
仅是这样,又为什么要让领她来的宫女守口如瓶呢?
她半晌不说话,也不起身去取琵琶,蜀君问道:“怎么了?”
雪龙摇摇头,答道:“小人不明白。”
“小人确实粗通音律,却只是从前在家和嫂嫂学过几个音符罢了,大王若是想听琵琶曲,宫中的乐师胜过小人千百倍。”
雪龙慢慢站起身来,走到堂下架前,将琵琶抱在怀里。
琵琶上传来莹润的温度,上嵌花叶云纹雕饰,背面镶嵌宝相花纹,一看便是名贵之物,想必是哪位宫廷乐师所有。
“因为这支曲子,宫中没有其他乐师敢奏。”
蜀君的嗓音从高处传来,“温小娘子,孤今日想听一曲《折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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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龙缓缓走出春秋代序时,山边传来闷声的惊雷,蒙蒙细雨尚未停歇。她并未急着离去,而是缓缓靠在了殿外的立柱后,长舒了一口气。
潮润的风拂过衣衫,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背后不知何时沁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雪龙还记得,几个月之前她头一回踏入青河城的大门时,目睹的飞廉卫当众拿人,便是因为这一曲《折荆》。
平心而论,折荆太子当年作的这一曲,音律并不复杂,甚至比雪龙学过的许多曲子都要简单。
当年她在观澜陂跟着宓娘初学琵琶,初学的曲子便是这一曲,弹拨按弦的每一个指法早已烂熟于心。
然而这一遭,《折荆》熟悉的曲调在春秋代序奏响时,雪龙的心绪却前所未有的复杂。
隔着二十年的时光,曲中所描绘的场景,激昂的战场和将士早已成为了点春江边的一掬黄土,谱曲的人也死无葬身之地,甚至连这支曲子都成了被明令禁止的存在。
因而,蜀君要她奏这一曲,此刻就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了。
雪龙一边拨弦,一边用馀光去瞥王座上的国君,心中仍摸不透国君的想法,可唯有一个念头却逐渐明晰——蜀君在暗中敲打她。
还能为了什么?无非是警告她不要再试图去查阿姐的案子罢了。
这些日子,她四处打听月银沙的消息,行事并未遮遮掩掩,想必是有人存了心眼,将她的行踪报到了国君这里。
想到这里,雪龙蓦然心惊,拨弄琴弦的手指微微一顿,手中的琵琶“铮”的一声,刹那间发出了裂帛一般的杂音。
胸口里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膛,雪龙保持着怀抱琵琶的姿势擡起头来。
一室昏暗中,她对上了高座上那瘦削的男人,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罢了,就弹到这里吧。”
......
雪龙靠在门前的立柱上,望着庭院里雨打树叶,慢慢平复心绪。
片刻之后,早些时候引着自己进宫的宫女悄无声息出现在了庭院的尽头。雪龙休息了片刻,终于直起身来,撑开油纸伞,沿着来路慢慢向回走去。
离开春秋代序之前,她最后回身向后看了一眼。
只见殿宇周遭烟云缭绕,一缕轻烟从屋后缓缓升腾起,极尽风雅。
而此时此刻,春秋代序之内——
黑暗里,蜀君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态,坐在王座之上。像是终于抑制不住似的,他低低地咳嗽了两声,然后沙哑着嗓音开口。
“你已经听完了这一整首曲子,现在能确定,那晚灵均带去的女郎是她么?”
话音落下,内间的屏风之后缓缓走出一道身影。
昏暗的光线照在那青年脸上,正是沈行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