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溪风月（五）
周围雨滴敲打不停, 雨势渐盛，淅淅沥沥地在敲打在脚下。
草木枝叶上雨丝连成线，而宫道上已经有了薄薄的积水。短刃吧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登时水花迸溅。
手上的油纸伞不知什么时候脱手，此刻正轻飘飘地挂在不远处的山石缝隙里, 摇摇欲坠, 仿佛风一吹就会飘进假山后的池塘里。
然而雪龙此时无暇去管, 甚至没空去擦一把眼睫上凝的水珠。
山雾之外传来沉闷的雷声, 雪龙保持着钳制着宫女的姿势，微松力道, 开口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她声线难得冷淡, 一字一句，像是嘈杂雨声里混入一道山风般的清音。
“......”
宫女被她卸了肩膀，整个人都脱力地微微发抖，额角上淌下的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 却依旧咬着牙一言不发, 眼睫垂下来躲开雪龙的视线，徒劳地挣扎。
忽然间, 宫女像是终于失了所有的力气，垂下脑袋不动了。
雪龙心头却倏而一凛, 一把揪起宫女湿漉漉的衣领, 手指用了力道, 捏起对方的下颌——
她在口中藏了毒药, 这是要自尽！
方才雪龙拉起她的动作过于急促，宫女只是磕碰到了舌尖, 一线腥甜在口腔里蔓延开来，却并未得逞。
然而, 还未等雪龙作出什么反应，那宫女竟然强硬地拨开了雪龙的手，上下齿关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她横心赴死，这一次，饶是雪龙动作再快，也没能拦下她。
池塘旁边，就连风都较之别处凉上几分。湖风卷着雨丝扬起宫女青黛色的裙摆，年轻的女郎唇边溢出一线殷红的血，身形踉跄着扑倒在地上。
鲜血汩汩冒出，很快将青石板路上清浅的积水染得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聚起一小簇水流，顺着青石板缝流淌进路边的泥土里。
宫女费尽地仰起头，紧紧盯着雪龙的眼睛，扯了扯她的裙角，似乎有话要和她说。
她一张口，就有源源不断的鲜血冒出。
雪龙跪倒在雨水里，宫女的视线已然有些涣散了，话音逸散在唇齿之间，含糊不清，雪龙便侧耳过去仔细听着她的每一个字。
“快......快走......”她喘气急促，语调迫切，“宫里......不要再回来，下一次......”
“下一次”是什么意思？
最后的话音戛然而止，雪龙缓缓擡起头来，发现宫女双目还怔怔然地大睁着，却已经气绝了。
空气中潮湿的草木香里，混上了难以忽视的股股血腥味。
“......”
雪龙缓缓地站起身来，低下头去看，却发现自己的裙角不知何时，已经沾上了大块的锈红色血迹。
头发和衣裙早就被雨水打湿了，水珠顺着浓长的睫毛滑落下来，又滴落进湿哒哒的衣裙布料里。雨露洗刷过她的眉眼，雪龙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极其难看。
地上宫女的身体横躺在宫道中央，动也不动。空气中的血腥气和四处流淌的血水已经暴露了此处的位置，想来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人发现。
雪龙深深吸了一口气，弯下腰，将宫女的尸体拖进了旁边假山中的一个小山洞中。
在搬动她之前，雪龙最后看了一眼宫女的脸。
这小宫女年纪瞧着甚至比她还要小上几岁，瘦削的小脸上稚气未褪，湿透的长发和血污混杂着粘在脸侧，双目无神地躺在地上，像个了无生气的纸人偶。
雪龙垂眼凝视着她，不知为何心中忽有些戚戚，伸出手掌将她的眼皮阖上。
山洞将重重雨幕遮蔽，暂且将纷繁的雨声挡在了远处，眼下总算是安静了些。雪龙捡回了那把油纸伞，回到干燥的山洞里，靠在石壁上平复着呼吸。
后知后觉的，她觉得自己的双腿有些发软。
......怪不得这宫女今日总是显得有些异样。
雪龙原先还以为是她初见自己心中紧张，如今看来，是有人提前就给她下达了任务，而她全然没能藏好自己的情绪，早早就让雪龙察觉到了异常。
事情是怎么演变到了这地步的？
后知后觉地，她心中的困惑更甚。蜀君大费周章地将她叫到跟前，只是为了听她弹一曲《折荆》，而她刚刚走出春秋代序大门没多久，就险些遇上刺客。
究竟是什么人，敢在宫城里对她下手？
事情纷繁复杂，只往脑海里灌，又有些梳理不清。
在山洞里站了片刻，衣衫上的水汽渐渐干了，有丝丝缕缕的凉意顺着紧贴着皮肤的衣料传递过来，雪龙后背抵着冰凉的石壁，忽然打了个寒战。
大概是淋了雨的缘故，雪龙觉得头脑有点昏沉，伸手在额角上贴了贴，好像还有点若有若无的热意。
她强打精神，走到山洞边，探出脑袋四下张望。
入目所及皆是清峭缥缈的雨雾白烟，雨帘之下，就连路旁的草木殿宇都看不清楚，更不用说分辨清晰道路的方向了。
忽然，假山外的那条青石板宫道上，传来了很轻的步履声。
有人来了。
雪龙心头一凛，借着假山遮掩身形，仔细听着道上的动静。
来人似乎穿的是长靴，一步一步踏在宫道的积水上，溅起哗啦啦的一片水声，由远及近，逐渐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走过来。
听着脚步声，来人应当是个青年男子，是宫中的守卫？恰巧路过的内宦太监？又或者是......
雪龙的心沉下去，手掌缓缓攥紧，全神贯注地听着来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走到距离假山几步之遥的地方，蓦然停住了。雪龙心下了然，这人停住脚步的地方，大概正是方才宫女倒地的所在。
空气中血腥气尚未散去，那人的脚步停顿了片刻，忽然偏离了宫道的方向，朝着道路旁边走来。
顺着脚步声的方向，正是雪龙藏身的那块山石所在。
雪龙屏住呼吸，浓墨般的眼睫垂下来，在苍白的眼睑下投出一小块阴影，恰好遮盖住了眼底一闪划过的丶惊起波澜的冷光。
来人脚步终于走到假山前，与雪龙之间只隔着半道嶙峋的石壁，雪龙可以肯定，那人一定闻见了自山洞里传来的股股血腥味。
她几乎可以听见来人平静清浅的呼吸声，像是幻觉一般，鼻尖倏而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荼蘼花的熏香。
然而就在此时，青年的脚步停住了。
一瞬息的寂寞里，雪龙听见石壁下水滴啪嗒落下。
下一秒，不等石壁那一侧的人作何反应，雪龙脚下已经动了。
与此同时，她一只手臂向外探出，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脸，就朝着对方的咽喉探去，迅速扼住了对方的喉咙，而另一只手t撑在石壁上，将对方抵在了石壁上。
“......”
出乎预料的是，来人既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
雪龙略感惊讶，却也没打算与对方客气，直到感受到她渐渐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那人才终于开了口，连名带姓地叫了她的名字：“温雪龙。”
“你快要掐死我了。”那人无奈道。
这是一道熟悉的嗓音，醇厚温润，几乎与山洞外沙沙的雨声融为一体。
雪龙愣了一下，顺着面前青年的衣襟往上看，幽冷芬芳的香气扑面而来，她的目光划过青年的衣领丶喉结丶薄唇丶鼻梁，最后落在那双熟悉的，眼尾微挑的昳丽眼睛上。
“祝扬？”
她吃了一惊，“怎么是你？我还以为......”
“还以为是这小刺客的援兵到了？”
祝扬的目光落在地上悄无声息的宫女上，然后接上她的话，修长的手指拍了拍她仍掐着他脖颈的手，咳了一声。
“我说，你能先把手放开吗？我真的要接不上气了。”
雪龙后知后觉，这才发觉到，自己正咄咄逼人地将祝扬抵在石壁上，一只手还掐着对方的脖颈。
这个姿势着实不成体统，她赶紧松开了手，目光在祝扬脖颈上的红痕上停滞一瞬，飞快地朝后撤了两步。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恰巧经过罢了。”祝扬咳了两声，站直了身子。
他身量高，站在山洞里，登时整个山洞都显得逼仄了起来。
祝扬道：“我经过岔路时，闻见空气中似有股股血腥气，周围又空无一人，肯定是有什么蹊跷，我便跟过来瞧瞧。”
雪龙狐疑地盯着他：“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祝扬坦然地和她回望，“......凑巧路过，然后就发现某个小女郎遇上了刺客，此时此刻正缩在山洞里想法子，还差点儿谋害了亲夫。”
“......”
雪龙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眼睫轻颤几下，慢慢垂落下去。
“别的事情我们回家再说。”
祝扬看了一眼山洞里那宫女无声无息的尸体，道，“我先送你出宫门，你先回府去，让君照叫个郎中来给你瞧瞧。”
方才皮肤相处的一刹那，他便能感觉到她身上好像有点似有似无的起热，看着面前少女湿漉漉的狼狈模样，祝扬心下了然，大概是因为淋了雨，所以起了风寒的缘故。
听了他的话，雪龙擡起头来：“那这宫女......”
“这刺客的主子如此胆大包天，胆敢在宫中派人对王妃下手，想必是个有些手腕的角色。”
祝扬思忖片刻，说道，“我在宫中驻留片刻，替你打点妥当就回府去。”
雪龙微微蹙眉，就听他继续道，“这件事，必须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对方才会有所顾忌，既然有所收手。”
他语气微冷。
一次行刺不成，谁知还会有多少次？即便她能侥幸躲过这一遭，也难免会有捉襟见肘的时候。
青年眼中划过一瞬的阴郁，又被他很好地隐藏起来。
......仅仅是一次没有和她一起进宫，她就在这宫城中出了事儿。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快就耐不住性子了么？
她深吸一口气，道：“好。”
祝扬弯了弯眼角，朝着山洞外看去，只见雨势渐急，尚且没有减弱的势头。
雪龙还在原地站着，冷不丁祝扬突然回过身来，低下头，飞快地和她抵了一下额头。
果然是烫的。
祝扬感到自己的眉心微微跳动，他揉了揉眉心，转身对着雪龙说：“过来。”
大概是发热导致的不舒服，雪龙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有些疑惑地看着祝扬：“什么？”
祝扬已经走到了山洞口，拾起了雪龙之前搁在旁边的油纸伞撑开。
重帘似的雨幕里，祝扬嗓音沉静，回身对上她的眼睛，宽大的衣袖被风翩翩掀动。
“过来，我背你走。”
他说。